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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卖女骑手,被困在“过渡经济”里

薯饼饼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5-1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卖行业被研究者称为“过渡经济”的一种,综合了高强度、高回报和高压力,具有非常明显的“男性气质”。而那些敢于一头扎进这个行当的中年女性,往往具备极强的韧性和生命力,虽然经历过失望或失败的人生,仍然握紧人生的责任和希望,投身于这个竞争激烈的“男性世界”。对她们来说,在这个“过渡”的平台立足不容易,要想到达“过渡”的彼岸,更加不容易。

文|吴淑斌编辑|陈晓

闯入者

在大城市里,要见到一位女骑手很容易:你常常能在某一次打开家门时,看到隐藏在头盔、口罩和某个外卖公司品牌制服的身体里,传出一个女性的声音:“祝您用餐愉快。”但要真正找到她们又很难:商场里凑在一起聊天、打游戏、等待取餐的外卖员里,往往见不到女骑手的身影;把外卖送到家门口的女骑手,在你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时,就转身跑了;即使在街头遇到一位女骑手,也很难和她们搭上话——她们像上满了发条,在新订单声音响起时,一溜烟就冲了出去。45岁的田蕾就是这样一名女骑手。她在美团当外卖员,每天在北京通州万达广场附近接单、送餐。这个大商场和周围的步行街里,聚集了大大小小上百家餐饮店。一到工作日中午,身穿黄色、蓝色工作服的外卖员脚步急促,让空气中都弥漫了一丝焦虑。田蕾把她的黑色女式摩托车停在路边,一手拧紧钥匙,一手点开手机屏幕上的四个订单。还好,四家店的位置都在同一层,“那家烤肉饭出餐慢,先过去催一遍,拿完其他三家再过来等”。她熟知这些餐饮店的位置和风格,快速规划出一条最省时的路线。

(图 | 视觉中国)等待取餐的那几分钟,田蕾难得地能让脑子和双腿都歇息片刻。不出所料,烤肉饭仍然是出餐最慢的一家,门口已经等了一群外卖员,绝大多数是男性。田蕾和他们一样,穿黑色长袖衫,套着带有外卖平台标志的坎肩,戴上头盔和口罩后,除了矮一些,几乎和其他人一样。店面很小,声音嘈杂,外卖员们不时地催促商家出餐,又相互抱怨系统新派的远距离订单。田蕾有意站得离厨房远一些。“天要是再热点,就更难受了,男人的烟味、汗味,厨房的饭菜味道,啥都混在一起。”她压低声音说。五六份外卖同时摆上桌,聊天戛然而止。田蕾迅速挤过去拎起自己的那一袋,和其他三袋外卖一同挂在左手手指上,小跑着往摩托车方向赶去,右手同时从口袋里往外掏钥匙。
外卖是这些年都市中迅速壮大的民间产业。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的数据显示,外卖用户规模已经从2016年的1.5亿人,发展到2021年的5.44亿人,占整体网民的52.7%,而外卖员的数量也从200万人增长到770万人。他们中绝大多数是男性。孙萍是中国社科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她的调研小组从2017年开始关注外卖骑手群体。用孙萍的话说,那时的女性骑手还是“稀有动物”,想在城市街头找到可以访谈的女骑手,十分困难。根据美团、饿了么两大平台的数据,2020年以前,全国范围内的外卖女骑手比例一般低于10%。但这几年,孙萍发现,从一线大城市到三、四线小城市,女骑手的数量越来越多,尤其是疫情过后增长更快。她所在的课题组在对北京的外卖员进行调查问卷后发现,2020年,北京的外卖骑手里女性占9.04%,与外卖平台的过往数据相当。但到了2021年,这一比例增长到16.21%。这是一群不算年轻的女性,大多在30岁以上,高中及以下学历,来自北京、深圳等大城市周边省市的农村,干外卖前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经历,甚至处在不同的社会阶层。“这个群体是跨阶层的,像一个三棱镜,照进一束光,会折射出一道彩虹。有破产的老板,有曾经开路虎的土豪,也有家庭衰败的富二代。”孙萍说。她接触过的女骑手里,大约70%的女性来自工厂、家政、农业生产等传统行业,剩下的30%是“五花八门、充满有趣故事的人”。疫情对经济的影响,让这个群体的来源更加丰富。孙萍见过不少从旅游业、教培行业转行而来的女性,也有人曾是家庭主妇,因为丈夫公司裁员或降薪,不得不寻得一份工作补贴家用。如果要为她们找到一个共同点,坚韧、有生命力或许是一个,在处境艰难中仍然不放弃自己的责任和希望,并敢于打破常规。

