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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三国手牵手,生育率为何都很低?

游识猷 果壳 2021-05-21

低生育率,是全球都在发生的人口现象。全世界的发达国家和新兴经济体,几乎都面临着生育率下降的问题。


不过,东亚地区的生育率,即使放在全球来讲也是过于低了


一般来说,总和生育率<1.5,就算极低生育率(very low fertility)。总和生育率<1.3,就算“低中之低”生育率(lowest-low fertility)。


中国、日本、韩国三个东亚国家,生育率要么是“极低”,要么是“低中之低”。

日本的生育率,1947年还有4.5;2018年是1.42


韩国的生育率,1960年代还有6.0;2016年是1.17


至于中国的生育率,1970年代初是超过5。最近的人口普查显示,中国的生育率现在是1.3


从1947年到2016年,中日韩三国的生育率变化。

中国为红色线,日本为紫色线,韩国为绿色线。| 参考资料[1]


所以,到底有没有什么共同的原因,造成了东亚三国的生育率趴在谷底呢?


欧洲和东亚,

生育率变低的原因不一样


与欧洲的“第二次人口转变”(the second demographic transition)不同,东亚的生育率下降有自己的特色


婚姻制度


比如说,欧洲的生育率下降,和婚姻制度变化有关。欧洲同居人数明显增加,单身生育的女性在明显增长。许多女性不再认为结婚和生育是严格挂钩且有先后关系的。


而在东亚,女性单身生育依然是极少的情况。生育几乎都是在婚内发生的,非婚生育非常少,大概占个2%。因此,影响东亚三国生育率的,主要就是三个因素:有多少人结婚,几岁结婚,婚后生几个


价值观念


同时,在欧洲,价值观在从物质需求(经济安全)转向后物质需求(精神自由,自我成长等),这已经成为很重要的人口影响因素。


而在东亚,新崛起的价值观可能是“物质主义加上自我成长”,具体表现为年轻人渴望获得高收入,要在物质意义上过得很好,同时还想追求真我的实现——会带来很多限制和拖累的婚姻和生育,就越来越不受欢迎了。


父权制


而传统的儒家价值观影响,居然也发挥一部分控制生育的作用。


中日韩三国,都属于儒家文化的影响圈。儒家文化有几个特征:父权制,精英主义


父权制,意味着重男轻女。东亚三国都在不同程度上实行男性祖先崇拜制。传统家庭的最终目标是父系家族血统的延续,认为女性最重要的义务就是结婚生子。父权制还使得劳动有严格的性别分工。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女人有“女人该做的事”。


需要延续父系家族,以及女性地位低下,共同带来了儒家文化圈过去的高生育率。

但父权制也导致了,儒家文化圈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控制生育。养不起或者不想要的孩子,就丢掉或者杀掉。在缺乏避孕手段和堕胎技术的年代,控制生育主要靠杀婴弃婴来完成——中国和韩国主要针对女婴,日本则男女婴皆可杀。为了家庭和部分被选中的后代的福祉,生育控制被认为是件好事情


有研究者认为,这种“家族第一”“控制生育”的传统,其实就是后来东亚地区生育率快速下降的潜在文化基础。


福州的一个弃婴塔,照片时间大概是1946年 

| digitallibrary.usc.edu


另外,父权制提倡的“男性养家,女性持家”模式,在经济增长放缓的时候,就会让结婚成家变成难以承受之重——工作机会减少,男性养不起家;女性出外工作,依然需要负担更多家务。结果是,男性女性都不结婚或者都晚结婚。而东亚的生育又基本发生在婚后……生育率,就自然而然地降低了。


低结婚率导致的低生育率,是东亚国家的一个独特特征。


经济发展时,生得少


东亚三国的经济快速增长期,与生育率不断降低的时期,基本上是重合的。


日本的经济起飞在1950年代,1978年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直到2010年才被中国超越。


韩国则是1960年代中期开始快速经济增长,到2010年时人均GDP比1960年增长了15倍,直接从穷国变为富国。


中国的经济起飞则是在改革开放之后,从1978年到2010年,中国的年均经济增长率达10%,历史上从没有一个主要经济体能连续飞速增长这么多年。


而东亚三国的经济快速增长,其实有一部分源自“少生”带来的人口红利


和很多人的理解不同,“人口红利”的意思不是“有很多人,有很多劳动力,所以带来了红利”。


人口红利指的是抚养比上的红利——劳动力多,需要抚养的“上有老,下有小”少,于是不需要花太多时间、精力和钱在抚养上,有钱去投资生产和消费,也有时间去生产和消费。


当人口抚养比<50%,也就是“要被抚养的老(≥65岁)和小(0-14岁)”/“劳动力(15-64岁)”<50%,这时候就认为是人口红利期


也就是说,在一开始,“少生”是有利于降低抚养比,提高人口红利的


直到时间流逝,那一代人从壮年步入老年,从劳动力变成需要抚养的老人。而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劳动力变少。“人口红利”,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以前的劳动力变成了需要抚养的老人,

