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按：梦娜（化名）是一名90后女生，2015年大学毕业，很快就开始陷入网贷，5年后，她在一次清理中发现，自己当时欠债额已达到8万。随后，她痛下决心，用接近1年的时间，还清了所有贷款，其中包括5年总共支付的5万多元利息。我在网上看到梦娜介绍自己还贷经验的帖子，随后邀请她写下自己的经历。看完文章，某种程度上，她解答了我的一些疑惑，即那些看起来家庭普通，勤奋上进，价值观端正的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女性，为什么也会使用网贷，并越陷越深。当然，梦娜更打动人的一点在于，她以强大的自我驱动，最终跳脱了泥潭，或许她的经历会对你有所启发。
文 | 梦娜
我家在长江附近的一个平静小镇上，父亲是镇上一名教师，母亲一直打着零工没有正式工作，养育着我和弟弟二人，家里并不是很富足，勉强负担得起我们学业。我大学学的是建筑相关的冷门专业，学校则是普通一本，毕业前在广州一家建筑公司实习。毕业那年，赶上行业不景气，实习的公司因为上一个重点培养的优秀女员工怀孕离职后，明确不招聘女生。毕业前，我没什么完整的职业规划，一通折腾下来，毕业那年，直到 7月底我还在求职。当时互联网创业又如火如荼，于是我开始自学UI设计，结果还真的在11月份入职了广州一家小公司，成了一名UI设计师，扣税后拿到手的工资是3000出头，够我在广州租房和生活。虽然找到工作了，但我在广州并不开心。工作上，我所在的公司08年成立，老板以前做游戏起家，后来则靠模仿盈利，新闻、美食、医疗问诊，什么火做什么，根本没有规划可言，还美其名曰“微创新”。公司一共30人左右，管理层都是老板的朋友，没有产品经理，也没有成熟的设计师。我这个自学3个月的菜鸟，每天做的工作就是在领导的指挥下，借鉴（抄袭）别家的APP界面，毫无成就可言，也看不到职业未来。另外，公司里大多都是男性程序员，给人的印象就是整天都在沉默地敲代码，即使说话，也是粤语，我根本听不懂。我在广州本就无亲无故，再加上单休，时间久了，变得有些抑郁。也就是那段时间，父母一直催我回家考公务员。生活上强烈的孤独，加上想家，工作第二年的十一假期过后，我裸辞回家了，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在家里，我先参加了公务员国考，后参加了研究生考试，都不太理想，期间还报了驾校，等到2017年4月拿到驾照时，我在家备考已接近半年，跟父母的相处，由温馨变得不太愉快，我于是独自从县城去到省城。按我父母对我的规划，我应该继续参加公务员省考，并报考老家县里的农业局岗位。但我实在不想回老家，所以笔试虽过了，却故意把面试搞砸了（为此和父亲闹得差点断绝关系）。公务员之路断了后，我直接在省城考了一个非编制的小型事业单位。我一开始是想留在省城的，但这家单位的工资只有3000出头，工作要么是帮领导做私事，要么就是闲着。几个月后，因为领导的一次辱骂，我再次辞职，一走了之。随后我开始向企业投简历，投了一圈发现，我能找到的工作大部分是单休，默认入职6个月后才买社保。这次求职的经历差点把我逼回考公务员的道路，但实际上，因为大学专业所限，我能报考的岗位不多，所以我决定再给自己2年半时间，先在网上报一个热门专业的远程本科专业，拿到学位后重新考公。至于蛰伏的这两年半，我给自己的规划是，去上海历练一番。大上海第一个向我投来橄榄枝的，是一家创业型外企。我记得，电话里对方问我英文怎样，说工作场合都要使用英语，我当时第一感觉是“哇！上海就是洋气！” 。和这家公司沟通完面试时间后，我立马退掉省城的房子，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我是2017年8月到上海的，当时我毕业已经2年了，但职场经验和能力都不足，根本无法适应创业公司的节奏，加上英文不达标，所以不到2个月，我就被解雇了，不但没拿到预期的高薪，甚至连社保都一次没交。这次失业后，我找工作变得格外不顺，从2017年9月到2018年4月，几乎都在投简历，长时间在没有面试通知和试用期内被拒当中度过。那段时间，我每天最害怕的就是黄昏，因为这意味着那一天不会有面试机会了。2018年4月底，我倒是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工作，还遇到了非常和善的前辈，但这家公司的组织架构一直变动，还拖欠工资，引起员工罢工，在2018年10月初我再次辞职了。好在这一次，我只失业了2个月就来到了现在这家公司，并稳定工作至今。
