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大火19人牺牲：“130公里驰援”背后的基层防火之困
本报记者 郝嘉奇 西昌报道
3月30日晚22时许，从西昌市区望去，泸山火光冲天。西昌市融媒体中心供图
3月30日，四川省西昌市突发森林火灾，宁南县21名扑火队员驰援火场，却遭遇风向突变，18名队员和1名向导牺牲。
这是一支三个月前新组建的扑火队，由“民兵队”转化而来，部分队员更是第一次进入火场。受访人士称，他们虽然接受过训练，但装备不如森林消防人员，力量比较薄弱。据《中国经营报》记者调查，之所以从130公里外调动人员，系早前木里县起火，西昌市专业队伍已被调往救火，本地空虚。
据《凉山日报》3月5日信息，当地各县（市）及州属重点森工企业，共有1.8万余名各级各类扑火队员，其中，专业扑火队仅有1318人，民兵综合应急救援队4264人，半专业扑火队1.2万人。
悲剧背后，是基层森林防火长期人力、经费不足，装备落后等问题。
最后的声音
3月30日一早，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队员樊桂伟，在社交媒体发了一张队员们身着消防服的照片，写道：“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用我们的行动来怀念木里英雄”。
一年前的2019年3月31日，凉山州木里县发生森林火灾，30名扑火人员遇山火爆燃牺牲。
但樊桂伟没想到的是，就在照片发出去的当晚，又一场森林火灾成为了生死救援。
根据西昌市政府新闻办官方微信“西昌发布”通报，3月30日19时30分，这支扑火队接到宁南县林草局的命令，于20时20分从宁南县出发。22时40分许，扑火队到达火场经久乡蔡家沟水库。23时10分许，队员们在当地一名向导的带领下，从蔡家沟水库上山扑火。
31日1时30分，联合指挥部接到报告，扑火队在途中失联。7时许，搜救队找到了他们。向导和18名队员牺牲，3名队员负伤。
39岁的樊桂伟，不幸遇难。
34岁的黄元林，也没能“平安归来”。30日20时25分，接到任务后，黄元林在社交媒体发布了队员们赶赴西昌的视频，并留言：“宁南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代表宁南人民，我们出发咯！”不少朋友留言“注意安全”“平安归来”。他回复：“感谢各位关心，精神小伙一定平安回来。”
黄元林（微信名为“黄元宁”）出发时的朋友圈截图。
24岁的陈科金，是队员中最年轻的。当晚在赶赴火灾现场的路上，他曾发过一段视频，给自己和队员们打气。视频显示，30日20时22分，队员乘坐在赶往西昌的大巴车上，视频配的字幕是：“西昌不怕，我们来啦”。陈科金穿着橙色消防服对着镜头敬了一个礼，头盔上印有“森林防火”四个字。20时55分，他又发了一个视频，配文说：“干完了回家洗个头，发型都没了”。
到了火场，黄元林拍摄了一段视频发给朋友。“风太大，火直冲冲的就来。跑都跑不赢，我们现在走了十公里了，看到火冲过来加油跑。”这是他留给朋友最后的声音。
4月3日，在宁南县烈士陵园外，此次火灾中牺牲的部分扑火队员的生前亲友向《中国经营报》记者回忆了他们的生前点滴。
一位黄元林生前好友前来送花圈。她告诉记者，黄元林的外号叫“黄大炮”，比较喜欢分享生活状态。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在上幼儿园，小的才1岁。
牺牲队员张树伟的叔伯兄弟张树海也送来花圈。他说，张树伟人很开朗，身体也好，扑火往往要走至少10里山路，身体必须要好。“张树伟10多年前就参加了民兵队，具备扑火经验。”
张树伟的小姨陈发芬告诉记者，侄子今年39岁，家里3个孩子，最大的12岁，最小的才6个月。“张树伟的性格好，对人尊重，平时比较沉默，不太爱说话。他的思想好，想为人民服务。家里才修了房子。”
樊桂伟的朋友对记者说，樊桂伟今年39岁，人很憨厚，让他做什么事他都会认真完成，平时在家电卖场干些杂活。他家里有3个孩子，大的才10岁。
在西昌市殡仪馆外，前来送别的陈其贵告诉记者，她有3位亲属在救火中牺牲，她的妹夫张明福、侄子陈章华、叔伯兄弟陈文龙，三人分别生于1977年7月、1987年8月、1982年7月，均为宁南县天鹤村人。
陈其贵回忆，3月30日晚西昌风很大，烧着的草木灰在天上飘，全城停电。3月31日早上8点多，她得知他们出事了，随即往山上赶，交警封路并告知她去殡仪馆看看。
她悲伤地说：“张明福性格好，一家人都靠他。他训练之外的时间打零工挣钱，在村里打家具。家里有4个老人和2个孩子，大的19岁在上大学，小的不到3岁。”而陈章华平时在工地上打零工，妻子在家务农，女儿7岁。陈文龙父亲过世多年，家中还有6旬母亲及妻儿。
据了解，18名牺牲扑火队员平均年龄38.2岁。3名受伤人员分别为特重度烧伤、重度烧伤、轻度烧伤，正在医院救治。
扑火队成立仅3个月
