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两三年,我们一个接一个逃离了城中村
洗尽铅华,还原生活本真。南都君在等你的故事。
广州有上百个城中村。
楼房密不透风,电线密密麻麻,是城中村司空见惯的景观。但租金优势与便利交通,又让这里成为很多人的栖息之地。
二十三岁的尚老五,和二十五六岁的雷欧娜、锐雯,在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时,都在城中村住过。
他们住的地方叫员村,曾是广州著名的工业区,但遗留的大片城中村,使这里的居住环境,无法与周边的潭村、猎德相比。此处交通便利,坐四站地铁就能到广州的CBD珠江新城,并且房租相对较低。地铁口的一室一厅民房,1000出头即可租到。城中村的住户,大部分是初入职场的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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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尚老五,刚毕业那年我很穷。
整个六月里,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名目的送别,不断在学校外的大排档和KTV上演,濒临月底,钱包所剩无几,但离校日期已近,要立即找到新的住处。
我在网上搜离工作单位最近的几个地铁站,比较周边的房租,最终选了员村。
那时雷欧娜的室友刚找到男朋友,她独自搬出来另找住处,在这里遇见了锐雯。我们三个的住所,在员村二横路连成一条直线,我住村,她们住村里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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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带着喜悦的心情住进来的。比起学校的集体宿舍和每月的固定生活费,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还有了属于自己的收入,这种新鲜的独立感,盖过了眼前生活条件的贫瘠。
所以一开始时,我特别能发现员村的优点。
比如从住处到地铁站只用1分钟,往东有文艺圣地红专厂,往南是珠江,往北就是商场超市,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为适应城中村里年轻人的生活节奏,员村的商铺大多开到很晚,夜里十二点出门,街上还灯火通明,甚至有烧烤摊专等夜里开档,晚睡的夜猫子们,下了楼就是宵夜。
重点是,房租还这么低廉。
2014年12月2日,广州员村,一位市民在热气腾腾的包子店前买食物。南都记者 林宏贤 摄(南都资料图)
我住在地铁口的上社村,走过一段逼仄的小巷,上二楼就是我的房间。客厅窗外大概一米的距离,是另一栋自建楼的墙壁,天气极好的时候,才有微弱的阳光落在窗楹,然后转瞬即逝。卧室窗外那栋楼挨得更近,于是光线完全被遮蔽,所幸与卧室相连的小阳台,外面没有过高的建筑,拯救了卧室的采光,但通风就谈不上了。
员村松岗园八巷,“握手”楼的缝隙间,居民乱搭的电线相互交织。实习生 林宏贤 南都记者 冯宙锋 摄(南都资料图)
不过我对居住条件并不在意。刚刚参加工作的单身汉,没什么经济负担,每月的心思和工资大多用在了吃喝玩乐上。每个周末,同学群里都十分热闹,大家呼朋引伴,今天到你的住处附近聚餐,明天到他的住处附近聚餐,百聚不厌。
雷欧娜和锐雯跟我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大家熟识之后,发现彼此竟是邻居,一阵欢喜,不久就约在一家重庆火锅店吃饭。越吃越熟,越熟越吃,把员村大排档的烤鱼和砂锅粥吃了个遍。雷欧娜拉了个微信群,起名“员村三霸王”,群里除了吐槽工作,就剩下各种约饭。
她们住的是紧挨村子的老小区,生活环境略好一些,建筑的分布与密度更合理,但配电设施不完善,夏天用电高峰期时,小区永远在停电。
大多时候,我们还是很享受在员村的日子,锐雯会拿着单反,在红专厂给雷欧娜拍写真,情人节别人漫天秀恩爱,我们就挤在我住的那栋破楼,三个人凹一整晚的搞怪造型,秀单身狗们的二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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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地铁在上下班时段,有很多恐怖的站点,员村恐怕是5号线的翘楚。第一次开始正视住在员村的不便,是看着三趟地铁从眼前过去,我仍然无法挤上,最后只好倒回坐了两个站,才勉强挤进车门,并迟到了20分钟。
早上七八九点的地铁5号线,从文冲出发,一路不断补充去珠江新城的乘客,并吸收了大量车陂南换乘的人群,开到员村时,车厢已经非常饱和;但员村这样庞大的城中村,同样有着规模庞大的客流,车里人多,车外等候的人更多,此时的地铁,已不能用拥挤来形容。
车门一打开,车外人潮就以打仗般的阵势,凶猛地往里推和冲,车厢里的满满当当的人群,被这股凶猛的推力,硬是逼出了几个空隙,于是车门口勉强又塞进几个人,然后车门“噔”地关上,地铁再次启动,人脸几乎贴在车门上前行。如果这段时间有人想在员村下车,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安慰自己,城中村嘛,人自然多点,大不了坐回去几个站。我忍。
随着钱包越来越厚,能够住更贵的地方,我对员村有了微微的不耐。等到第一个回南天来临,城中村的脏乱差,集中以潮湿的形式爆发时,我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那个季节里,巷子永远是不干的积水,楼道永远是湿润的墙壁,每次下班回家,打开房门就是一片潮湿阴冷,桌腿、床脚,甚至厨房,都不断长出细密的绿色霉菌,每天回来头件事,就是一遍遍地擦拭这些霉菌,第二天回来,擦过的地方又泛起了浅淡的青斑,生生不息。
当霉菌长得太多太快,擦拭时会有绿色的粉末落下来。我屏住呼吸,觉得房间充满了霉菌孢子,水杯、碗碟洗了又洗,仍是不想再用。房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被霉菌污染吞噬。