(图 | 视觉中国)外卖行业被研究者称为“过渡经济”的一种——人们可以在生活遇到变数、需要暂时缓冲时选择它,直到找到更好的工作。而这种“过渡经济”因为综合了高强度、高回报和高压力,具有非常明显的“男性气质”。孙萍告诉本刊,这个结论包含两层相互关联的逻辑:首先是劳动逻辑,送外卖本质上是一个体力活,高强度、高压力,人在短时间内要消耗大量体能,男性从生理上比女性更有优势;其次是技术层面,系统的派单、考核、奖励,都对体能占优势的男性更友好,送单量更多、用时更短的人,会得到更高的系统评价。“如果要给这套算法一个性别的话,我觉得是‘男性算法’,女性在里边就是‘闯入者’的角色。”

困境

在成为一名骑手前,田蕾从未想过要“闯入”这个行业。以前,“外卖”对她来说是一个新词。田蕾的老家在内蒙古赤峰农村,那里和现代都市有着大概几十年的时间差。直到今天,村里“不会用手机的人一抓一大把”。20岁出头时,她和丈夫辗转到天津、河北打工,工厂和租住的房子都在村里,一口锅、一个电磁炉,就能支起一个厨房。第一次知道“送外卖就是给别人送饭”时,田蕾觉得“城里人生活真难,吃口饭都没有热乎的”。那时,她还有自己的事业。2000年初,正是区域经济各地开花的时候,除了长三角、珠三角等南方的大型经济区蓬勃发展外,不少北方的村子也探索出了自己小众但有效的致富之路。2002年,在朋友的介绍下,25岁的田蕾和丈夫来到河北秦皇岛的一个村子,做狐狸、貉子的养殖和售卖生意。田蕾记得,周边几个村子有一半的人在养狐狸,数量最多的养殖户一年出栏七八百只,品相好的狐皮能卖到1000元一张。他们向村民租了两亩地当养殖场,买了25只狐狸。养殖业的投入大、回本慢,田蕾需要更多资金投入其中。她算了一笔账,房租、生活费,加上狐狸的饲料、医药费、配种费等,一年至少要投入七八万。万一遇上价格低的年份,就要再压一年,“要是钱周转不过来,生意就断了”。更何况,她还想把女儿从内蒙古老家接过来念书。除了养殖,夫妻俩还到镇上的一个零件厂打工,拿计件工资,合计一个月能挣8000元。两份工填满了他们的全部生活。每天凌晨4点半,田蕾起床调配饲料、打扫粪便,忙到7点去零件厂上班;晚上6点多回家后,再重复一次早上的流程,一直到八九点才能坐下来吃晚饭。冬天天黑得早,田蕾和丈夫戴着配有探照灯的帽子,弓着腰在棚舍里打扫卫生,一年能用坏五六个探照灯。赶上繁殖季,中午需要加喂一次食,两人午餐时骑自行车飞奔回家,坐后座的人在路上啃完馒头。生意起起伏伏,总体是向好的,“收皮毛的人说,我家的狐皮质量在村里能排第三”。2012年前后是生意最红火的几年,田蕾的养殖规模一度达到了200只,一年的纯利润有三十几万。他们在市区里买了一套商品房和一辆车,一次性付清钱款。让田蕾没想到的是,那是最后一个小高峰。2013年,我国曾爆发H7N9禽流感病毒,并出现了首例人感染禽流感的病例。据统计,截至2014年2月,累计报告病例347例,死亡109例。疫情的一个结果是,2013年上半年家禽产业直接损失600亿元。“禽流感过后大家都很怕病毒,很多人也在说野味的事。狐狸、貉子不像鸡鸭鹅,不懂的人都害怕。”田蕾说不清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感觉接下来几年的证件检查、卫生检查日益频繁,皮毛价格也在慢慢跌落。到2016年,养殖场坚持不下去了——在田蕾赔光了向亲戚和信用社借来的十一二万元之后。

