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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故乡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这里生活着的人

ruoxi 三联生活周刊 2021-10-02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孙若茜
看《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从梁鸿讲述起瘫痪早逝的母亲几次哽咽开始,我一直哭到电影结束。后来,我反复地想,击中我的是什么?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剧照
最近一次采访梁鸿,是年初她的新书《梁庄十年》出版之后。十年,她的写作始终聚焦在梁庄。对于熟悉梁庄系列的人来说,《梁庄十年》和此前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是有些不同的。
《中国在梁庄》,梁鸿把梁庄作为一个整体的形象进行书写和观察,里面携带着与之相关的历史和文化信息,她将梁庄当作所有村庄的缩影,使之具有隐喻。在那当中,她没有对自己的情感做更深意识的处理,所以有人会觉得它过于亲切浓烈。《出梁庄记》时,梁鸿到全国各地走访梁庄的亲友,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的状况,面对乡亲们动荡的现实生活时,梁鸿觉得,她的自然情感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如何审视自己的情感。

作家梁鸿

相比《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这两本书所带有的整体化、问题化、事件化的书写,《梁庄十年》,梁鸿更专注于描写梁庄人的日常生活,她记录了村庄里的人和人之间特有的一种相处之道,一种由伦理占有重要地位的生活形态。这和她在贾樟柯的电影中的视角和表述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当电影镜头对准她时,她在作为讲述者的同时,又成为了一个被讲述的对象。
其他两位作家在电影中的讲述和梁鸿开启的角度有很大的不同:贾平凹的叙述从商洛的人文风貌、山川河流开始,而后进入自己成长的家庭结构。用贾樟柯的话说:这一代作家有一种构建宏大叙事的能力,他强调“家族”和“土地”的坐标,再推演到身在其中的自我。
余华有一点像一个脱口秀明星,用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讲述着自己的不甘和苦难,像一段个人奋斗史。对于这一代作家,他要远离的是故乡和他当下的处境,他是在斗争中获得了故乡。
而梁鸿,讲述从她和父母的关系开始,到她的儿子也作为讲述者出镜,“故乡已经不再是一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生活着的人。”

梁鸿曾在采访中对我说,当一个写作者持续关注一个事物,或说对象的时候,内心的距离会慢慢发生变化。10年前她写梁庄,持有一种宏观的视野,好像村庄里每个人的身后都存在很大的社会问题,10年之间她不断地重返梁庄,一年两三次,每次回去都到各家聊天说话,找各种理由,组各种饭局,和梁庄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人和自己家庭的关系。此时,梁庄每个人的内部表情,他们的乐观,他们的幽默,他们的苦楚,她变得都能体会,无法再像看社会问题一样地去审视这个人可怜,那个人幸福。
在她看来,相比事件化,日常化是更加久远,也是更加吸引人的东西。一个人生老病死,他日常的欢乐从何而来?他的行动会是怎样的?等等。很多时候,从一个事件化的开始回归到日常的状态,就像是池塘里被扔进一块石头又慢慢恢复平静一样,生活总还是会照常向前。在这样的日常状态里呈现的梁庄,既是这个时代的梁庄,也像是任何一个时代存在着的梁庄。既是梁庄,也是任何一个村庄。

1994年,沈阳开往大连的火车上(王福春 摄/视觉中国供图)

所以当她再写到村庄里的五奶奶,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去写生活中的波折对她的影响,而是去写最普通的一天,写五奶奶让孙女骑车带着她去理发,让我们看这位老人如何耍赖,看见她的乐观和可爱。也许很多人会觉得这没什么意义,但它又的确很有意思。贾樟柯说,他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里想说的正是,作家对故乡的私人化记忆,已经决定了他们会怎么书写自己的作品。
“日常”也是贾樟柯偏爱的,甚至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激动不已”的。很多年前,他就在电影手记里写:“无论是天光将暗时街头拥挤的人流,还是阳光初照时小吃摊冒出的白汽,都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无论舒展还是扭曲着的生命都如此匆忙地在眼前浮动。生命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他们走过时,我闻到了他们身上还有自己身上浓浓的汗味。在我们的气息融为一体的时候,我们就此达成沟通。
不同面孔上承载着相同的际遇,我愿意看民工脸上灰尘蒙盖下的疙瘩,因为他们自然开放的青春不需要什么呵护。我愿意听他们吃饭时呼呼的口响,因为那是他们诚实的收获。一切自然地存在着,只需要我们去凝视、去体会。


2007年12月31日, 辽宁省阜新海洲煤矿的工人在休息(苗奥 摄/视觉中国供图)
梁鸿对家人的讲述,还让我想起贾樟柯在一次关于《三峡好人》的演讲。他讲自己的兄弟,少年的时候他们非常亲密,十八九岁以后,兄弟离开家到了煤矿工作,就逐渐疏远。每次回家的时候他们的话非常少,非常陌生,互相看着偶尔笑一下。但拍电影时候,他总是能想到兄弟的面孔。以至于十年间他都不愿意把摄影机从那样的面孔前挪走。
为什么?他说,“我们太容易生活在自己的一个范围里面了,就以为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其实我们只要走出去一步,或者看看我们的亲人,就会发现根本不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拍,不能那么容易将真实世界忘记。
《三峡好人》剧照
后来,他的表弟到了《三峡好人》的剧组,演得非常好。特别是有一场戏,他跟他的前妻在江边聚会。他的前妻问他:十六年了,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到奉节找我了?贾樟柯写的对白是:春天的时候,煤矿出了事情我被压在底下了,在底下的时候我想,如果能够活着出来我一定要看看你们,看看孩子。
这个方案拍得很好,第一条就过了。但是他的兄弟拉着他说:“能不能再拍,我不愿意把这些话说出来。为什么把这个理由讲出来呢?矿里面的情况谁都了解,如果讲出来,感觉就小了,不说出来,感觉就大了。

贾樟柯觉得他说得特别好,生活里很多的事情何必说那么清楚呢?就好像电影里的很多前因后果,是没必要讲那么清楚的。
如果我们能从自己狭小的世界里面去观望别人的生活,我们就能够理解。或许我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但我们假装忘记。当我们一个人的时候,如果我们有一种勇气、有一种能力去面对,我们就能够理解。有时候我们不能面对这样的生活,或者面对这样的电影,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贾樟柯以作家作为入口,认为优秀的作家就是优秀的信使,我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他们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他没说,同样重要且有意义的还有他们作为信使时,选用了怎样的表达。贾平凹是一种,余华是一种,梁鸿又是另一种,还有千千万万种。导演当然也是信使,他让我们想象,和作家一起出发,可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卢晖临曾说,非虚构作品的价值,一方面在于它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就是要看它能不能给人们提供一种想象力。想象力的介入作用,是可以改变历史进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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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西西 同同/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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