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个孩子,一个也没落下
正式演出前一天,普通生们围坐在脑瘫孩子小潘潘(右二)身边,一起对台词
1月31日夜,广州大剧院歌剧厅被一束光照亮。这是属于演出黄金时间的周末夜晚,但舞台的主角是79个孩子。他们中,有人低着头、闭着眼,目光全程与观众没有交流;有人在合唱队伍中摇头晃脑,唱歌走调。歌剧厅1804个座位,几乎满座。音乐会中,话筒出现近10次故障,观众没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们甚至根据表演者的口型,判断什么时候该报以掌声——在场的每个观众,都付出了99元的众筹费用,才能够坐在这里,欣赏这台由55名特殊儿童与24名普通孩子组成的演出。
“或许形式上不够完美,但这是一台最有爱的音乐会。”有观众这样评价。
为了这场音乐会,关小蕾已经期待了427天!她的本职工作是广州市少年宫常务副主任,而这场晚会则是她实践融合教育的一场社会展示,展示患有视力障碍、自闭症、脑瘫等各种类型的特殊孩子,与24名普通孩子“融合”到一起,替465万残疾青少年群体发声。演出的海报也很特别:一幅自闭症孩子的自画像和莫扎特的经典肖像叠合在一起,莫扎特的目光注视斜前方,正好投映在自闭症孩子大大的笑脸上。
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下肢瘫痪的阿璞,推着助步器,一步步挪进这束光里来。
他是广州市少年宫30年前招收的第一个特殊学生——他出生时就被诊断为先天神经发育不完全、智力障碍。阿璞前倾着,靠着助步器支撑身体的重量,他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分享了他38年的生命苦难。小学时,他上课跟不上进度,课间操跟不上节拍,时常被老师投诉,成为班里的“异类”......
“人生的路有很多种,有人走宽门,我走窄门。”8岁那年认识关小蕾后,那道窄门逐渐变宽了。在少年宫,阿璞学习了绘画,还“认识”了马勒、贝多芬、莫扎特这些音乐大师。30年里,他每天只做两件事,听音乐和画画。他创作了3500多幅画,还举办了作品展,分享一个“异类”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小海(右二)每周末都来少年宫做志愿者,已经两年。他常喜欢加入到特殊孩子与普通孩子一起玩的行列里,感受那种无差别的融合
“艺术像一束光,照亮特殊孩子生命里的暗夜。”关小蕾更想借这束光,照亮他们和普通孩子融合相处的世界。2013年,她遇到了台湾的吴淑美教授。20多年前,吴淑美把融合教育引入台湾——这是一种在美国、加拿大、西欧各国都较为成熟的教育理念,让普通生和自闭症、智力发育迟缓等各类特殊生在同一课堂学习。核心是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包容、接纳和自己不同的人。
2014年,关小蕾一直盼望的那束光,漂洋过海来到广州。关小蕾创办融合艺术团并任团长,尝试让特殊生与普通生成为同班同学。她期望教会他们,除了竞争、输赢之外,那些最美好的品质,比如合作、接纳还有同理心。
“我孩子那么聪明,怎么可以和智障孩子一起上课?”这种想法在家长中占了主流。有普通生家长当着她的面领走自己的孩子,扔下一句“不能被差生带坏了”。
关小蕾明白,融合教育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家长态度的改变。她把吴淑美教授在台湾20多年的实践讲给家长听:融合班毕业的特殊孩子,大都找到工作,自食其力。普通生也几乎全部考上大学。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去接纳与自己不同的人。最后,有24个普通孩子留了下来。“融合的结果需要时间去考量。”这个见到每个孩子都拥抱的女人,温柔的坚持着。
舞台上追光灯亮起,由特殊孩子与普通孩子组成的融合舞蹈开始了。孩子们身穿统一的白色演出服。男生梳着“三七分”,女生把头发高高挽起。有观众特意寻找舞蹈团里的特殊孩子,却看不出来哪个是自闭症、哪个是聋哑人。
排练间隙,女孩子们相互编着小辫。这是她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没什么普通生与特殊生的差别
“融合艺术团刚开课那会,孩子们就是强扭的瓜。”关小蕾记得,一下课就像有个机关瞬间弹开,55个特殊生与24个普通生立刻分成两大阵营。她看得到那条清晰的界限:视障孩子只能原地坐下,如果摸不到水壶,就忍着不喝水。自闭症孩子大声尖叫、甚至做出的夸张动作让其他孩子躲着走。脑瘫孩子静静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盯着普通孩子扎堆一起玩。有普通孩子不愿牵住盲童的手,大声嚷嚷“他没有眼睛”,也有普通生一看到特殊生的轮椅就绕着走。
有家长劝她“还是把他们分开吧”,但关小蕾不甘心。她尝试在融合班不区分“特殊”和“普通”,只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的人各有不同,就像有人长发有人短发一样。先让孩子们之间的身体差异“变得普通”。
