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转行做了 5 年码农的医学硕士，重回医院后自杀了
本文作者：洛衡
同事家明失联十天了，所有人都在找他。
家明是我同届的校友，读了个 211 的 7 年医学硕士，毕业干了 5 年 IT。这两年又回到我们这个小医院重新实习。
像过去的几天一样，我再一次给他打电话，听筒依旧传来对方关机的提示音。
挂断不久，王主任的信息就在屏幕上弹了出来：「家明走了，非常可惜。」
我猛地一惊，手机直直地砸到脸上，顾不得痛，我一个电话就打了回去。
「是在水里被发现的。」王主任说：「其实已经被发现了好久，今天 DNA 结果才出来……」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我都听不太清了。原来家明他是真的回不来了。
硕士毕业做了五年码农，重头又回医院
「我们医院来了个七年制研究生，还是你的校友呢！」早交班后，程医生神神秘秘凑到我身边。
我吃了一惊：我们这连本科生进来都有补贴的基层小医院，竟也能招到我 211 双一流母校的研究生？
程医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惊讶，「听说毕业后就去做了 IT，今年好像是公司倒闭了，所以又回来从头开始。好像还跟你同届嘞。」
好家伙，我毕业已有八年，就算只比我多读两年，也脱离临床五年有余了。这么看来，应该还没有证，那怪不得了。
「这不，正跟着丘医生实习呢，阿丘现在可算得上硕士生导师啦！」程医生调侃道。
踏进丘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张陌生的面孔。
他高高瘦瘦，大码的白大褂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背微微佝偻着，口罩不规范地拉到下巴，比常人突出的下唇与薄薄的上唇抿成一条直线，默默站在丘医生身后。
我向他点点头，他却冷冷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回应。
我的好奇心霎时冷却了大半。不过，来都来了，我还是硬着头皮、堆起笑容跟阿丘搭话：「丘丘，这位是我们的新同事吗？」
丘医生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热情地向我介绍：「对啊，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王家明。这是洛医生，你的校友。」
「嗨！你好呀！」我挤出仅剩的热情，试图打破他冷峻的外壳。他只是僵硬地点头回应，不发一言。
不久后，我被调去急诊支援，黑白颠倒、麻烦不断的日子让人心力交瘁，苦熬五个月，才被调回原科室上班。
回来的第一次早会，我就惊讶地发现，家明已经轮转到我们科室，跟着王主任值班。
人在围城
王主任年轻有为，敢闯会拼，只比我大五岁，却已是科室主任。他手上的病人占了科室一半还多，同时管 20 多个患者都是常态。家明也就跟着他忙。
王主任收的病人会先丢给家明，从入院记录到开医嘱，都是他包办，主任只负责接下来的修改和审核环节。只有在家明忙不过来的时候，主任才会帮忙处理。
这样的带教模式是临床常态，大家基本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在这一阶段，有上级医生为你负责，是医师成长中的第一个黄金时期。起初总会磕磕绊绊，但熟悉流程后，总会变得愈加顺手。
但到了家明这里，事情似乎就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王主任不在时，家明就承担起与患者沟通的工作。可他总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纰漏，或是对脑梗患者的病程解释不清，或是对检查报告单的解读不够准确，又或是没有交代清楚出入院相关流程。
要是我或凌医生在旁边，就会帮他解释，但我们总会下班。当王主任发现家明的工作做得不到位的时候，总会不留情面地指出。
「上次跟你说过了，医院的流程要记清楚。」
「这个病的病程发展不是这样的，不是管过很多这种病人了吗，你看看内科学上这一章是怎么写的」。
每当这个时候，家明就会挂着讪讪的笑容，点头称是。
其实我能理解家明的苦衷。他已经离开专业太久，即使重回临床，五六年的空白不是说填就填的。他之前的工作大概不需要太多复杂沟通，面对复杂的临床环境，他的沟通能力自然就有些捉襟见肘。
然而，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医疗是一个容错率很低的行业，严格要求自身是医生立足的根本，需要不断学习和纠错。
虽然语气稍重，但主任的严格要求并没有什么问题，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转眼到了来年的三月。又一次帮家明解决了沟通问题后，我提醒他：「明哥，不知道的事情可以说不知道。即使承认自己不懂，也不能给出错的信息。假如你不确定，可以打电话问主任，不着急的，等他回来再解释。」
「好的好的。」他笑着点头。
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渐渐熟稔，关于家明的事情，我也慢慢了解一些。