(图|视觉中国)她是个“不喜欢欠钱”的人,当务之急就是挣到现金还债。田蕾想过,继续去零件厂打工,但一个月4000多元的工资显然不够偿还债务。“那时候我四十出头,去哪里找好工作?去商场里卖衣服都要身材好、长相好的。我没有文化,办公室里的白领工作更不会要我了。”田蕾是在高三时辍学的,原因是“不想再向父母要钱”——家中姐妹三个,田蕾性子最倔强,“每次跟父母要钱,都比一场大考试还难”。她会在寒暑假时编箩筐挣生活费,一个几毛钱。但高三时要交的89块钱报考费,她实在掏不出来。“我爸妈念叨了好久,说我刚拿了生活费,又来要钱。”一气之下,田蕾决定辍学。她买了个6毛钱的玩具手电筒,宿舍熄灯后偷偷窝在被子里打着手电写信,“我要写一封信给我妈,告诉他们我不念书了,再也不会要钱了”。至今她都不知道,这封充满怨气的信是否寄到母亲手里,但她一切靠自己的日子从写完这封信后开始了。“在大城市里跑外卖能挣一万多,还不会被拖欠工资。”养殖事业失败后,最着急用钱时,春节回老家的同乡给他们支了招。2017年,田蕾和丈夫先后来到北京,加入这个陌生的行业。来之前,田蕾就知道这是个“受累的活”。丈夫告诉她,这工作得整日在外面跑、风吹日晒。田蕾是个“惜腿力”的人,一家三口逛故宫,她只看了电视剧《延禧攻略》里的延禧宫,就在台阶上坐下来,“门票好几十块,我也懒得走,等他们逛完了再来叫我”。但除了这份费腿脚的活儿,如今她也想不出别的路子,何况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工作是符合期待的。她不爱被人管着,也重视工作里的公平,谈起过往的打工经历,她最满意的是河北那家零件厂。“那里很公平,老板不会看不起外地人,干多少就拿多少。”田蕾强调了好几次。自由、公平,外卖骑手工作似乎也是这样的,而且不用面试,不用考核,只要下载App注册成功,再花6000块钱买一辆摩托车和一身工服就可以上岗。在深陷债务时,田蕾像是一个跌落井底的人,抓住了从井口垂进来的这条绳索。

虽然经常穿梭在各种高端写字楼和商场之间,女骑手却不觉得自己属于这座城市(蔡小川 摄)外卖工作正在为不少处于生活低谷的中年女性提供一个“落脚点”。孙萍把她们形容为“被社会抛弃的人”,学历不高,不熟悉互联网规则,在外貌、技能、体能上没有明显优势,“在中国人力资源还较为丰富的语境下,职场里的年龄歧视非常明显”。40岁以上的女性同时面临“高龄”“女性”两项劣势,往往是最先被职场抛弃的。“虽然社会上讨论过,外卖系统如何困住了外卖员,但至少这个大门仍然对这些中年女性敞开”,并给她们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孙萍解释,这个新工作让她们从传统的“男性审视”中脱离出来。在传统工厂里打工时,管理者大多是男性,“她们被称作打工妹,一举一动都被监督、被呵斥。到了外卖行业,许多人说自己自由了、没人管。虽然只是工作环境变了,但她们的交流对象不再是直接的个人,变成了一种远程控制算法。这其中依然存在许多问题,但男性审视确实在变弱”。

