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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是庇护,花园是归属

杨聃 三联生活周刊 2021-06-1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跟着法国文豪们逛花园。

文|杨聃

小说中的庭院

法国作家艾芙琳·博洛克-达诺回忆了她3岁时为了躲避大人的监视,在祖父的小菜园里和小狗咘咘坐在甘蓝菜田中央,嚼着新鲜香芹的场景,那种感觉想来是“庇护之地里的自由,时光飞逝里的一颗泡沫。庭院的乐趣,亦是孤独”。因为她父亲偏爱花卉,一家人经常去巴黎的郊外采花,初开的紫罗兰、野生的风信子,以及一大把铃兰……小达诺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把脸埋在丁香花里就能偷走一些淡紫色。


克劳德·莫奈油画作品《午餐》(The Luncheon)

正是跟“绿手指”父亲一起整理庭院的过程中,让达诺爱上了白日梦和阅读。“我的目光里不再有庭院,但依然感觉被它包围着。我享受其中的宁静,开展的空间,轻盈的晕眩,特别是当我抬起头来,目光追随着牛奶杯上的苍蝇或蝴蝶如何拍翅飞离。包法利夫人懒洋洋地靠在一张躺椅上,娜塔莎正将采来的雏菊一朵朵插进她的长发里。而我仅是独自一人静静地看着她们。”

她的作品《花园的故事》就是这样一本穿越于法国文豪著作的“游记”,从卢梭到普鲁斯特,从乔治·桑到柯莱特,再简陋的庭院都透露了那些打造它,描绘它的人们内心的空间。

《花园的故事》[法]艾芙琳·博洛克-达诺

事实上,就庭院本身而言,如菜园、药草园、花园、修道士的园子,每一种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表达家庭的组成,宗教、文学或想象。其中,修道院的园子足以说明整个中世纪期间这类可自食其力的庭院的优势。建于加洛林王朝时代的瑞士圣加仑修道院,靠近康斯坦兹湖,院内排列整齐的方形药草园、菜圃和果园,算是当时自食其力的庭院典型了。
从菜园演化而来的庭院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和艺术扯上了关系,对建筑的研究结果导致人们开始将景观园林置于首位。意大利托斯卡纳肥沃的土地滋润了一片豪华园林,加上那些艺术捐赠人的掺和,让庭院成了匿名合股的权利。就好像美第奇家族的城堡庄园里,喷泉群组的布置再现了美第奇的家徽。对比中世界的庭院就会发现,文艺复兴后的园林更注重风景的开拓。地势的高低起伏透过不同的景观设计创造了视觉上的韵律感:露台、树木、雕塑、洞窟、瀑布、水流和天空的倒影。

图|视觉中国

“导游”乔治·桑对这一切自然与人工创建的景观都感兴趣,她在《巴黎遐想》中指出:“我们这一代的思想致力于让我们喜爱自然。”植物学,在她眼中并不是一个年轻女性让自己忙碌起来的微不足道的消遣,而是对植物有性生殖的研究。更广阔地说,不让自己仅止于欣赏或凝视,而是在构造中寻找意义。
在《我的一生》中,庭院是奥罗尔·杜邦(乔治·桑本名)和母亲的情感联系。虽然这位母亲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杜邦身边,而是把她托付给婆婆照顾,但在诺昂暂住的时候,她特意为杜邦用贝壳和石块打造了一个岩洞,一个迷你版庭院。跟达诺一样,乔治·桑看待庭院的另一个功能是庇护。“记得有一日,我为无以名状的不公愤愤不平,在我的私密生活里,同时有来自好几方的攻击,我奔向我在诺昂园林的小森林里哭泣,那是我母亲从前和我一起,用她那美丽的小岩石为我做的地方。”
《脸庞,村庄》剧照
在大部分乔治·桑的小说里都能找到跟庭院相关的部分,有的像《莫普拉》那样以乡村形式出现,老农民帕西昂斯将园圃整理得丰饶多产,“耀眼的蔬菜,整齐规律地排列站看,就好像一支行军部队”。一排排的甘蓝、红罗寻和生菜、苹果树和梨树、向日葵和紫罗兰脚边的香料植物“泄露了帕西昂斯想要回归社会秩序的想法”。
有的则是以更精致的形式表现,比如《安寂堡的磨工》。衰败的花园影射了贵族阶级的落寞。在白朗什蒙(Blanchemont)城堡里无人照料的园林里,沟渠、荆棘、树根蔓生的养兔林,都是“疯女人”游荡的区域,寻找她逝去的爱情。园林在她的小说里不仅是人物的社会表征,还有其性格、品位与政治憧憬。

