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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导演那嘉佐的处女作《街娃儿》是平遥第五届国际电影节“藏龙”板块的入围电影,很多观众对它有着很强的期待。此前,它是唯一一部入选第74届戛纳官方单元的中国大陆影片,又在今年10月入围了第45届巴西圣保罗国际电影节“新导演竞赛”单元。
街娃儿中的“街”四川话发音念gāi(第一声),字面的意思就是在大街上游荡的无所事事的年轻娃儿,他们的年龄介于成人和孩童之间,大多早早退学,跟随社会大哥干着一些“适者生存”的事情。《街娃儿》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少年东子跟随跛脚的希军在城里要债,希军负责讲道理,东子负责挥拳头。东子为了给曾经是“老街娃儿”的爹支付医药费,不得不拜师学艺,当一名显得很凶的当代街娃儿。电影《街娃儿》剧照
故事在这个潮湿、迷雾一般的川渝小城中展开,东子和希军是四哥的手下,因为东子的爱恋对象九儿曾经是四哥的前妻,再加上要债的希军手脚不干净,两人最后都成了四哥的眼中钉。剧中的老中青三代街娃儿各个都能朝着现实舞枪弄棒,但内心里都有一份默默守护的真情。东子爱九儿,想和她一起离开这座小城,去寻找自由;希军爱女友,自己摊上大事第一件事就是和女友分手;老爹深爱着东子和亡妻,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诫东子不要跟四哥的女人睡觉,也会在干着龌龊事儿的同时抱着亡妻的骨灰尽量远离现场;四哥爱九儿,想要痛改前非重新开始。总之,所有人的爱都在,但残酷生活不由得他们选择。《街娃儿》作为一部处女作,拍摄得很老到,不拖泥带水,节奏和故事都很“脆”,对于很多街娃儿细节的描写,比如希军教导东子踢人要踢膝盖,被人打出了鼻血可以用烟屁股止血,不禁让人对导演那嘉佐产生好奇。那嘉佐是重庆人吗?他有没有当过街娃儿?那嘉佐在东北出生,北京长大,9岁开始学画,后来上的中央美院附中,大学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摄影系。那嘉佐脑海中的《街娃儿》在剧本阶段时并没有指向川渝地区。他觉得,全世界都有街娃儿,中国有,巴黎、伦敦也有,只是叫法不一样罢了。在北京叫老炮儿,在香港叫古惑仔。那嘉佐说:“街娃儿的人生状态让我觉得有亲近感。很多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父母都会教导他们如何出人头地,但有一些人的父母从不知道什么是‘出人头地’,我拍的正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生命力和斗志是没有人灌输给他们的,要活下去是现实残酷的部分,但他们精神世界里的游荡感和困惑又是非常挣扎的。”顺着这个思路,那嘉佐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了一年半的剧本,其间曾经是文艺青年的老妈给了他三万块钱的赞助。等剧本出来时,那嘉佐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机会拍,在朋友的提醒下,他拿着剧本的初稿参加了上海电影节的创投会,创投会上这个剧本还不叫《街娃儿》,叫《狂徒》。主持人让他上台介绍片例时,那嘉佐说,如果一个电影需要片例,他在创作上就是失败的。全场唏嘘,哪里来的年轻人,口出狂言。台下的管虎却记住了这个浑身带刺的年轻人。实际上,上台之前,管虎就已经在关注那嘉佐,因为他的作品透着一股很生猛的、不识时务的劲儿,而这恰恰是管虎自己早年的风格。电影《八佰》剧照,管虎导演作品
下了台,管虎和那嘉佐抽了根烟。管虎对他说:“你这样挺好。”那嘉佐受到鼓舞,决定重新完善剧本,“要给这个故事找到一个落地生长的环境”。那嘉佐在找一个地方,最重要得有一条江,象征一种彼岸。既是市井的,又带着一种仙气,是矛盾和挣扎的交织。他一路向南。第一站是武汉,想象中,汉口应该挺适合这个剧本的特质,但到了那里才发现,江边的旧楼拆得七七八八,已经没有了生活气息。那嘉佐很失望,他决定顺着长江从下游往上寻找剧本故事的发生地。那嘉佐一路走一路改剧本,他在长江前站着抽烟,剧本里的很多人物以更具体的方式落实到了剧本上。过去写的故事里,他参照过一些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希军这个人物就是他父亲的朋友,连名字都没变。“我一生见过这个叔叔两面,我印象中是一个长得巨帅的开台球厅的老炮儿,再见他的时候已经英雄迟暮,52岁就患了脑血栓,离了婚,说话时手抖得厉害。这些事情给我的触动很大,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时间的印记,不禁要问20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嘉佐把这种情绪代入到了新修改的剧本里。老街娃儿希军和小街娃儿东子虽然是师父和弟子的关系,但那嘉佐把他们当成了同一个人,只是年纪不同。《街娃儿》里有许多这样明里暗里的对照,增加了故事的苍凉,是一种想逃却逃不过命运和时间的绝望感。