男人的世界

田蕾的一天通常比丈夫开始得更早。他们租住在通州一套三室一厅房子里的主卧,每个月房租1500块钱。早上7点多钟,丈夫还没起床时,田蕾就会草草吃完早饭,出门跑单。真正“闯入”外卖系统后,田蕾才明白,为什么外卖是“男人的世界”。她是美团乐跑骑手,一天有五个时间段的工作可以选择:早班是7:00~10:30,午高峰是10:30~13:30;下午茶有两个时段,13:30~15:30和15:30~17:30;晚高峰是17:30~20:30。每个骑手每天必须跑满三个时段,其中午高峰和晚高峰的单量最大,是必选的。每个月跑的单子越多,单价越高,系统还会根据接单量给予不同层级的奖励。“平台觉得你勤快能干,就会对你更好些呗。”田蕾这样理解。她每天只在3点半的下午茶时段休息,比丈夫多跑一个早班,一天下来能跑六十几单,月收入勉强破万,但依然比不上丈夫,“他骑车速度更快,能同时拿六七份餐”。

2019年3月5日,重庆51岁的外卖女骑手邹小容,为给患尿毒症的儿子赚医疗费,四年来全年无休送外卖,接单、送单,往往工作到深夜两三点才回家(锐图-金轲/视觉中国供图)她感受到的差异也反映在数据上。2021年,孙萍带领小组进行过一项调查,在样本中发现,女骑手的订单里,单价10元以上的占20%,单价5~8元的占22.45%,单价5元以下的则达到44.38%;相比之下,男骑手订单的单价10元以上的占30%,单价5~8元的占33.07%,单价5元以下的仅为24.29%。孙萍解释,这并不是因为平台对男女设置了不同的送单报酬,而是在外卖行业中,女性面临一些先天短板。女性最明显的劣势就是体能,田蕾想了许多办法,尽量用时长来弥补差距。来北京后,她特地剪掉长发,省去打理时间,每天也无暇涂抹防晒霜和护肤品,几年下来,她被晒得皮肤黝黑,眼角爬满深深浅浅的皱纹。有一次,看到一位女骑手的马尾染成了棕色,田蕾“心里痒痒”,找理发店花500元把短发烫成了小卷。新发型每天被头盔压得瘪瘪的,再也没有刚烫完时的蓬松感——为了在系统随机抽查时把验证时间控制在10秒内,田蕾几乎“把工服和头盔焊在了身上”。这次过后,她打算“再也不花冤枉钱去捯饬自己”。尽可能抹去女性特征,加入赛场角逐,是大多数女骑手的选择。46岁的王秀丽从2020年开始当闪送骑手。这是她做过的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她的前半生是漂泊的,有过三段失败的婚姻,辗转在各个工厂打短工,甚至在商业街“站大脚”,找日结的零工。虽然生活艰辛,但王秀丽仍然是个爱美的人,喜欢穿带碎花图案的裙子,夏天还会仔细涂抹防晒霜,再用方巾盖住半张脸遮阳。做骑手的第一周,她坚持穿裙子和一双白色高跟短靴,“我想,骑着车跑,穿啥不都一样吗?”只过了三天,她不得不换成运动鞋——除了骑电动车,她还要跑上跑下地取送件。有一次快超时了,王秀丽把高跟鞋一脱,光脚跑上去。还有一次,接到的单子是送半只羊,王秀丽又拉又扛,血水和膻味都蹭到一条喜欢的裙子上,她用洗衣机洗了三遍。