他的公司倒闭不是因为疫情，而是老板的兄弟交通肇事弄出人命，不得已把公司卖掉抵了高昂的赔偿款。
他读医后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反而是计算机更令他着迷，毕业之后不顾父母反对，投身 IT 行当成了码农，确实度过了快乐的几年，也有赚到一些「小钱」。
他是家里的大儿子，这次回乡是家里人强烈要求他要在家乡安顿下来，不让他再去省城，工作也是托关系找到我们医院来的。
对家明父母的态度，我有点不理解：「明哥，你在大城市做了这么多年 IT，有经验有技术，也了解行情，再做下去也不成问题吧？现在高铁这么方便，你在那边工作，离家也不算远啊。」
家明告诉我，他出生在一个相当安土重迁的家庭里，有一个很强势的母亲。他 30 多岁了，在父母眼里，早已过了需要成家立业的年纪。
「我这事业没起色，又是孤家寡人一个，在外面混得灰头土脸。家里一直都催着我早些回来，找个安生营生，也能帮忙打点些家业。父母年纪也大了，我到底也是放心不下。把自己往后放放吧，以他们为先。」
说完，他靠着值班房的窗台，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着的烟，脸上泛起苦笑，随即望向窗外。
第一次失联：成家立业的同龄人和一事无成的自己
清明节前一周，天空阴晴不定，尚未完全消散的春寒夹杂着潮气，身上的衣服仿佛都有些沉甸甸的，让人的情绪也莫名低落。
早交班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家明不在。这是很少见的情况，虽然他偶尔会迟到，但最迟也会在值班护士交班时、值班医生交班前到场。
然而今天不同，直到我交完班、开完医嘱以后，他都没有出现。
我问王主任家明去哪了。王主任还没回答，凌医生就在旁边打趣：「有人『骂了』天天给自己干活的人，人家不乐意，就不来了呗。」
王主任半真半假地冷哼一声：「本来就是做错了事，说他两句还不乐意了，这属于心理素质不行，还跟我玩失踪。」
「打不通一整天了。三十好几的人，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王主任晃了晃手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试着拨通他的手机号码，听筒里传来等待的忙音，不久以后只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中午，家明依然不见踪影，电话还是没接，我给他发了条微信：「你没事吧老哥？」他没有回复。
第二天交班的时候，家明出现了，看上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趁着王主任不在，我半是关心半是八卦地问他：「咋啦，昨天发信息给你都不回？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一言不发，手下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
究竟那天王主任和家明之间发生了什么，直到最后我也没搞清楚，不过，关于他那天的去向，我倒是从王主任那里得到了真相。
「他去搬家了。」王主任探头出去看了看，确认家明不在，才接着说。
「医院要迁宿舍，旧宿舍只有他还没搬走，房主说再不搬就要收整栋楼一个月租金。医院联系不上他，本来是准备去旧宿舍那边把他的东西先搬出来，到了才看到他跟爸妈正在搬。」
原来如此，那他又为啥直接就失联了？
「那天他回来找我聊了很多。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是没控制住，因为压力太大了。身边同龄人都成家立业了，自己却一事无成，做事还总出错，说着说着都哭了。」
「那你得对他温柔一点啊，他的确挺不容易的。」
王主任啜了一口茶：「我有安慰他啊。我说这都不是问题，你在这里工作，虽不会大富大贵，但收入还算稳定。即使跟省城没得比，在本地工薪阶层里也算不错。医生还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何况任何事都要一步一步来。」
在那以后，王主任对家明的确宽容了许多，甚至在指出他错误时的语气都比以前温和。
我暗自盘算，有空要约家明出去吃个宵夜，毕竟都是校友，彼此拉近一下感情，给同事一点温暖也没什么不好。
留下一碗夜宵的遗憾
后来，我们医院负责起整个镇的疫苗接种工作，院里每个医生都会被抽调到接种点做驻点医疗保障，休息时间被压缩了一半。
约家明出去吃宵夜的事情也慢慢地被我抛到脑后，让他帮忙带充电器到接种点的事情倒是干过几回。
转眼又到了执业医师考试开始报名的时候。 结束了一天的疫苗班，回科室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家明还在主任办公室里敲键盘，但今晚并不是他值班。
我一边挂着白大褂，一边随口问他有没有报名。
「还没有。」他笑了一下，转头看我。
「那得抓紧。科室工作虽多，但考证更重要，没值班的时候还是抓时间复习吧，毕竟有个证才能真正入行。我们可都等着你出来值班呢老哥！」
他笑着应下，随后又有些担心地说：「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能不能出来值班，感觉好多东西都还不顺手。」
