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美国断供威胁，任正非为什么敢说华为已经做好准备？

文/《中国经营报》记者 李正豪

5月21日上午8：45左右，身着蓝色西装的华为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任正非，满面笑容地步入华为公司深圳坂田基地的一间会议室，向包括《中国经营报》在内的20多家中国媒体打招呼。

在5月1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BIS）将华为列入所谓“实体清单”、多家美国供应商已确认对华为“断供”的背景下，在5月20日凌晨，美国商务部又表态“在90天内不会强制执行（对华为的）禁令”的情况下，当前任正非怎么想、怎么说，对外界来说就显得异常受关注了。

9：00采访正式开始前，几个中国媒体聊到自己的家人都在用华为手机，任正非的回应让人吃惊。他说：“我的家人（应该是指孟晚舟）现在还在用苹果手机，苹果的生态很好。家人出国前我还送了苹果电脑。不能狭隘地认为，爱华为就用华为手机。”

正式采访开始后，中国媒体记者以最近传播很广的“弹痕累累的伊尔2轰炸机”照片为开头，问及华为的现状。任正非说：“我是在网站上看到这张照片，觉得很像我们公司的情况，发给大家，CNBG（运营商BG，下同）认为自己就是这架飞机，他们就自己拿来广播了。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一边飞一边修飞机，争取能够飞回来。”

两个多小时的采访，其实整个基调一开始就奠定了。那就是任正非的坦诚、理性、自信，一方面承认华为现在就是一边飞一边修，一方面又提醒国人，不是爱华为就要用华为手机，最终还是自信地认为，华为能够在枪林弹雨中返航。

（一）

随着话题的展开，大家的问题开始触及任正非对美国政府最新表态——“90天内不会强制执行”的看法。任正非说，“（90天临时许可）对我们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实际上，在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任正非多次强调说，“华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任正非还称，今年春节期间，乃至刚刚过去的“五一”，华为人加班加点，就是为了“做好准备”。“已经做好准备”可以说是任正非在采访中对外传递的最重要信息。

那么，应该如何理解“华为已经做好准备”的表态呢？《中国经营报》记者认为，首先是在精神层面，任正非和华为已下定决心不做“中兴第二”，坚决不在美国政府的监管下生存。值得注意的是，任正非在今年初及近日都表示，“预计华为的增长可能会放缓，但只是小幅的放缓”，年度营收增长可能略低于20%。也就是说，为不做“中兴第二”，华为在精神层面已经做好了增长率下滑的准备。华为已做好准备，即便是牺牲增长率，也不会像中兴通讯那样，在美国的要求下改变自己的管理，更不会接受美国的监管。

其次，是在物质层面，华为在备货上已经做好充足准备。尽管在此次采访过程中，任正非没有详细梳理，究竟到目前为止，华为在物质上做了哪些准备，但任正非提到，“对于我们公司，不会出现极端断供的情况，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我年初判断这个事情（断供）的出现可能在两年以后，因为总要等到美国和我们的官司法庭判决以后，美国才会对我们实施打击。无论结果如何，（美国）都会对我们打击，这样我们还有两年时间，足够准备。由于孟晚舟被捕，就把‘导火索’的时间提前了。”

任正非表示，“大家都知道，我们春节在加班，我春节也在慰问员工。春节加班期间，仅仅是保安、清洁工、餐厅服务员等，在国内就有5000名服务人员在供应我们的‘战士’，他们可以拿多倍工资，公司采购食品的价格也翻了一番，还给了服务人员一些小费。我们很多员工春节连家都不回，打地铺睡觉，就是要抢时间奋斗。‘五一’期间也是这样的，很多人没有回家。”

任正非还提到，“美国大量的零部件、器件厂商，这么多年来给了我们很大支持。特别是在最近的危机时刻，体现了美国企业的正义与良心。前天晚上（指5月19日），徐直军（华为轮值董事长）半夜两三点打电话给我，报告了美国供应商努力备货的情况，我流泪了，感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天（指5月21日），美国的企业还在和美国政府沟通审批这个事情。（因为）我们被列入实体清单，美国公司卖产品给华为，都必须要拿去批准。”

根据《金融时报》等海外媒体的分析报道，自从“孟晚舟事件”以后，华为备货周期已经逐渐从6～9个月扩大到1～2年。也就是说，华为当前的备货很可能已经可以保证在1～2年之内生产不中断，因此任正非才有足够底气说，“（90天临时许可）对我们没有多大意义。”

另外，就是在满足1～2年备货的情况下，让专注半导体业务的华为海思全面启用“备胎”，进而在更长久的时间内保证华为持续向前发展。近日流传出来的华为海思总裁何庭波的全员信显示，“多年前，还是云淡风轻的季节，公司做出极限生存的假设，预计有一天，所有美国的先进芯片和技术将不可获得，而华为仍将坚持为客户服务。为了这个永远不会发生的假设，数千海思儿女，走上了科技史上最为悲壮的长征，为公司的生存打造‘备胎’。”“今天，命运的年轮转到这个极限而黑暗的时刻，超级大国毫不留情地中断全球合作的技术与产业体系，做出了最疯狂的决定，在毫无依据的条件下把华为公司放入了实体名单。今天，是历史的选择，所有我们曾经打造的备胎，一夜之间全部转‘正’。”