闪送骑手王秀丽穿着喜欢的连衣裙送货,把工服披在裙子外(蔡小川 摄)忙碌时,骑手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坐在田蕾的摩托车后座上,是我最心惊肉跳的一次马路体验。车头的仪表盘显示“36km/h”,田蕾说,男骑手能开得更快些,堵车时敢从车缝里钻过去,“我的车子重,怕把不住车头,也怕死得很,这本来就是个高危工作”。坐在逆行疾驰的摩托车上,她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风吹散。手里的最后一份餐就是那盒烤肉饭,它的归宿是一个大型小区里的六楼。车停在单元楼的楼下时,时间显示只剩下一分钟。田蕾一步跨两个台阶冲上去。从停车到上楼送达,整个过程大约只花了30秒。田蕾常常怀念外卖平台“不太苛刻”的好时光。她记得,2017年自己刚成为一名百度外卖的骑手时,人少、单子多,上午10点钟出门,中午1点半回家吃饭,傍晚5点跑单到8点,一天能轻轻松松挣到400元。那时系统的管理也更人性化,“比如我送一杯咖啡,就算瓶口有塑封,难免也会洒出来一点,但不影响喝。如果客户找平台投诉,我们可以申诉,会有人工审核。考虑到实际情况,饮品订单一般不会扣钱”。如今,在这个“过渡经济”的平台上,已经挤满越来越多的新人。商场外停满了电动车,外卖员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等单,“出来一个单子,秒没”。管理也严格得几乎失去了申辩空间,“只要有差评、有投诉,这单就算白跑了”。

跑单中的王秀丽(蔡小川 摄)

难处

不管怎么努力地用时间去弥补体力短板,总有一些困难是“女骑手”难以克服的,比如远距离订单。田蕾翻出手机,给本刊记者展示自己曾经拒绝过的一个订单:傍晚7点多,送10个盒饭到6公里远的地方,能挣二十几块钱。她加了5块钱,把订单转了出去——这5块钱的加价需要田蕾来承担。“那个地方太荒凉了。有人去过,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周围没什么人住,路边还有好几个墓碑,我都快被吓死了。”王秀丽也受过类似的惊吓。有一次,傍晚6点多,她在出租屋里吃晚饭时,忽然接到一个从大兴送文件到密云的订单,单价100多块钱——南郊到北郊,全程八十几公里。那时,王秀丽刚跑闪送没多久,“有一点兴奋,满脑子想的都是来了个大单子”。把文件送达时已经是晚上11点,王秀丽开着电动车通宵往回赶。她不敢像男骑手一样,在公园里凑合睡一晚,也舍不得花钱住旅馆。一路上经过许多没有路灯、没有房子的小路,她又急又怕,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十几岁时的经历:一天晚上,她和同村大姐在从县城打工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有精神病的男人忽然从一块玉米地里跳出来,拽着大姐不放,幸好周边的村民及时赶来才把他打跑。王秀丽把速度加到最快,边跑边庆幸电动车是大容量电池,此刻也充满了电。凌晨4点,路上开始有环卫工的身影,她“委屈得快哭出来,特别想扑过去拉住他们”。