最明显的改变是从一声“小秘书”开始的。24个普通生作为老师的小秘书,当特殊生需要帮助时,老师就会喊一句“小秘书”。经过长时间训练,普通生一听到“小秘书”,就知道发挥光亮的时候到了。对于“小秘书”的行为,老师既不做硬性要求,也没有特别的奖励,只是让普通生在与特殊生的相处中了解,他们需要支持就像近视的人需要眼镜一样简单。
每场排练,关小蕾老师都坐在一旁观看。休息时,智障女孩幸儿扑进关老师怀里,关老师和她聊天,摸着她的脸庞
在歌剧厅后台,关小蕾不自觉念叨着“小秘书、小秘书”,他们早已各就各位。黑暗中,王子璐挽着盲童王子安的胳膊带路,轻声念叨着“上一个台阶,不着急”。
“这就是我的光啊。”王子安指着王子璐说。只要他出现在教室门口,王子璐就会蹦跳着、细着嗓子叫着“王子安哥哥”,牵起他的手,扶他站上那个模拟舞台的小凳。她会把中提琴送到王子安手里,省得他摸索着去取琴。排练到口渴时,她顺手把水杯递给他。
虽然是盲人,15岁的王子安却“视力过人”。他能最先发现春天——他最早闻到小草萌芽的味道,他最早听到泥土解冻的声音,他甚至会向其他人展示他“看”到的红色——肉在烘烤中所发出的“滋滋”声,凑近火时所感受到的刺眼明亮。普通生慢慢学会欣赏王子安和其他特殊生的与众不同,这正是关小蕾所鼓励的“找到每一个孩子的个别优势”。
融合班的舞蹈课,不压腿、不上把杆,鼓励孩子跟随音乐起舞,让普通生和特殊生两人一组搭档,要求他们合作完成动作。当孩子们尝试用身体语言去表达,交流,拥抱,那条横亘在特殊生与普通生之间的明显界限,逐渐模糊了。
盲童王子安拉着妹妹王子璐的胳膊转圈玩耍
舞台上,智障孩子东东唱着“小星星”出场,普通孩子小雅随后上台,笑嘻嘻地递给他一把画满小星星的伞。舞台下,东东常用亲吻表达开心。他喜欢小雅,就会轻抚小雅的手,或者突然把嘴凑近小雅。这个7岁的小姑娘没有被吓跑、没有尖叫、没有向老师告状,只是轻轻避开,拉起东东的手,继续一起玩。
自闭症男孩浚棋和普通孩子小羽扮演两只鸟,手牵手跑进追光灯影里,身上的五彩羽毛在光束下上下翻飞,成为全场焦点。唱歌时,浚棋身体会不自觉向左后旋转45度,有些偏台。9岁的小羽悄悄拉住他的手,带着他的身体慢慢调整好姿势,重新面对观众,反复多次。
由于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浚棋时常出现面部抽搐。一开始,小羽觉得害怕。妈妈和老师鼓励她,小哥哥的面部抽搐、偶尔的尖叫,可能是他为了引起别人注意,你就做他的观众。现在,小羽总会静静等他抽搐结束,再继续排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一次,在少年宫的电梯里,她刚剥开一个巧克力派咬了一口,就被身旁的自闭症男孩一把抢了去。男孩的妈妈尴尬极了,大声呵斥孩子。小羽却反过来安慰她:“阿姨,没关系的,这个行为我能理解。”
推着轮椅上的脑瘫小朋友上台唱歌的子璐,曾被一篇作文难住——《我做的一件好事》。妈妈引导她,你在融合班帮助特殊生是不是做好事? “可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子璐看着妈妈,眨巴着眼睛一脸迷茫,“帮他们推轮椅、拿水杯,这些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最初抱着做公益的想法送女儿进入融合班的妈妈恍然大悟,这才是真的融合。
那些大段需要背诵的台词,对17岁的自闭症孩子浚棋(左)来说,是个大工程。浚棋常常忘词,小雨(右)没有不耐烦,也从不催促他,陪着他反复朗读,一遍遍录在手机里
12首原创歌曲联唱《妈妈不可爱》是音乐会的压轴,79个孩子面带微笑,整齐的站在舞台上,第二排的一个男孩特别抢眼。他总是低着头,但只要音乐响起,他立刻和着节拍夸张地边唱边摇摆。在整齐的队伍里,显得尤为特殊。彩排时有人提议,“换掉他吧。会干扰别的孩子。”但所有家长都坚决维护这个显得不合群的视障男孩站上舞台的权利。为此,54岁的关小蕾被感动得“像少女红了眼眶”,在电话里和同事哭了一场,把17年未见面的朋友晾在饭桌上长达40分钟。
现场导播屡次把镜头给了这个摇头晃脑的视障男孩,还有站在舞台上忍不住抠鼻子的智障孩子和东张西望的脑瘫孩子。坐在观众席第六排右侧位子上的小男孩扭过头问妈妈,“为什么他们和我不一样?”拿着纸巾擦掉泪水的母亲停顿了十几秒,轻声告诉儿子:“因为他们是天使啊!”
每天排练,普通孩子王雨洁都来少年宫陪伴盲童王子安。她是他中提琴课的师妹。排练前,王雨洁帮他调琴,和他聊天
260年前,音乐神童莫扎特为这个世界留下了美好的声音。30年前,阿璞遇见了这空谷回音,生命变得丰富起来。如今,越来越多的特殊孩子在这回音中找到了对抗病魔的力量,莫扎特走进了这群孩子的歌声里,虽然他们可能看不见,走不稳,说不出,但他们努力用歌声描摹着天使的样子。关小蕾说:“一群如小星星般闪耀的孩子穿越时空,和莫扎特互相守望为生命放光。”她最终为这台演出命名《莫扎特的回音》。
关小蕾没有听到那位母亲和儿子的对话,她紧张地站在台口,双手紧握。直到演出结束,全场灯光亮起,这名总策划终于捋了捋额前凌乱的头发:“79个孩子,一个也没落下!”
执笔 :中青报记者 李玥
SOURCE丨中青在线
EDIT丨团小胖
DESIGNER丨团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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