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只是一条河而已：他们正在守护长江的源头
当我第一眼看到长江的正源沱沱河时，它是这样的：
沱沱河。拍摄者：花落成蚀
这不是一条河。
这是好多条河。它自格拉丹东雪山流下，在平缓的草原上汪洋恣肆成发辫状。它一路曲折往东，挑选了长江南源当曲与自己汇成通天河；又吸纳红色的长江北源楚玛尔河，再接收山岩中流出的巴塘河便改名为金沙江；接下来，它向南分开了四川和西藏，穿过云贵高原的北端，又向北折回四川，一路收服了无数条河流；终于，它接纳了岷江，成为了长江。
站在桥上，我幻想投下一封书信，顺流数千里去往我的家乡武汉。但又遽尔发现，如果鱼书可至，那么若是在此处扔下一片垃圾，也会顺着母亲河飘然而下。
就在我拍照的地方，有一座长江源水生态保护站。站里的人，正试图保护这条河流和它流经的高原。
绿色江河的负责人杨欣在班德神山下。拍摄者：花落成蚀
万里长江上的第一个峡谷有一个奇怪的名字：烟瘴挂。通天河在这里遭遇了从可可西里延伸而来的冬布里山，宽广的辫状河道受山谷约束，汇成一道激流。峡谷的高差有300米——这个数字看起来并不大，但要知道，这座峡谷谷底的海拔，就有4300米。
2013年左右，绿色江河的负责人杨欣得到消息，烟瘴挂峡谷内已规划了一座名叫牙哥的水电站。纸面上的资料显示，这座水电站要提升水位约40米。它一旦建成，几乎会把峡谷的草场完全淹没，长江第一峡谷原有的生态环境将发生巨变。
对待这座可能出现的水电站，当地人是什么态度？烟瘴挂峡谷所在的措池村的村支书尕玛在接受《外滩画报》采访时说：“水电站发的电是输到外面去的，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都知道。工程队来了就要打野生动物、挖山，这个峡谷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我看不到，我儿子看不到，我儿子的儿子也看不到。”
规划水电站的人看重水电站的经济价值。而站在另一边的NGO人士更看重自然本身的价值。这两种价值哪种更加值得我们争取？拿出科学的证据和数字比一比，才能让所有人信服。
监控设备拍下的雪豹画面。图片来源，绿色江河，画面有裁剪。
于是，2014年绿色江河组织了一次时间长达1个月的科考，考察项目横跨野生动植物调查、人类学调查，对这座峡谷的生态状况摸了个底。在红外相机、视频监控等设备的帮助下，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们就找到了雪豹、白唇鹿、藏羚羊、藏野驴、马麝、野牦这6种。
通过对雪豹尾部花纹的鉴别，考察队在40平方千米范围内识别到9个不同的个体。这么推算下来，烟瘴挂峡谷很可能是全世界雪豹密度最高的地方。如此高的顶级掠食者密度，必须要有高密度的食草动物来支撑，这又对峡谷草场的生产量要求颇高。杨欣介绍说：经过他们的计算，烟瘴挂峡谷是长江源草场生物量最高的区域之一；与之相辅相成的是，四川大学藏学所教授徐君发现，这里又是长江源的游牧文化保存得最完好的区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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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江河在烟瘴挂进行的生物多样性调查。视频3分钟后有大量动物出没。视频来源：绿色江河
调查结果公布以后，迅速获得了央视新闻直播间、《中国国家地理》《中国环境报》《科技日报》等媒体的报道。人们赞叹于烟瘴挂峡谷物种的丰富和自然环境的壮美，又担心水电建设对这万里长江最后一座峡谷的破坏。扎实的证据显示，建设牙哥水电站所带来的破坏将比收益要大，舆论的普遍关注又会让建设的决策付出高昂的政治成本。
目前，各方反馈显示，烟瘴挂峡谷暂时安全了。按杨欣的话说，他们建立起了一座“绿色屏障”。