当那嘉佐站在重庆周边一个叫长寿的小城时,两眼发光,他找到了自己街娃儿的故乡。他还看见在长寿的街头,走过一个两腮通红、扎着冲天炮发型、穿着粉色貂的中年女人,一下子,时间被拉回到了20年前。
影片一开场,静止的镜头被一堵墙隔成了两个世界,左边是希军在和打麻将的老板要债,右边是东子已经和其中一人厮打了起来。这个处理非常学院派。那嘉佐也说,这堵墙实际上表达的是两个人势必要割裂的关系,即使他们此刻是一伙儿的。那嘉佐听到“学院派”三个字来了精神,讲述起了《街娃儿》真正的创作源头。那嘉佐考上北京电影学院之后,突然迷恋上了纪录片,老是翘课到导演系去旁听。教纪录片的郭劲锋有一次提问:“你们认为电影最重要的是什么?”大多数答案都千篇一律,唯独台下一个少年说,电影最重要的是气质。因为这个答案,郭劲锋记住了那嘉佐,一个摄影系的旁听生。他每天到导演系蹭课,一个学期下来本专业旷了100多节课,最后直接被电影学院开除。郭劲锋赏识那嘉佐,鼓励他重考导演系。但最后一刻,他决定放弃重考,转而开始写剧本。郭劲锋赠给他鲁迅的一句话:“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那嘉佐身上有野性的质地,他不信只有学院派才能拍电影,那一段经历给他后来写《街娃儿》打下了基础。“那段时间我就老在街上晃荡,蹲在街边看各种各样的人。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手里夹着包,晃晃悠悠地走着,他喝大了,站定,与我对视许久,片刻后转身走了,突然仰天长啸。”待在学校里,怎么能看到这么生动的一幕?那嘉佐的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寺山修司在上世纪70年代拍摄的电影《抛下书本跑上街》,他对世间的理解就充满了深深的挑衅。《抛下书本跑上街》剧照
在被学校开除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嘉佐开玩笑说,在精神上他过上了街娃儿的生活。为活下去工作,蹲在街头怀疑人生。他还曾和一个辞职的特警组了一个乐队,最神奇的是这个乐队在华联超市里演重金属,台下站着的是来超市买菜的老头老太太,有的抱着孙子,都不知道彼此在干什么。这种悲喜交织的调子被那嘉佐放到了影片里。很多次,剧中人在笨拙地学习如何成为街娃儿,在对手面前耍刀证明自己是个狠角色,这种小细节在沉重的命运之外展露的幽默感让人动容。那嘉佐说:“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个荒诞的本质,就是有时候越严肃越可笑。高级的喜剧都是特认真地干一件特别无意义的事情。”那嘉佐打磨剧本的时间很长,中间还经历了被不靠谱的制片人骗走15万元创投奖金的事件。他把剧本交给制片人梁静的时候,状态很不好。突然有一天,他接到梁静的电话,说管虎在拍的戏杀青了,想见他聊聊。在管虎看来,眼前这个看似有些傲气、任性的年轻人的剧本有一种少有的气质,和本人一样,野,还有点不讲究规则。管虎很欣赏这种劲儿,签了那嘉佐,并给了他一些改剧本的建议。“一、父子的戏需要有更强烈的决裂感;二、希军这个社会人的习气需要加强。”开拍前,那嘉佐接到了管虎发来的微信:“祝尽兴。”他遇到了懂他的人。那嘉佐的核心拍摄团队是他自己亲手搭建的,是来自美院附中的学弟和好友,交流起来没障碍。管虎在资源上给了他很大的支持,找来了各路业内大咖如《老炮儿》的录音指导赵甦晨、获得过金鸡奖最佳剪辑的剪辑师孔劲蕾加入。对于一名新人导演而言,他已经有了非常豪华的制作团队。管虎说,需要明星也可以,但那嘉佐拒绝了,他认为应该找最合适角色的演员,而不是明星。找演员,那嘉佐也不试戏,先从不喜欢什么电影开始聊。他把一个非常刁钻的问题抛给对方,再去观察对方的下意识反应。片子里唯一的女主角选择了年轻演员黄米依,“她本身是长沙人,演的也是一个从长沙来到川渝的女性。她身上有特别让人着迷的气质,吃辣椒长大,有特别野生的冲击力,同时兼具虚无渺茫的渴望,很多面”。令人惊喜的是,歌手出身的沙宝亮在《街娃儿》中也提供了沉稳的表演,他饰演一个有很多过往、狠劲儿十足的高利贷头目。那嘉佐回忆说,宝哥在现场的状态很饱满,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对着墙构建人物内心,往往拍三条就有一条特别精彩的,而且经常是一条就过,所以拍完戏也得了一个称呼“沙一条”。除了是一个残酷青春的故事之外,《街娃儿》是不是还承载着其他的意义?当我这样问那嘉佐的时候,他仔细想了想说:“这部电影拍出来之后我就知道喜欢的人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也会非常讨厌。实际上它不仅仅是在讲街上的混混,喜欢这个片子的人心里一定有过挣扎、不如意或者苦难。”影片的最后,失去了一切的东子不知是哭是笑,乘着一艘船上了天。相比于之前一直现实基调的剧情,这无疑是一个非常魔幻的结局。其实原本的结尾拍了4天,内容是无处安放的愤怒冲昏了东子的头脑,他捅死了四哥。但这个结局最后没有采用。那嘉佐思考了很久,“现实是没有结果的,但情绪是可解决的,当你最绝望的时候,正是你最接近顿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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