其实从我断断续续的工作经历就不难看出，我为什么会入不敷出了。我第一次使用借呗，是在广州工作期间，当时因为做UI设计，对苹果产品有向往，但我的工资低，又不想依靠家里，所以有一次看到支付宝的推送广告后，特别开心，发现只需要轻轻按一下确认，一大笔钱马上就会到账，比跟父母要钱开心多了。我在借呗上借的第一笔钱是3000元，拿到手后立马买了iPad。那时真是有一种跟上时代的感觉。我读大学时，室友都有苹果手机和iPad，只有我用着一个快被淘汰的安卓手机，特别卡。其实我以前从没借过钱，但当时我有工作，分期下来，每个月压力并不大，几百块的利息完全可以接受。当时我的生活中，还有一笔大型开销，那就是我脸上从小就有一块太田痣，以前并不明显，去广州后变得越来越重，让我产生了严重的外貌焦虑。去医院看诊后，医生建议尽早做手术，但手术价格昂贵，一次价格就要4800元，且要在2年时间里做四五次。父母并不支持我做这个手术，我又不想拖下去，所以用其他借口向爸爸借了4000元，又从借呗上借了一些钱，开始进入治疗。2016年10月底我回到老家时，我已经做过两次手术。因此，在我第一次裸辞时，我的负债就达到了1万5千多元。不过我当时的感觉是，这点小钱，总能还上的，不必担心。但实际上，在第一次裸辞后备考期间，我一点收入也没有，虽然吃住在家里，上淘宝买衣服和护肤品，一个月还是要花销1200元左右，考试也需要报名费、车费、住宿费等。我不想找父母伸手，只能靠借呗维持。我记得，离开省城到上海时，我的欠债已积累到3万元。但为了拿到热门专业的学位，我仍然花6千元报名了一个热门专业的远程教育课程。如前所述，我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并没有得到回报，但消费水平却跟着周围人水涨船高，比如经常去便利店，买个午餐和果汁零食就花50多元。更要命的是，在上海第一次失业后，我还干了两件蠢事。一是在闺蜜的影响下，借贷买了1万块的Mac pro；二是我开始走进美容院了，起因是当时在谈恋爱，对方总爱挑剔我的外表。焦虑之下，我不但在美容院连续办了两次年卡，每次4000元，还用借呗消费做了一次一万多元的热玛吉。高额的消费，加上没有任何收入，我的债务越积越多，使用的借贷软件也越来越多，开始拆东墙补西墙。后来，我连自己的银行卡数字都不敢看了，只记得到2018年1月底，我的负债已接近5万元。即便如此，我当时依然大手大脚。甚至2019年我的收入变得稳定后，我也没有想着还债，而是投入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在美容护肤上，看到喜欢的护肤品就买，还入手了很多美容仪，并说服自己，女人就要对自己好，要爱自己，不是吗?这期间，我记得借呗上的5万额度有一次被我用完了，就在焦急时，额度马上涨到7万。我当时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我还能借不少钱呢。但就在借款额度让我心安时，我身边的同龄人已逐渐有了固定资产。比如我的大学好友，就用自己赚的钱买了房子，还时不时在朋友圈发表一点女性独立宣言。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她大学时看起来文文弱弱，还是一个小女孩。和她对比起来，大学毕业这几年，我除了深陷网贷，什么都没落下。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网上那些欠下几十万网贷的新闻案例，其实就是我有可能面临的未来。我突然变得恐惧起来。
也许是因为欠债的年轻人太多了，2020年年底，我在网上刷到一个视频，正是针对网贷的。是一个自媒体博主自己制作的视频，他提到自己也曾以贷养贷，月薪1万时，就敢一次花十几万去跳伞。他还用自己朋友的例子说明，小额贷款是如何设计赚取普通人高利息的。在视频里，他把我们这些欠债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 他还提到了一些理财经验，比如按固定比例，将收入分为储蓄，生存所需，为梦想买单和追求买单等。后来我发现，这些都是理财的一些基本方法，但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我也没有概念。这个博主还让我意识到，疫情之下，太多人失业或生意赔本了。如果我不解决掉负债，以后再次失业，后果不堪设想。我马上按照学来的思路，并结合自己的情况，开始了还款计划：第一步：我彻底清算了一下自己的负债，发现自己在花呗、借呗、微粒贷、美团借钱等多个App上一共剩余的欠贷总额是8万多元。第二步：从0开始记账。因为不想一开始就面对自己欠债8万的压力，我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从0开始进行攒钱，而不是还债。