王秀丽喜欢送文件。重量大的物品对女骑手是个挑战(蔡小川 摄)还有一些她们觉得难以启齿的问题。跑单过程中,如何找到厕所是个大问题。田蕾小声地告诉我:“在外面常常憋得难受,有时附近一两公里都没有厕所。”虽然常常进出写字楼,她也舍不得腾出宝贵的五分钟去寻找厕所,应对办法就是尽量少喝水——许多男骑手会带1.25升的可乐瓶装白开水,田蕾每天只带500毫升。生理期更难熬,年轻时,王秀丽每次都会疼得起不来床,“后来生完孩子好多了,但还是疼,只能晚点出去早点回来。“不敢一天不跑单,那样整个评分都会拉下来了”。曾经有女骑手告诉孙萍,有时连“卫生巾也没时间换”,回到家才发现“卫生巾从头到尾都红了,没一块白的地方”。不过,女骑手也有自己的优势。她们更细心,出错的概率更低,也有女性特有的体贴。田蕾长年把一件雨衣放在车厢里,如果送的东西少,就把雨衣塞进餐箱,减少晃动带来的汤水外溢。把东西送到单元楼下时,她一定会再看一眼订单确定地址,绝不只靠模糊的记忆。有一次,田蕾送的是一束郁金香,“那花可好看了,我看着都很开心”。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田蕾递过去时忍不住脱口而出,“真好看,祝你一天都有好心情”。晚上收工后,她收到一个好评,写着“花送得很快,女骑手很温柔,谢谢”。她们偶尔会得到一些小小的便利。疫情发生后,许多小区不允许外卖员骑电动车进入,但王秀丽有时实在着急,会在大门口哀求保安放行。“有些保安看我是个女的,不忍心为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有些客户甚至会同意下楼,帮她一起把重物抬上去。如果出了差错,田蕾的解决经验是“态度第一”。她送过一个300多块钱的蛋糕,由于颠簸,送达时蛋糕上镶嵌的几颗草莓已经塌了下来。见到客户时,田蕾先说了句“祝您生日快乐”,然后恳求对方不要投诉。“我说,下次免费给他送一次单——其实我根本没法做主,但是态度摆好了,人家也没有计较。”孙萍在调研中也发现了这种情况,她将此总结为“从示弱劳动到优势劳动”,是指女性在送外卖的过程中,会使用情绪、情感、身体表征等各种“软技能”,以便更多地与人建立交流和情感联结。这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延续了传统的性别分工,但的确能帮助一些女骑手获得更好的职业报酬。对她们要负担的生活责任来说,这些报酬都是重要且紧急的。

除了涂防晒霜,王秀丽还会用方巾、面纱遮住脸(蔡小川 摄)

困在“过渡经济”里

跑外卖的第二年,田蕾和丈夫就把十几万的外债还完了。但她并没有轻松下来,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她去完成:给女儿存“嫁妆钱”。田蕾只有一个女儿,在浙江一所大学念一年级。她觉得对女儿亏欠很多——在河北做生意时,她把女儿留在了内蒙古老家,一直到10岁才接过来。每年春节正好是狐狸繁殖的月份,田蕾脱不开身,有时两年才能回家一趟。她问女儿:“想不想妈妈?”四五岁的孩子童言无忌,直接回答“不想”。田蕾不死心,追问:“那你为什么老催我回家。”“因为你回来会给我带好吃的和新衣服呀。”她对这次对话印象很深,回想起来,忍不住落了泪。“坐在回河北的大巴车上,我吐了一路。其实我不晕车的,就是心里太难受了。”作为妈妈,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情感上,女性骑手往往主动背负起更多的家庭责任。采访中,许多女骑手都会提到,自己会在跑外卖的间隙抽空给老家的孩子打电话,孙萍甚至见过,有女骑手带着孩子一起送外卖。对于女儿,田蕾也有操不完的心:担心女儿的学历不够好,找不到工作;担心女儿在大城市买不起房子;担心女儿未来嫁得太远,自己无法照顾……在北京,田蕾跑过高档写字楼,也去过打隔断的小房间。有一次送餐时,隔着木门,她听到里面的年轻人崩溃地打电话说,自己已经连这个月的房租钱都付不起了。田蕾想:“年轻人的压力太大了,那些在高级公司上班的人也忙到没时间吃饭。”她的计划是每年存1万元,假如女儿28岁时结婚,就能有10万元的嫁妆了。“异乡人”和“女性”这两重身份,让她们既无法真的融入城市,也很难真的融入外卖骑手这个行业。她们的朋友少、社交少,虽然常常进出大商场,却很少真正在这个熟悉的地方逛街、购物。不仅因为物价高,田蕾还觉得,“别人瞧不起我们”。有一次,快到结婚纪念日了,田蕾想在商场里买一只黄金手镯。她看中了一个雕花纹的手镯,柜员却不太乐意取出来,只说“确定要买了才可以试”。那时候,田蕾和丈夫刚跑完午高峰,还穿着外卖的坎肩。“我都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戴上?拿出来看看也不行吗?”田蕾心里生气,大声跟丈夫说:“我觉得这个不错,就想要这个。”店员这才有了点热情,戴上手套取出镯子。“最后我没买,我特地到了对面那家店买的,就是要让她看见。”田蕾边说着,边像一个复仇成功的小孩一样笑起来,“就去了商场一两回,里面的东西太贵了,我还得给闺女攒点钱呢”。除了和商家、客户有短暂的一面之缘,她们接触最多的就是同行。但采访中,多位女骑手告诉我,工作之外她们很少和同行来往,“和一堆男的站在一起,觉得别扭得很”。王秀丽皮肤白、长得年轻,是骑手群里为数不多的女性。她曾在微信名称后面加了四个字:禁止私聊。“一直有人来加我微信、发消息,我就会退出订单页面,而且我的手机内存也不够。”有一次,她的车子快没电了,一位相识的男骑手帮她把车拖上了一个有些陡的坡,两人边骑车边聊了会儿天,没多久,她就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说我们好上了”。王秀丽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位男骑手比她小了近20岁,说的是父母离婚、自己已经两年没回河南老家的事情,“觉得生活没啥盼头”。王秀丽最后一段婚姻里有一个儿子,如今正跟着前夫在河北上小学。她一边听着那位男骑手对生活的“吐槽”,一边在想自己的儿子以后将会怎么样。