2015年5月6日晚,广州雷暴雨,天河区员村二横路水浸严重。南都记者 林宏贤 摄(南都资料图)
我开始越来越嫌弃这里。为什么楼与楼要盖得那么挤,挡住阳光与通风。为什么许多住客都不讲卫生,洒再多蟑螂药都无法根除。像潮水褪去般,所有的不好一起暴露出来。
租约未到期,我已开始物色市区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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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与家庭的压力也纷至沓来。锐雯是第一个离开员村的,或者说彻底离开了广州。
反复思量几个月,初春时节,锐雯还是提交了辞职信。她不是那种能够安坐格子间,做枯燥传统工作的人。那时流行一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当城市的钢铁森林变成束缚,依附于城市光鲜之下的栖息地城中村,更失去了逗留的意义。
虽然很多人难以认同,觉得人终究要回归柴米油盐的忙碌之中,诗与远方,不过是文青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但锐雯真的就出发了,抛弃了一线城市的光环和待遇,走得十分干脆。
员村几年,或许只是让她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原来不在这里。
与锐雯相反,雷欧娜远没有那么野性。但乖乖女也有苦恼,工作几年后,她开始陆续收到同学朋友的婚礼请柬,并被邀请去做伴娘。第N次做伴娘后,雷欧娜的家人急了,哪怕她一个人过得开心,也一定要开始相亲。
消息不胫而走,最后连单位同事都开始关心起她的感情生活,雷欧娜去上班,同事打招呼都变成了:“我朋友的部门有个小伙子很优秀,你要不要……”上网发个网帖,甚至都有人留言: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单身?
仿佛自己单身,得罪了全世界。
当过年回家时,发现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也发来了结婚请柬,雷欧娜自己也不能淡定了。怎么一眨眼周遭全成了已婚族?难道自己真要被“剩下”了?
她准备换份工作,听父母的话,找一个所谓“有更多优质对象”的单位。
员村只剩下我一个人。那段时间我正陷入职业迷茫,考虑到底要不要放弃现在的岗位,去换一个更喜欢的领域。
休假时我去了西南,在那里见到久未谋面的锐雯。离职之后,她各地辗转,也换过几份工作,最终怕父母担心,还是被父母叫回了老家。席间说起来,我们各自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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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也着手搬家。
工作和日常琐碎将时间填满,离开员村之后,大家联系逐渐变少,每天的朝九晚五里,时间飞快过去,常常是翻朋友圈时,才偶尔看到她们的消息。
锐雯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在老挝的海岛,有时在乌兰巴托的列车,在照片里,她一改当年共事时的精致,素面朝天,衣着简朴,在北纬50度的寒风里头发翻飞着,笑靥如花。
听说她成了一名自由撰稿人,在给一家国际知名杂志写专栏。青年旅馆成了最常居住的地方,夜里住下,白天即走,对一个过客而言,租金高低,是城是村,都已经与她无关。
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妥协,总有一天会像离开广州那样,离开老家,再度寻找自己的梦。
雷欧娜去了深圳,在一家男女比例失衡的公司里,女员工大概会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
她将住进公司的集体宿舍,不能再像一个人生活时,衣着随便随处瘫坐。我没有问她的感情生活是否有新的进展,不过我想,无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在那所私企,应该不会再有人过问到让她困扰了。
去深圳之前,雷欧娜特地到我员村的住处坐了坐,我们想起在员村的诸多囧态。
比如夏天总是断电,她被热到四处求助蹭空调,马路总是很挤,10分钟能走完的路,车堵了整整半小时。我说,去天台拍张照留念吧。天台的烟头与建材扔了一地,拍完她看了下,笑着说,背景真的是很土啊。
是啊,原来这里,真的是很土,还有很多不方便啊。
在天台的留影,从这里可看到高楼耸立的珠江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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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到了市区的中心地带,流动人口少了,本地人很多,晚上下楼时,看到的大部分是中年人和老人。
过了晚上十点,许多人已经熄灯睡觉。商铺也不再长时间营业,稍稍入夜,已经忙着打烊。房间温暖明亮,没有潮湿发霉,没有握手楼,生活中到处是安稳的、不再动荡的,失去年轻活力的气息。
偶尔我们谈起城中村的岁月,有美好的部分,但关于员村的记忆,基本是脏乱差相关,我开玩笑,约她们有一天再去员村,她们笑说好,但其实我知道,有更多选择时,都不会想再住城中村。
前几天我回去过,出了地铁站,还是一样的破旧,一样的热闹,大批的人从地铁站走出来,分散流向不同的村巷。毕竟一批人走了,还有下一批人会来。
那时我想,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在努力往前走啊,那段初入社会的青涩时光,已经彻底过去了。我们被城市裹挟着不断往前,去成为更想成为的自己,从来到城中村那天起,也许已注定将来的告别。
作者:尚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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