图|视觉中国

跟着“导游”巴尔扎克倒是可以了解一下花园的社交功能。在19世纪,巴黎杜勒伊花园为贵妇人和花花公子提供了“约会地点”。到了下午两点左右,附近街道就会变得喧嚣热闹,已经养成午后散步习惯的贵妇们会搭着卡拉施(Caleche)四轮敞篷马车或兰道(Landau)这种豪华马车,不断在公园中绕行。然后,她们会排坐在中央林荫大道下的椅子上,和熟识的人讨论一下时尚和戏剧,这段时间舞会上听到的流言蜚语是禁止进入话题的。
她们穿得简单优雅,但这种时候更能直截了当地展现贵妇们的品位。不过,这也说明在杜勒伊花园的散步中,她们并不以“被看”为目的,而是为了看别人——看花花公子才是她们此番目的。对那些花花公子来说,在贵妇们面前晃悠就像参加时尚竞演一样紧张,若没有得到她们的目光逗留,就意味着失去了花花公子的资格,反之,如果受到众人瞩目,“品位出众”的风评也会随之而来。《高老头》里的拉斯蒂涅不就是用向老家妹妹借来的钱改变造型,在前往鲍赛昂夫人的宅邸之前,先去杜勒伊花园里“散步”了吗?

阿斯涅尔沃耶阿格森公园(梵高)

尽管如此,光凭借在杜勒伊花园被公认拥有好品位,就能让身无分文的年轻人成为公爵夫人的爱人这种桥段,也只会出现在巴尔扎克的故事里。毕竟,在被“正式录用”前,他们还需要经历晚会、舞会或歌剧院的看台这些场合的复试,试探其才智的有无以及家世的正统性。据说促使贵妇们在早餐之后到公园散步的是当时医学为她们开的“健康处方”,怕她们因为消化不良或缺乏新鲜空气而患病。贵妇们就是以这样的借口在花园中享受时装展览、幽会和恋爱游戏。
花园是归属

1940年5月24日的《嘉人》杂志上,法国作家西多妮·加布里耶·柯莱特穿着定制的套装,圣托佩式的手工凉鞋,在玫黑镇迎接摄影师的到来。她表示:“我曾经是个乡下农人,而我现在多么高兴能再成为一个农人。一间小小的屋子,一座大小能够满足我愿望的花园。对于一个老作家而言,要治愈写作写出的风湿痛,没有什么比耙土更有效的了。”在达诺的笔下,纪德和早期的柯莱特都算得上货真价实的园艺家。然而,当柯莱特发表这番感言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大鱼》剧照

柯莱特经常搬家,她在《三、六、九》一书中幽默地回忆了这些经历。每到一个新的住所,她又会将那些地方视为归属,并以某种方式安顿于此。然而,栽培与爱护一座花园意味着一种持久,一种扎根。没有一座花园不需要时间。大自然要求时间,诞生的时间、成长的时间、发展的时间、成熟的时间、终结的时间以及重新开始的时间。有时候得花上好多年,才能让一棵树延展的树枝与栽种的景致达到和谐。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一切都得看时间。
柯莱特对待花园的态度让我发现了姥姥的影子。姥姥本是大户小姐,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习惯了穿得锦衣玉罗欣赏园子里的景致。跟柯莱特类似,因为家中破败,姥姥很早就失去了园子,成了每天要料理柴米油盐的主妇。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在后院狭窄的空间里,养了一株月季花,每天时不时透过厨房的门缝,看看鸡鸭有没有伤到它。在我有记忆的那会儿已经是姥姥搬的第四次家了。


法国作家柯莱特认为,栽培与爱护一座花园意味着一种持久
“晚餐过后,绝不能忘记给围着甜瓜的犁沟灌水,以及亲手帮凤仙花、天蓝绣球花、大丽菊和柑橘树浇水,柑橘树尚幼小,扎根得还不够深,无法自行从地底吸取水分,而在天上恒常得火球照耀下,若没有呵护,就没有足够的力量青葱翠绿。”就像柯莱特在《白日的诞生》中所描述那样,我也被类似的话“教育”过,还好我只是听听,并不需要动手。
终于,在姥姥第五次搬家之后,她如愿以偿有个小园子,然而,就像达诺所说的:“花园是活生生的,因此会死亡,会改变,它教人谦逊,甚至顺从。”大半辈子的主妇身份让她更实际地选择在园子里种上黄瓜、茄子、豆角而不再是花花草草了。当行动不便的老人家,每天仍然“坚守”在园子对面的窗前,呵斥那小不懂事的熊孩子把球踢进园子伤了她的菜时,像极了当初保护月季免受鸡鸭“误伤”的神情。

《春天的故事》剧照

她说她喜欢闻雨后空气的味道,我曾问那是什么味,没读过什么书的姥姥没办法跟我描述,我又跑去问其他的大人,他们都说那是“土腥味”。可这三个字明明没有什么美感可言。直到看到柯莱特在《作为一本植物图集》中的描述:“夏天,因暴风雨撕扯植物而涌出的叶绿素,每一回海水低潮时所释放的碘离子,菜园里残渣堆堆气味再也压制不住了,像是消化不良嗳出来的一大口闷气,发酵的渣堆里混杂了黑醋栗的榨渣,挖出来的茴香和大丽菊的老球根,这一切对我自主而任性的嗅觉来说,却是何等的幽香。”我才像一直苦苦搜寻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回答般如释重负。难怪普鲁斯特曾说,每个读者能够读到的只是已存于他们内心的东西。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32期)
END
本文作者:杨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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