王秀丽一个人租住在郊区的小单间里,认真经营着20平方米空间里的生活(蔡小川 摄)不用跑单的时候——比如下午3点多,通常是一天中相对清闲的时候,女骑手们更习惯独自度过这段“不被订单催着跑”的时光。如果离得不远,王秀丽会赶回出租屋烤面包。跑单时,骑手是没有时间吃午饭的。王秀丽肠胃不好,也为了省钱,总是自己烤面包带着,“几分钟就能啃完两个”。她在郊区租了一个小隔间,能洗澡、做饭,使用公共厕所,一个月房租850块钱。简陋的门上贴着一副春联,床头的墙壁上贴了一个大红色的“福”字,看得出来,房间主人在用心经营这20平方米里的生活。粉色简易衣柜旁摆着一张小圆矮桌,上面有一个烤箱和一个纸箱子,小麦粉、低筋面粉、奶油打发器等材料一应俱全。王秀丽专门找了一个本子,用来从网上抄写各种面包配方。采访中,田蕾和王秀丽都好几次提到,“再也不想干这份工作了”。她们心里明白,在马路上疾驰送外卖是高危工作,也不是长久之计——常常被投诉,要给顾客赔笑脸,被保安拦下,被人瞧不起,“心里委屈得很”。然而,除了骑手,目前似乎没有别的工作能让年近中年的她们挣来高薪水,以匹配自己需要承担的生活责任。“其实,这是一份充满不确定性的工作,不知道自己今天能跑多少单、会遇到什么人、去哪里。”孙萍说。但现实是,到达“过渡”的尽头并不容易,很多人“可能从一个外卖平台换到另一个,或是从送外卖到开网约车,其实都没有得到真正稳定的工作”。去年冬天,王秀丽找不到护膝,偷了个懒,索性不戴护膝。骑着电动车顶着寒风跑了一个冬天,结果她的膝盖酸疼,积液严重,每天走路多了,腿就疼得难受。现在,她只想找一份“坐在屋里的工作”,最好还能给她上保险。最近半个月,她会早点收工,跑到海淀西北五环外的一些工厂外,询问门卫“这里招不招人”。采访结束前,她让我教教她,如何在手机上看招聘信息。熟练以后,她一条条打开招聘信息看,常常滑动一次后就退了出来。“最后一条写了,要40岁以下的人。”(本文节选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18期  文中田蕾为化名,感谢张仟煜对本文的贡献)





排版:盐巴/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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