在采访中，任正非也说到，“业务连续性和‘备胎’是一致的，‘备胎’就是保证在车子抛锚时换一个轮胎还能开。连续性也是一步步来实现的。其实很多东西已经投产了。”任正非还强调，“‘备胎’一定要用的，因为是结合我们解决方案设计的，不是脱离解决方案做的。直到它能用的时候才开始投入使用，滚动着用。”不过，任正非也强调，即使“备胎”投产的时候也不排外，“外面的货还是要订一半。我曾经有文章说，每年至少买高通5000万套芯片。我们从来没有去排斥和抵制。”

（二）

尽管“备胎计划”已经启用，外界已经开始猜测，海思未来会不会走向公开市场，不仅向华为体系供货，也向其他厂商供货，但任正非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表示，海思始终是华为主力部队的加油车、架桥队、担架队，华为的主力部队始终是CNBG（运营商业务BG），因为运营商业务已经登上珠穆朗玛峰，即便未来营收规模在华为体系不是最大的，但战略价值是最高的。

当前，在华为营业收入的版图中，消费者业务、运营商业务、企业业务大体上是5:4:1。但运营商业务无疑是最赚钱的。任正非称，在运营商业务上，在全球华为早已不再是最便宜的供应商，而是品质最好、价格最高的供应商，因为如果华为价格低的话，其他几家供应商在全球的市场份额就要更低了。任正非还举例，这就像苹果在全球智能手机市场一样，苹果坚持高价策略，其他厂商才有活路，苹果价格低的话，其他厂商就没有活路了。

不过，也应该看到，在枪林弹雨中求生存的华为，必须直面当前形势的负面影响。公开数据显示，2014~2018年间华为年均复合增长率为26%。但今年初及当下，任正非及华为对今年年度增长率预期已经调整为略低于20%，这就是在承认和正视“孟晚舟事件”外部形势对华为增长前景的负面影响。当然，通过提前备货和启用“备胎”，华为正在积极谋求将外部形势针对自己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具体到运营商业务、消费者业务、企业业务三大业务板块，任正非在采访中表示，尽管运营商业务BG觉得自己最像“弹痕累累的伊尔2轰炸机”，但“后来梳理下来发现，运营商BG反而还没有大的问题，因为有十几年的充分准备。“尤其是对运营商业务中的5G业务，任正非可以说是信心满满。在采访中，任正非说，“华为的5G是绝对不会受影响的，在5G技术方面别人两三年肯定追不上华为。”

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任正非再次提到，“现在梳理下来，发现这个部门（运营商业务BG）困难少，因为准备时间长，反而是别的部门困难多。在5G、光传输、核心网等领域，华为不会受到打击，还会长期领先世界很多年。”

尽管以美国等“五眼联盟”为首的西方国家，正在动员其盟友将华为5G排除在供应体系之外，但公开报道显示，华为5G产品线副总裁甘斌在4月中旬表示，截至当时，华为在全球范围内已经签署40个商用合同，其中欧洲23个、中东10个、亚太6个、非洲1个，5G基站全球发货量已超过70000个。

与运营商BG相比，由于谷歌已经暂停与华为的部分业务，华为消费者业务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一些影响。当前，安卓已经确认，现有华为设备可以继续使用Google Play等服务，但未来在华为的新机型上，用户尤其是海外用户很可能将面临无法直接在华为手机上调用Google Play等相关服务的局面。

至少应该可以从三个层面看待这个问题：一是华为仍然可以使用开源的安卓系统；二是Google Play等相关服务在中国本来就没有被使用，因此没有影响；三是在未来发布的新机型中，华为手机海外用户可能面临无法使用Google Play等相关服务的情况。不过，记者了解到，习惯使用Google Play、Gmail等服务的华为海外手机用户，可以通过自己下载APP的方式，继续使用这些服务。

华为的官方声明也显示，“华为和荣耀品牌的产品，包括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产品和服务在中国市场不受影响。”该声明未提及海外市场会不会受到影响。同时，华为在声明中还表态称，“华为有能力继续发展和使用安卓生态。”另外，最新消息显示，华为消费者业务CEO余承东5月21日表示，“我们愿意继续使用谷歌和微软，但没有办法，被‘逼上梁山’啊！”余承东指出，华为自研的手机操作系统最快在今年秋天、最晚在明年春天面市。华为的OS手机操作系统将打通手机、电脑、平板、电视、汽车、智能穿戴，统一成一个操作系统。”

由于美国供应商的断供，华为企业业务BG也面临一些新的情况，比如，英特尔X86架构服务器芯片的断供，就是该部门不得不面临的挑战。5月20日在参观华为总部时，华为企业业务一位工程师告诉记者，华为基于ARM架构自主设计的服务器芯片鲲鹏920，以及搭载鲲鹏920的泰山服务器，将不受美国供应链影响。言外之意，在服务器领域，华为企业业务将加速基于ARM架构的相关业务，来减少当前形势对自己的影响。

