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李晟，遇刺前后

浙江温州，医生李晟在门诊诊疗中，突遭横祸。

他被一男子持刀伤害，致多处严重损伤。虽经紧急救治，但终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不幸离世。事件发生后，国家医保局、国家卫健委相继发文，对暴力伤害医务人员的违法犯罪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李晟生前为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心血管内科主治医师，有病人家属向南都、N视频记者回忆，他是病人“全家的定心丸”，充满爱心和耐心。李晟去世后，他的同事、同行纷纷发文，纪念这位勤勉敬业、待人友善的医生。这几天，在温州市殡仪馆，不断有市民和网友前来送花。

李晟的遗体告别仪式将于7月25日清晨举行。在送别李晟医生的同时，如何防治暴力伤医事件也成为萦绕人们心头的疑问。建议立法修法、健全安检制度、强化警医联动，诸如此类的讨论和实践早已进行。除了具体而微的应对措施，各界建言献策有个共识，即根源在于医患之间如何加强信任、建立良好关系。

此前报道↓↓

李晟。

倒在刀下

7月21日，在温州市殡仪馆5号厅，小彭（化名）和父母为李晟医生献上了一束花。就在两天前，那个曾安慰小彭不要有压力的医生倒在了别人的刀下。

现场视频显示，一男子将李晟追至诊室外，连捅数刀，李晟大喊“救命啊，不是我”。随后，李晟被送去抢救。

20日凌晨，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发布悼文：“7月19日中午13时许，我院心血管内科李晟医生在门诊诊疗中，突然遭到一男子持刀伤害，致多处严重损伤。事发后，我院第一时间组织多方专家联合救治，李晟医生终因伤势过重，经抢救无效，于7月19日21时许不幸去世。”

院方的讣告也写道，“李晟的去世，是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乃至浙江省心血管领域的重大损失”。

李晟的同事、同行纷纷发文，纪念这位勤勉敬业、待人友善的医生。接触过他的患者及患者家属，也描述着他们心中的李晟。

小彭父亲是李晟的患者。2018年，父亲心肌梗死，由李晟负责手术。起初，小彭看到李晟“只是个主治医师，心里有点怀疑”，但李晟用自己的专业打消了她的疑虑。

据公开资料，李晟生前为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心血管内科主治医师，并任该院心内科治疗组组长、温州医学会心血管专业委员会介入学组成员。2019年，他被所在医院授予建院百年“爱岗敬业奖”荣誉。

小彭父亲的手术成功了。后来复查，小彭父亲每次挂不上号，李晟就笑着给他加号，还先开好检查单——“这样可以拿到结果等叫号，节省了很多时间”。

在小彭看来，李晟是“爸爸的定心丸”，也是“全家的定心丸”。除了父亲的病情，小彭家里其他人身体不舒服，也会在复诊时一起向李晟咨询，他总是耐心解答。

有一次，小彭提到自己睡眠不好、心事重，李晟安慰她不要有压力，要好好调整心态。“他边讲边笑着摸摸自己的寸头，那个笑容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

与这些故事一起，殡仪馆内黄色和白色的菊花，寄托众人的思念。

众多市民和网友买花悼念李晟医生。

22日，温州市殡仪馆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李晟医生的灵堂设在殡仪馆5号厅，这两天自发送花的网友很多。工作人员表示，如果想到场送别李晟医生，建议这两天过去，“7月25日最后一天，到时候人会很多，（殡仪馆）会有管制措施”。

从殡仪馆离开后，小彭感觉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又坐在办公室电脑前笑眯眯地跟病患讲：你放心呐”。

社会之痛

“痛恨再次看到这样的消息登上热搜。”李晟去世后，曾遭遇医闹伤害的眼科医生陶勇发文表示。

暴力伤医事件，已成整个社会之痛。

2018年1月，中国医师协会发布了《中国医师执业状况白皮书》。该白皮书是根据2016年到2017年中国医师协会进行的医师大样本调查而出具，全国共计4.46万家医疗机构的医务人员参与本次调查，共约14.62万医师参与。

白皮书提到，有38%的医师从未亲身经历过医疗纠纷，62%的医师发生过不同程度的医疗纠纷；在伤医问题上，34%的医师从未亲身经历过暴力伤医师事件，66%的医师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医患冲突，但绝大多数为偶尔的语言暴力（51%）。

上述白皮书称，2014年的调研数据显示，仅有27.14%的医师未遭受过暴力事件，数据比对显示，“针对医师的暴力事件以及事件的严重程度均有所下降”。

虽然如此，近年来，多个伤医事件出现在公众视野，引发热议。

2019年12月4日，孙文斌及亲属将其母孙魏氏送至民航总医院治疗。孙文斌因不满医生杨文对其母的治疗，怀恨在心、意图报复。12月24日，孙文斌在急诊抢救室内，持事先准备的尖刀反复切割、扎刺值班医生杨文颈部，致杨文死亡。2020年4月3日，孙文斌被依法执行死刑。