「没事，大家都这么过来的。那自己值班和跟着别人值班感受可不一样了，能按自己舒服的方式来管理患者，不用封死在上级的条条框框里。这话你可不能告诉主任啊。」我也笑了。
「一定一定。」他最近常常笑，比以前开朗许多，连烟都已经戒了。
然而，七月的一天晚上，他第二次失联了。
前天是技能考试，结束后家明没回来，我一直以为是主任放他一天假。
「肯定是没考好，或者因为压力太大，都没有去考，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你们谁给他打个电话吧，我不想打。」王主任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拨了家明的电话，这一次，电话直接关机了，一连打了几次都是。
中午我又打了一次，家明的电话依然关机。失踪了一个上午的主任忽然从外面进来，他说家明在考试前一天晚上就离开宿舍了，再没回来过，也没跟宿舍的人联系。
「报过警了。但失踪没有 24 小时，暂时还不能立案。」王主任表情阴郁。
「刚联系上他父母，目前得到的消息是，考完试以后他回过家，然后第二天中午才出的门。我托卫生局的人去打听了，那边说家明没去考试。」
这天下了班，我载妻子回家时路过一片大排档，烧烤、啤酒和小龙虾的香气与夜色交织，一道烘起人间的烟火气。
我对妻子说：「要是家明回来，我一定请他出来吃宵夜，和他做好朋友。」
「嗯，希望他平安无事。」妻子闷闷地应了一声。
一直到今天，我都经常会想，如果早点请他吃上那一顿宵夜，是否就能换个结局。
别了，我的同事家明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我闲下来，就会给家明打电话，期望着能够拨通那个号码，但总是事与愿违。
噩耗终于在他失联十天后被证实。早在离开家的那天，他就永远告别了我们。
或是为了延缓亲友触景伤情的痛楚，又或是太怀念自在的孩提时光，他选择在隔壁市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那是他小时候成长的地方，他的户籍也在那里。他的离开，也同他这个人一样，悄声的、安静的，生怕惊起半点波澜。
「他一点异常都没有。一点都没有。明明最近交给他的事情都完成得很好，我还夸他来着。」王主任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喃喃说道。
「之前报名考试的时候，他都没有交费，卫生局来找，我催着才去交的。你说，那时候他是不是已经打算好了？」
「如果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打心底不想留下了，我们是看不出来的。」我只能如此宽慰他，也宽慰自己。
农历七月十四的晚上，我正好值班。这是个平安的夜晚，我睡得很好，还做了个梦。
梦里家明坐在一间屋子的阳台上，穿着他经常穿的白衬衫、黑西裤和黑色皮鞋，都是崭新的。我们大家都在，许医生笑着问他，在那边过得如何。
我知道他已经走了，许医生似乎也知道。
家明把头转过来四分之三，眼睛略微倾斜看着我们，唇瓣微微张开，嘴角上翘，露出招牌笑容，他说挺好的。
被闹钟叫醒之后，我盯着窗台缓解刚睡醒的惺忪。
那天的微风吹过，窗帘微微摇晃，我的同事家明曾经在那里靠着，指尖夹了一支没点燃的香烟。（策划：苙里、gyouza）
2018 年，中国医师协会发布《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中国医师的周平均工作时长均在 40h 以上，且心理耗竭达 6 级的人员高达 51.3%[1]。
2020 年 2 月，卫健委出台《关于贯彻落实改善一线医务人员工作条件切实关心医务人员身心健康若干措施》的通知要求：在现有心理援助热线和心理援助网络平台中开设医务人员服务专线和专区，为一线医务人员提供线上心理支持和心理疏导[2]。
员工帮助计划（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EAP），是由组织为其成员提供的一项长期系统的援助及福利计划。通过向员工提供培训与咨询，帮助其解决工作、生活中遭遇的社会、经济、身心健康等方面问题[3]。
自 2012 年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率先开展员工帮助计划以来，有不少医疗单位接连尝试引进。2016 年 11 月，中国 EAP 医疗卫生行业联盟创立，至今已有 18 个省市、83 家医疗机构加入。
所以，一旦出现心理问题，请您及时寻求帮助。
题图及插图来源：图虫创意
参考文献：
[1]中国医师协会 《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全文http://www.cmda.net/zlwqtzgg/10578.jhtml
[2] 国家卫健委《关于贯彻落实改善一线医务人员工作条件切实关心医务人员身心健康若干措施》
http://www.nhc.gov.cn/renshi/s3577/202002/85896fabe90747cba8b79beb4c57f202.shtml
[3]张艳楠,张婕,张立,田琳.医院开展员工帮助计划的必要性[J].心理月刊,2021,16(13):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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