而年轻的劳动力变少了 | 深圳卫健委


“人口红利”消失,但“人口红利期”塑造的社会环境,却没有立刻随之消失。


过去的人不用花太多时间精力照顾家人,所以可以花更多时间在职场上。慢慢地,职场就变得“只想雇佣能长时加班工作的人”。你要花时间育儿?抱歉,你可能不是我们想雇的人。


有韩国研究者提出了“压缩现代性”(compressed modernity)的概念,意思是东亚在短时间(不到五十年里)实现了欧洲用两百多年实现的现代化。在这个飞速发展的过程里,经济发展被放在了首位,而社会福利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


缺少足够的社会福利,就意味着家庭依然承担着育儿养老中的许多职能。家庭的承担超负荷了,年轻人就不想成家了。年轻一代晚婚甚至不婚,不结婚就不生小孩,即使结了婚,生的小孩也比以前的家庭少。


经济衰退时,生更少


在东亚,经济飞速发展期,人们少生。经济放缓或衰退期,人们就生得更少了。


在日本,从泡沫经济崩溃后,非正规就业和失业人数上升,而正规就业者的工资也不太增长。


在韩国,自从2008年全球经济衰退后,同样出现了非正规就业和失业人数上升。


这对年轻人结婚成家的打击是巨大的。


之前提到,东亚的父权制对于“什么性别该干什么事”有着严格的规范,男性必须能获得收入、养家糊口。就业和收入不稳定,是结婚的致命伤


研究还显示,在“结婚可能性”上,东亚男性受“就业和收入不稳定”的影响,大于东亚女性受的影响,也大于欧洲男性受的影响——在欧洲,由于女性就业更少受歧视,所以即使男性只是兼职或打零工,夫妇双方也很容易通过双薪来养家。


但在东亚不是这样。


曾有研究调查了日本和韩国夫妻就业情况——


可以看到,日本和韩国妻子里,做家庭主妇或者只是偶尔打零工的依然占比不小


“男女有别”的结果,就导致男性单独养家的压力尤其沉重


在日本,和第一份工作是正式就业“铁饭碗”的男性相比,第一份工作是“合同工”的男性结婚可能性只有前者的26%,失业就更不必说了,失业者几乎不可能结婚。


值得一提的是,从1970年代到现在,日本和韩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在不断提升,但中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反而呈现下降趋势。


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是全世界最高的。然而,从1990年代开始,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就开始下降



从1990年到2015年,25-29岁的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下降了20%,而30-34岁的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下降了18%。虽然在全球来看,中国女性劳动参与率的绝对值依然是很高的,但如果从我们国家自己的时间轴来看,是在下降了。


从日韩的结果来看,女性不工作,并不一定会带来高生育率。因为沉重的教育和经济负担,会让夫妇主动选择少生


养育好贵,教育好累


据日本内阁办公室2011年的一个调查,45% 的日本受访者和73% 的韩国受访者说“抚养和教育孩子的费用”是他们少生孩子的原因。


2017年,一个研究调查了日本人“生的孩子比原本想要的少”的原因——


排在第一位的原因是“抚养和教育孩子花费太多”(56.3%)。


第二位是“我不想当高龄产妇”(39.8%)。


第三位是“即使我想要孩子,也无法怀孕”(23.5%)。难以怀孕与男女双方的晚婚晚育有关。而晚婚晚育又与年轻人就业前景黯淡,无法结婚有关。


后面依序还有

“我再也无法忍耐养育孩子造成的身心负担”、

“健康原因”

“干扰我的工作”、

“房子太小”、

“丈夫不帮忙家务和育儿”、

“丈夫不想再要孩子”、

“如果再要小孩,丈夫退休时小孩都还没成年”、

“社会环境不能让小孩自由地成长”、

“自己和丈夫的人生也很重要”等原因。


在韩国,“理想的孩子数目”是2.0~2.3。不过2005年一个研究显示,即使是回答说“理想孩子是2个以上”的韩国人,65.7%只生了一个孩子就不再生了


2012年,一个韩国研究调查了重男轻女等传统价值观如何影响生育。研究者发现,无论男女,越是持有传统价值观,“理想的子女数量”就越多——看上去好像对生育率有好处吧?但后面还有转折。持有传统价值观的人,实际生育的子女数量反而低。研究者认为,传统价值观虽然让人“想要更多孩子”,但“养不起孩子”的残酷环境和现实,让大人又放弃了想要的孩子


抚养和教育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 《坡道上的家》


在东亚,儒家文化里的精英主义,也加重了养育的负担。


精英制度,意味着学习非常重要。在一个任人唯贤的等级社会中,要向上流动,就要成为精英。要成为精英,就要靠学习精进。“书中自有黄金屋”,教育对东亚的人们来说,是一种信仰。