2020年，陶勇出诊时被一男子持刀严重砍伤，引起广泛关注。崔振国因其眼睛治疗效果未达其预期，对朝阳医院陶勇等诊治医生心生怨恨，伺机报复。2020年1月20日，崔振国持事先准备的菜刀进入朝阳医院门诊楼七层，趁正在为患者检查的医生陶勇不备，砍击陶勇的后脑部、颈项部，后继续追砍陶勇至其他楼层，过程中又将陶勇手臂砍伤，并先后将阻拦其行凶的其他三人砍伤。

2021年2月2日，法院公开宣判崔振国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案例背后，许多学者开展了关联化研究，尝试发现暴力伤医事件之间的联系，“为规避暴力伤医风险、减少此类事件发生”提供思路。

“门诊部成了积压医患矛盾的主要场合，也因此成了医疗机构中暴力伤医事件的高发点位。”2024年，一篇名为《基于知识图谱的我国暴力伤医事件成因分析》的论文如此总结道。

论文从2012年到2022年筛选出17件具有代表性、产生重大舆论影响的相关案例作为研究对象。论文指出，门诊部作为医患之间信息传递的重要通道，需要承担大量的信息交换和处理任务。然而，由于“沟通渠道的不畅通或信息传递过程中的失误”，可能导致医患之间产生误解、不满或矛盾，加剧门诊部暴力伤医事件的发生。

上述论文表示，诊疗效果不佳是引发暴力伤医事件的主要原因，“某些疾病的诊疗效果因体质而异，极有可能出现不如预期的情况”，但患者或其家属因不具备专业医学素养而感到不解，进而对医务人员产生质疑、埋怨，造成医患冲突。

“管制刀具进入医疗机构是催生暴力伤医事件的主要因素”，该论文还分析称，结合现实情况来看，刀具可能被带入医院的风险不可小觑，因其危险系数更高，极有可能成为严重暴力伤医事件的“推手”。

安检之问

陶勇说：“暴力伤医行为，是重罪。法律之剑高悬头顶，对于任何报复社会和伤害他人的恶行，我们都严厉谴责，坚决抵制。我本人是伤医事件的亲历者，曾发起医院设立安检的倡议……”

评论区里，有人追问：究竟如何才能保护好一名医生？医院安检能否起到作用？

事件发生后，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加强安检。

在陶勇医生受伤的次年，2021年9月，国家卫健委等八部门联合发布《关于推进医院安全秩序管理工作的指导意见》（以下简称“指导意见”），明确医院应当建立安全检查制度，按照安检工作实际需求，配备通过式金属探测门、微剂量X射线安全检查设备、手持式金属探测器等相应安检设备。

“日均门诊量5000人次以上或者床位1000张以上的大型医院应当在主要出入口实施安检，防止人员携带刀具、爆炸物品、危险物品进入医院。”同时，指导意见称，医院开展安检工作，应当兼顾患者就医体验，要为急危重症患者设置安检绿色通道，以安全、合法、便民为导向，不影响正常医疗秩序。

曾在北京某知名三甲医院实习的林安（化名）告诉南都记者，该三甲医院在2022年3月左右开始实施安检。“入院个人和随身物品会分开检查，保安也会对来院病人的安检情况进行监督。个人禁止携带管制刀具、易燃易爆品、放射性腐蚀性物品等。”

但林安也表示，并非所有入口都有安检设施，“医院有非常多的门，进行安检的只是其中一个人流量比较大的出入口”。在林安看来，医院是个比较复杂的环境，“不是所有人都能等着过安检，一旦出现紧急情况，医院还是救人优先”。

李涵（化名）也有类似经历。今年7月，她在广西南宁某三甲口腔医院陪同家人治病：“门诊大厅有安检，可以通过门诊大厅进入住院部，但如果直接从停车场进入医院，是不需要安检的。停车场门口有门卫，但住院部楼下没有门卫。”

此外，李涵还表示医院安检并不严格，“我姑姑说可以从（安检处）走，我说算了，因为提了很多东西，感觉不方便。但我姑姑说可以直接进，我将信将疑，真的走过去了。保安就坐在门口，我还担心他会来拦我们，但并没有”。

南都记者注意到，南宁被认为是全国首个实施医院安检的城市。

2019年12月31日，南宁市卫健委发出通知，要求当地市属各三级医院尽快安装安检门等设备。2020年1月6日，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通告称，在1月6日试运行安检首日，查获10多把各类刀具，其中包括1把管制刀具。

南都记者曾联系南宁市第二人民医院了解情况，医院总务办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该院安检通道于2020年1月8日正式投入使用，在人流量较大的正门配备两道安检门和必备的金属探测仪，共38名安保人员参与安检工作。