2014年，绿色江河调查了40平方千米的峡谷区域，如今调查范围已经超过200平方千米了。那一年他们为调查筹措了6台越野车，3艘船，动用的后勤人员比调查人员更多，不间断地把物资往峡谷里面送，保证科考队员吃好穿暖，照杨欣的话说就是“把床都给他们搬过去了”。
志愿者才仁正在架设红外相机，注意：这张照片拍摄于6月。图片来源：绿色江河，画面有裁剪。
绿色江河在烟瘴挂峡谷的投入不是一次性的，考察与保护的工作还在继续。他们在烟瘴挂建立了两个营地——峡谷口的1号营地汽车可以抵达，谷内更大的2号营地只能靠船只运送物资，营地四周架设了电网，用来防熊。在海拔4000米以上，水的沸点在90℃以下，做饭便成为了一个需要重新学习还不一定学得会的事情。因此每批考察队里都得有位“高山厨师”。在峡谷内，手机信号是没有的。为了排遣志愿者们的寂寞，绿色江河还在每个营地里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
绿色江河的后勤保障队伍中还有一位关键人物——格尔木的寒梅大夫。
格尔木的寒梅大夫。拍摄者：花落成蚀
寒梅大夫今年64岁，藏族人，是中国著名的高原病临床专家。陆川拍摄的《可可西里》最后的职员表里，你能找到她的名字。在与盗猎者的搏斗中牺牲的索南达杰，是寒梅大夫的同学。当年野牦牛队刚建队的时候特别穷困，到格尔木寻求政府支持时都住不起招待所，寒梅大夫招呼索南达杰一行人去她家住宿，她也因此开始接触环保的事业。
每次绿色江河进行高难度的考察时，寒梅大夫会尽可能撇开别的工作，跟着他们挺进高原。她介绍说，每天凌晨是高原反应最可能发生的时间，所以每次出野外，别人都休息了，她都不敢睡觉，必须强打精神，听着队员的鼾声，观察他们的呼吸，不敢有疏忽。
工作中的绿色江河志愿者，图中红衣戴白口罩者是寒梅大夫。在高原上，64岁的寒梅大夫干起体力活来，效率比本文作者高很多。图片来源：绿色江河，画面有裁剪。
我曾问寒梅大夫一个问题：“您自己在野外遇到过最危险的情况是怎样的？”她想了一小会，回答说：“有一次，我们一个队员遇到了严重的高反，他小孩才不到1岁。我一边抢救啊，眼前就是他的小孩在打转。”说到这里，她擦了下眼泪：“还好是救回来了。”
“寒大夫，其实我想问的是，您自己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又问。这次她想了好久，终于回答：“有一次，我们在冰川上遭遇了暴风雪，困了9天。还有一次，我们车翻了，车打了几个滚，玻璃都碎了。还好人都没事。”
“我相信好人有好报。”她坚定地说。
除了当随队医生，寒梅大夫还是绿色江河的“公关”。每次外出考察，她还会带上药箱给牧民看看病。因此，志愿者们常会发现每到一地都有藏民等着迎接寒梅大夫。10岁的白马嘉措一家，就和寒梅大夫结上了深厚的友谊。
白马嘉措、巴登东珠、白马嘉章三兄弟，他们假期在牧区生活，平常在格尔木上学。他们的家族和绿色江河关系十分密切。图为三兄弟展示刚在赛马会上赢得的奖状，中间的巴登东珠获得了跑马第一的好成绩。拍摄者：花落成蚀
白马嘉措的家族有20多万亩牧场，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个朝阳区大，这在当地算是中等水平。绿色江河“守护斑头雁”项目照料的班德湖，和他们家的牧区接壤。当我和他谈到绿色江河的时候，这个小胖子拍了下胸脯骄傲地说：“我们经常照顾他们。我们家在班德湖旁边有个房子，经常给他们用。”
绿色江河的多位志愿者都认为牧民对环保有天然的热情，因为他们对草原有主人翁意识。牧民如果知道某些行为会破坏自己的草原，保护自己家园的热情就上来了。
班德山是当地牧民的神山，在班德湖边育雏的斑头雁也受到了藏民朴素的保护。几年前，某些外来者——按杨欣的话说是“有钱有势的人”——对野味追求，诱使一些人做起了鸟蛋的生意，对斑头雁的繁殖产生了影响。当时有个藏族老大娘看不下去，过来找绿色江河的人问：“你们保护环境，保护不保护大雁啊？”就这样，才有了守卫斑头雁的项目。