东亚三国对教育的重视,体现在了学历的飞速增长上。

在日本,18岁能读大专或本科的女性,1955年有5%,2015年有57%

18岁能读大专或本科的男性,1955年有15%,2015年有56%


在韩国,18岁能读大专或本科的女性,1965年有35%,2014年有82%

18岁能读大专或本科的男性,1965年有30%,2014年有76%


同时,东亚的教育系统竞争十分激烈,年龄壁垒和歧视又比较严重。这意味着,东亚的人很少能像欧美那样“终身学习”——出社会干几年,又回来念大学。再出社会干几年,又回来念研究生。这样的状况在欧美并不少见,但在东亚却很难。


在东亚,进入精英大学,取得精英学历的机会,说是“一辈子只有一次”也不为过。无法进入重点大学的年轻人,一出社会就处于不利的境地。


因此,东亚家长会背负沉重的教育压力,尤其是东亚母亲。时间、金钱、精力有限的东亚母亲们,可能会因此生得更少。


毕竟,生一个娃可以鸡娃。生两个娃咬咬牙也还能鸡。生一群娃,就真的只能放养了。


教育系统竞争激烈,考上哪个大学会影响孩子今后的发展,

家长因此也背负着沉重的教育压力 | 中新网


高等教育的普及,让东亚拥有了许多高学历的人才。


但在家庭而言,教育费用增加了,养育年限变长了,家长更难以平衡养育和工作了


而高等教育出来的人才数量如果供过于求,很多大学生无法找到与自己学历相适应的工作,难以就业,就会推迟结婚或者不结婚。


另外,东亚三国的女性都很拼,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大幅增长,这也让女性倾向于推迟结婚和生育。


低生育率的未来


一般来说,个人的消费支出(生活费,房贷房租,养家费用,子女教育费用)大概在40岁前后达到高峰,老年人的消费是比较低的。


因此,当劳动力下降,老年人口上升,必然会导致生产和消费的双重下降


低生育率可能会导致未来劳动力短缺,削弱社会保障体系,让社会和经济变得不稳定。


日本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试图提升生育,政策重点放在增加儿童保育,以及帮助平衡工作和生活。


韩国从2000年代中期开始,也是扩大儿童保育服务,并帮助兼顾工作和养育子女。


日本的单亲妈妈容易遭受非议,而且拼命工作也容易陷入贫困

| Shiho Fukada, The Washington Post


而最新的研究显示,拉低东亚生育率的因素,还有

就业机会减少,劳动力市场缺乏灵活性,所以年轻人因为担忧经济前景而不敢结婚。


②高等教育普及,教育费用增加。如果不是双薪家庭,如果母亲是家庭主妇或者只是打零工(非正式就业),那么育儿和教育费用会是非常沉重的经济负担


③难以平衡工作和家庭生活。


④个人价值观转向“物质主义加上自我成长”。


许多因素叠加,共同形成了东亚的低生育率。这也意味着,东亚的生育率问题,不会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也许需要多管齐下,改变许多方面,才能让东亚变成一个“生育友好”的社会。


参考文献

[1]Tsuya, N., Choe, M. & Wang, F. (2019). Convergence to Very Low Fertility in East Asia : Processes, Causes, and Implications. Tokyo, Japan: Springer.

[2]Matsuda, S. (2020). Low fertility in advanced Asian economies : focusing on families, education, and labor markets. Singapore: Springer.

[3]Matsuda, S. (2020). Low fertility in Japan, South Korea, and Singapore : population policies and their effectiveness. Singapore: Springer.

[4]2018年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 (2019, Sept. 30). Retrieved from 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1/t20190125_1646796.html

[5]我国人口发展呈现新特点与新趋势. (2021, May 13). Retrieved from http://www.stats.gov.cn/tjsj/sjjd/202105/t20210513_1817394.html

[6]Choe, Minja Kim (2005) “Changing Marriage Behavior in China, Japan, and South Korea,” Paper presentation at International Forum on Emerging Population Challenges in China and East Asia, May 16–17, Beijing

[7]National Institute of Population and Social Security Research (NIPSSR). (2017). Marriage and childbirth in Japan today: The Fifteenth Japanese National Fertility Survey, 2015.

[8]Cha, K. W. (2005). The differences in household economic structure between low-fertility and birth-planned households. Journal of Korean Home Management Association, 23(2), 137–148.

[9]Park, S. (2008).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of gender equity within family and second birth. Korea Journal of Population Studies, 31(1), 64–71.

[10]Bae, G. I., & Kim, K. S. (2012). A study on the influence of family values and birth policy on the wanted fertility rate. Korean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 Studies, 43(3), 239–266.




作者:游识猷

编辑: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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