在前不久的“2019深圳国际友城智慧城市论坛”期间，华为企业业务BG副总裁喻东在与记者交流时表示，当前，华为企业业务面临的最大机遇就是百行千业的数字化转型机遇，其中，在城市的数字化转型中，华为已经在全球100多个国家的700多个城市介入到智慧城市、平安城市的建设中。华为以“城市数字平台”为基础的智慧城市、平安城市等解决方案，正在全球加速开疆拓土。华为还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出，“智慧城市”的新五大基础设施应该是云、物联网、数据湖、人工智能和视联网，这无疑为“智慧城市”的进一步发展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当然，“智慧城市”只是华为企业业务BG在百行千业中面临的一个领域，在金融、政务、能源、电力等数字化市场，只要华为企业业务BG能够克服当前的外部影响，未来将面临着更多的市场机遇。

（三）

在此次采访中，任正非的坦诚、理性、自信、大气给记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任正非坦诚地谈到了自己的婚姻，“我的人生有两次婚姻、三个小孩。我的前妻性格很刚烈，在‘文化大革命’中曾经是重庆三十万红卫兵的政委，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我是连红卫兵都参加不了的逍遥派，大学毕业没有女朋友，别人给我们介绍，她能看上我，我真的不理解。她是天上飞的‘白天鹅’，我是地上的‘小蛤蟆’，那时除了学习好，家庭环境也不好，我父亲哈在‘牛棚’里，她怎么就看上我了？我们一起走了二十多年，后来就分开了。现在的太太很温柔、很能干，用二十多年时间专心培养小孩，很有成就。我和姚凌（指任正非太太）办结婚证都是前妻帮忙的，小孩上户口也是前妻帮助的。我前妻与我现在的太太关系也很融洽。”

任正非在谈及家人的时候还表示，“我这辈子很对不起小孩，我的两个小孩，在他们小时候，我就当兵去了，11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我回家的时候，他们白天上学，晚上做作业，然后睡觉，第二天一早又上学去了。其实我们没有什么沟通，没有建立起什么感情。小女儿其实也很艰难，因为那时我们公司还在垂死挣扎之中，我基本上（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在公司，要么就在出差，几个月不回家。当时为了打开国际市场，证明我们不是在中国搞腐败成功的公司，在国外一待就是几个月，小孩基本上很少有往来，很亏欠他们。”

任正非的理性，表现在他看待事物的与众不同上，比如他说爱华为不等于就要用华为手机。任正非还表示，“我的小孩（指孟晚舟）用苹果，就是不爱华为了吗？不能这么说。我经常讲这样的话，余承东很生气，认为老板总为别人宣传，不为自己宣传。我讲的是事实，不能说用华为产品就爱国，不用就是不爱国。华为产品只是商品，如果喜欢就用，不喜欢就不用，不要和政治挂钩。华为毕竟是商业公司，我们在广告牌上从来没有‘为国争光’这类话。只是最近的誓师大会有时候他们瞎喊几句，但我们会马上出文件制止他们瞎喊口号。”

任正非对“民粹主义”表现得深恶痛绝，他说，“千万不能扇起民粹主义的风。我经常举一些例子，其实就是想泼华为公司的冷水，不能使用民粹主义，这是害国的。因为国家未来的前途还是在‘开放’。这次中美会谈结束以后，中央电视台讲到‘我们要开放、要改革’，我好高兴。实际上，我们还是开放晚了、改革晚了，（加入）WTO对人家是有承诺的，我们得到好处以后就要去兑现。如果早一些去兑现，做一些贡献，就能团结更多的朋友。”

自信表现在任正非对华为这驾枪林弹雨中的伊尔2能够返航的信心上，尤其表现在对华为CNBG待在珠穆朗姆峰峰顶、华为5G遥遥领先竞争对手的信心上。

大气则表现在任正非在中国媒体面前为美国供应商开脱，他说，“借此机会要讲一下，我们还是要非常感谢美国公司的，三十年来美国公司伴随着我们公司成长，做了很多贡献，教明白了我们怎么走路。大家知道，华为绝大部分的顾问公司都是美国公司，典型的有IBM、埃森哲等，有几十家。”

任正非还说，“媒体也不要老骂美国企业，大家多为美国企业说话，要骂就骂美国政客。我觉得有时候不分青红皂白，一竿子打过去，打的都是矮的人，其实高的人打不着。媒体应该要理解，美国企业和我们是共命运的，我们都是市场经济的主体。”

任正非还透露，“我们没有和美国公司表明，要用他们的器件了，而是希望美国公司继续能给我们供货，我们共同为人类服务。”“我们不愿意伤害朋友，要帮助他们有良好的财务报表。即使我们有调整，也要帮助（他们）。”

（编辑：吴可仲 校对：张国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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