班德湖离唐古拉山镇的直线距离只有30千米，但开车过去，顺利的话也需要好几个小时。出了镇子，就很难再看到人了。高原的气候，更是过惯了平原生活的人难以想象的。绿色江河的志愿者们在湖边守了好几年，一边阻止别人捡斑头雁的蛋，一边进行生态调查，一边向当地人宣传野生动物保护的理念。于是，像白马嘉措那样的小孩子说起大雁来，也会提到“保护”这两个字。
感谢绿色江河的宣传与守护，感谢牧民的帮助，也得感谢反腐运动让活动在唐古拉山镇 的“有钱有势的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花钱吃喝，截止到2015年7月，当地斑头雁的数量增加了一倍，达到了2700多只。
我们前往班德山调查的时候，斑头雁已经结束了繁殖迁徙离开了。一路上最常见的动物是藏原羚，它们天敌众多，但现在至少不用太害怕人类了。拍摄者：花落成蚀
就在白马嘉措兄弟几个拿奖状的那次赛马会上，绿色江河的志愿者们特地赶了过去，向参加节庆的藏民们宣传不要乱扔垃圾。赛事结束后，志愿者熊杨去做了个回访，在赛场就上看到了一地垃圾。但是，他还看到了一群当地居民在那儿回收垃圾。这让熊杨很意外，也很感动。
治理当地的垃圾问题，也是绿色江河的工作重点，他们的“垃圾换物品”项目，鼓励当地居民把分散在草原上的垃圾回收起来，有偿地送到他们这儿。
这户住在唐古拉山镇移民村内的前牧民收集了1000多个瓶子，在保护站里换了76块钱，志愿者不会直接给钱他们，而是带他们到超市里选购等值的物品。他们选择了5瓶饮料，泡面、零食、牛奶、盐若干，最后3块钱买了一堆泡泡糖。拍摄者：花落成蚀
垃圾被送到保护站之后，会经过清点、分类。其中比较安全、卫生的塑料瓶，会压缩分装成小袋。这些密封好的小袋垃圾，绿色江河会鼓励从西藏返程回内地的游客帮他们运输。过路的游客，向来都是移动的污染源。高原上很少有垃圾箱，游客们往往也想不到自己随手这一扔会怎么样。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这么做的后果，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了环保的理念，接受了帮带垃圾的邀约，就会主动规范自己的行为。
十几年前，寒梅大夫刚来到唐古拉山镇的时候，沱沱河边遍地垃圾。她朴素地评论说：“这下游的人咋喝水啊。”但现在景象完全不一样，你沿着河边走仔细找，才能找到垃圾。这在垃圾回收机制基本没有的偏远地区实数不易。
青海，中国面积第四大的省份，行政面积72万余平方千米。2000年，为保护长江、黄河、澜沧江这三条大河的源头汇水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挂牌成立，所辖面积30余万平方千米，囊括了青海省4成的地域，成为全中国最大的自然保护区。然而，搜索有关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新闻，盗猎、采沙、非法采矿这几个关键词出现的频率并不低。庞大的自然保护区是否会成为大而无当的反面教材？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如果你关注环保议题，那么你不可能不悲观。全球气候变化、非法野生动物贸易、盗伐毁林、白色污染，这一个个的难题看起来都无法解决，都会压着人喘不出气来。
在阴沉的空气之下，绿色江河做的事情是一抹亮色。而现在的问题是：我们需要更多的绿色江河。
绿色江河曾于2001年、2004年、2010年、2014年4次获得过福特汽车环保奖。
福特汽车环保奖是国内最早由企业发起和组织的支持民间环保力量的奖项评选活动。至今已有15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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