当时，该工作人员称，考虑到医院急诊患者，该院设置了绿色通道，急诊患者无需安检，但其他人仍进行较为全面的安全检查。但他承认，目前的安检仍有不足，如医院并非所有入口都配备安检，如果开车进入的患者和家属，在实际操作中也很难进行安检，“我们也在不断尝试改进，看怎么把工作做好。”

做好安检工作确非易事。在指导意见发布近三年后，浙江杭州有医护人员发表了一篇探讨三甲医院安检现状及优化路径的文章，其写道：“三甲医院由于门诊量大、人员流动量大，高峰时段就诊人员较多、人员排队拥挤、安检等待时间长，一旦人流量过大，安检员操作不熟练，难以实现安检全覆盖。”

而在广东某公立医院的行政人员阿陈（化名）看来，安检也不代表万事大吉，“就算过了安检又怎样？他想故意伤害，可以在医院里面随机挑选各种硬物、器械”。

医患之间

“之前我曾经陆陆续续说过，医生看诊要注意安全。”

社交平台上，一位消化科医生就李晟事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从医务人员自身的角度提了六条建议。其中最后一条建议是：勤于健身，学些擒拿格斗未尝不可。

这样的建议并非无稽之谈。2020年12月，广东省韶关市公安局浈江分局联合韶关市第一人民医院开展了防范暴力侵害事件应急处置演练。

演练中，浈江公安特警教官现场教授医护人员如何在暴力侵害事件发生时保护自己，如何利用身边的器材与歹徒搏斗，如何躲避歹徒手中的凶器等基本的防护手段。并请多名医护人员现场示范演练歹徒持棍棒和砍刀的应对情况，提升医护人员正确处理暴力侵害的能力和水平，最大限度地保护医护人员自身生命安全不受侵害。

不过，很显然，单从这方面入手，并不能减少暴力伤医事件。2021年，陶勇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医患关系背后有着非常复杂的因素。

李晟事件发生后，国家卫健委公开表示，将联同公安部等部门，指导各地加强平安医院建设，严厉打击涉医违法犯罪，保护患者和医务人员安全。南都记者注意到，国家卫健委的表态中，除了要求各地医院切实落实安检措施，还提到强化警医联动。

据了解，2021年，国家卫健委等八部门的指导意见中已经就此有所规定：公安机关应当在三级医院和有条件的二级医院设立警务室，配备必要警力；尚不具备条件的二级医院根据实际情况在周边设立治安岗亭（巡逻必到点）。

南都记者获悉，目前，各地很多医院已经建立警务室。然而，也有研究者提出，“在现阶段，各地方医疗资源分布不均，具体医警联动建设要结合当地医疗秩序状况、警力资源的实际情况，而且对于驻院民警的选拔准入也有较高要求，需要多方努力促进医警联动机制的成熟”。

近些年，为防治暴力伤医，社会各界提出过很多建议和意见。2020年，全国人大代表朱列玉认为，在国家已经出台大量法律法规打击暴力伤医行为的前提下，殴打辱骂医护人员的行为依然屡禁不止，因此修改《刑法》，增加殴打侮辱医疗工作人员罪刻不容缓。

同年，全国政协委员吕红兵建议将伤害、杀害医务人员列入《刑法》故意伤害罪、故意杀人罪的法定加重情形。他还提出，建议全国的医疗机构共享“医闹”信息，通过平台机制对“医闹”事件精准定位。

除了具体而微的应对措施，各界建言献策有个共识，即根源在于医患之间如何加强信任、建立良好关系。

“医患之间关系，实际上两者是命运共同体，无患者，医者何用？无医者，患者如何治病？医患本是一家人，共同承担着战胜病魔的重任。”广东一名临床医生曾如是说。

医生李晟走了，享年50岁。根据院方的讣告，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将于7月25日清晨举行。

工作中的李晟。

李晟从毕业后就到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工作，到今年已有28年，他的主要精力奉献在治病救人上，有人评价其“不追求职位晋升、只为病人着想”。李晟去世前，该院的公众号上，显示一篇有关他的文章。

文章描述了李晟如何为69岁的病人做手术。“顾大爷被安排进心脏导管室，局麻后，李晟从大爷的大腿根部穿刺右股静脉经导管输送装置送入40mm房缺伞，推送牢固。心超证实房缺被成功封堵，异常分流消失，手术成功！仅仅用了20分钟！当顾大爷被推出导管室的时候，顾大爷的家人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表示感谢。术后，顾大爷被送至普通病区，各项指标正常，第二天上午就出院了。”

李晟出事后，有网友在文章的评论区写下：“李医生，一路走好。”

南方都市报（nddaily）、N视频报道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马辉

采写：南都记者 马辉 周敏萱 实习生 李婉茹 姚炜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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