第三步：减少不必要的消费，每个月2000消费额度只用来维持生存。这件事值得详细说明：我先停掉了一些线上购买的低价保险，因为很难赔付成功；随即停掉了一些奇怪的会员，包括用于扫描，转pdf的办公软件会员，苹果的订阅会员等，都是紧急使用后忘了取消的；手机套餐也换了，以前我用的是每月68元的大流量套餐，但现在到处都有WiFi，流量用处不大，于是我通过网友指点，用淘宝更换了月租8元的基本套餐。除此之外，我还出手了一大堆闲置的美容仪和护肤品，都是26岁后为了所谓“抗初老”而购买的。我终于想通了，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维持容颜永驻是不可能的，就像我曾经花高价做的热玛吉，去皱效果也就一点点，紧致效果最多三个月后，就会被打回原形。第四步：除了停掉无必要的消费，我做了一些消费降级，具体如下：首先是护肤品，进口大牌通通换成了平价国产牌子，甚至还会去二手网站上买。平时，我不再化妆，就是简单用水+精华+面霜护肤，另加每日防晒。（说到二手网站，我在计划还债后，不少家用小家电也是通过这个渠道购入，远比双十一的折扣划算。）其次是衣服，我以前每个月要买四五件。现在衣服不破到不成样子就不买，买就买基础平价款，又省下了一大笔。消费降级的另一个重点领域是吃，以前我爱点外卖，一份至少接近30元，一个月起码要1500元左右。现在我早餐靠袋装面包，午饭和晚饭都是自己在网上买菜，每晚花一个小时做的。这样一来，每个月的伙食也缩减到900元以内。开源上，我一是提取了自己的公积金，每三个月就多了6000元可支配收入；二是通过网络平台接设计私单，周末去烤肉店打工，每个月也能挣到1000多元；三是我在自己租的单间里，又出租了一个小床位，每个月少了1350的房租支出；四是学会了“薅羊毛”，每次淘宝或点外卖，凡是看到好评返现的小纸条，我都马上拍照片评论，把那不起眼的5元红包给拿下，包括一些网上的抽奖，只要操作不复杂，我都积极参与，后来统计，我这一年薅羊毛得到的红包，加起来竟有1615元。当然，这一点可能有的人觉得是弄虚作假，出卖良心，但实际上，很多产品我本来也觉得不错，为什么不能顺手评论一番呢？最终，经过一年的开源节流，我终于从以前不知柴米油盐贵，一个月要花10000元出头，降低到现在每个月只花4800元左右。省下的钱加上季度奖和去年的公积金，今年国庆前一天，我终于还清了所有贷款。
无债一身轻后，我并没有变得大手大脚，相反， 还债这一年养成的良好消费习惯继续延续了下来。现在，如果哪天吃了比较贵的饭，我第二天都会尽量吃简单点；如果买了很贵的东西，再遇到想买的，就尽量推到下个月。
神奇的是，很多一时兴起的东西，拖着拖着就不想买了。如果实在还想买，有时我会选择付款，等几分钟再全部退款，这样既得到了花钱的快乐，又不会过度消费。
直到如今，我父母都不知道我原来欠过那么多钱。从小他们给我的教育就是，好好考公务员，差钱了管他们要。他们平凡善良，知足常乐，信奉平安是福，这是他们人生经验最直白朴素的输出。可能在他们眼里，我仍然是一个单纯容易满足的女儿。他们可能从未想过，长大后的我会面对一个更大的，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会拥有和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欲望，会想体验好东西，会被诱惑，被刺激，会遭遇伤害。当然，在漫长的自我迷失后，我还能及时回头，除了那个醍醐灌顶的视频以外，还有两件事帮助了我。一是我一直在努力地分辨，自己到底要想什么，并始终坚持行动。辞去上海的第二份工作时，我万分纠结，害怕再一次裸辞带来长久失业。但遭遇了拖欠工资，目睹了公司的种种不合理后，我还是毅然离开了。我辞职时，还有不少同事因为心存幻想，仍在苦苦挣扎，实际上后来的损失更大。二是从大学毕业到如今，无论是工作时，裸辞后，还是漫长的待业期间，我一直在学习，弥补自己的知识漏洞。如今，我把最多时间花在了自我成长上，不同的是，我再也不报那些昂贵的班级了，而是多总结，多寻找免费或平价的网络资源。我发现，打开思路后，原来不用花那么多钱，也能得到进步。如今，当初报的热门专业学历早就拿到手了，假如有天拼搏后悔，还是可以上岸，有备无患。在那些负债里，教育算是其中最划算的投资了吧。但我已经说服父母，公务员不是唯一的出路。丢掉债务后，我的梦想已经越来越大，接下来的日子，我正在计划努力实践那些理财知识，说不定就财务自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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