宁南县距西昌市130公里，驱车需要近3小时。当地政府为何会派宁南县扑火队支援？
通报称，3月30日19时30分，宁南县森林草原扑火队接到宁南县林草局前往西昌市支援命令。
4月3日15时，记者来到宁南县林草局防火指挥部办公室，两名值班人员正在睡觉。一旁是宁南县林草局办公室，工作人员称办公室主任张明华不在，自己不了解情况。记者多次拨打张明华电话，均无法接通。
曾在宁南县做民兵的一位人士告诉记者，3月28日至30日，凉山州木里县发生火灾，西昌市专业队伍大多被派去灭火了，30日西昌火灾发生时，城里缺乏专业队伍。“西昌市如遇火灾，会调集县城民兵队支援，我就去过两次。”
对此，本报记者4月1日向西昌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朱康求证，他表示自己不清楚，“是应急管理部门负责的”。记者随后拨打了西昌市应急管理局官网公布的办公室、党委、监察室电话，均提示“号码不存在”。
记者从宁南县政府官方网站发布的消息了解到，这支扑火队成立才刚满3个月。2019年12月26日，宁南县2020年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会召开，会上对新组建的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进行了授旗。
陈其贵告诉记者，宁南县森林草原扑火队虽然才组建3个月，但民兵队一直都有，张明福参加民兵队已有十来年了。
可扑火队员并非都具备经验。据《新京报》报道，牺牲队员曾顺富，今年1月份才加入扑火队，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火场。
值得关注的是，近3个月，也基本是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时期。扑火队员发布的一些视频，或记录了该扑火队的一些训练日常。
陈科金的社交媒体曾披露一些扑火队日常训练片段。一条发布时间为3月24日的视频显示，身穿迷彩服的扑火队员当天在宁南县久久广场上练拳，有的队员在广场一边休息，身旁放着风力灭火机。
3月26日的视频显示，扑火队员们穿着统一的服装跑步。1～3月，陈科金共发布了25条日常视频，在这次赶赴火灾现场的路上发的两条视频之前，他上一次身穿迷彩服出镜还是在1月18日。同时期，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国各地要求居家隔离，严防人群聚集。
据宁南县政府网站消息，3月11日，县林草局在宁南县休闲体育广场举办了“2020年森林草原防灭火器械培训现场会”。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全体队员共计81人参加培训。负责人分析总结了全县近年来火灾发生规律、森林草原火灾常用处置办法，邀请专家对油锯、风力灭火机等12类常规器械的规范操作进行讲解。
记者注意到，这支扑火队所用的装备，于今年1月20日采购完成。1月13日，宁南县林业和草原局发布“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2020年装备采购项目”招标书，采购31件防火服、4台风力灭火机、10套灭火水枪、2套油锯等，最高限价为21.28万元。
记者联系到采购代理机构四川乐投招标代理有限公司，工作人员称，该项目已于1月20日成交，成交价为20万元，略低于预算价。
据财新报道，宁南县林草局一份内部文件显示，各乡镇要按照不少于20人的标准，组建一支防灭火半专业队伍，切实提升森林草原火灾扑救水平和能力。文件显示，2020年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组建经费的年度资金总额约146.295万元，全部为财政拨款。其中安排政府采购预算63.21万元，主要用于采购森林防火队伍相关装备购置。如果算上2020年初已纳入的基本预算，队伍建设总投入将达到170.345万元。
宁南县扑火队营房位于宁南县平安路47号，记者于4月3日工作时间前去探访，发现大门紧闭。据此前媒体报道，其库房中有面罩、油锯等装备，集训课程表显示，扑火队共分为8个班，每班10名队员。采用轮训制，每次两个班入驻集中培训，共15天。
宁南扑火队营房。本报记者 郝嘉奇 摄
牺牲队员张树伟的叔伯兄弟张树海也曾参加民兵队，他告诉记者，之前民兵队和扑火队是分开的，2019年底合二为一，参与者一年有9000元津贴，要参加平时训练和各类抢险救援工作。每年清明和每月初一、十五基本上都要上山灭火。
张树海说，民兵队配备了专业防火服、灭火器、面罩等，但上山扑火一般不带灭火器，而是拿镰刀等工具，因为灭火器容量有限。
“西昌的山风特别大，有时候即便离火线1公里，风一吹，火一下就来了，人跑的速度没它快，这个时候装备再好也没有用，很容易就被困住。此外，山上有很多松树，地表蓄积了大量松叶松皮，含油量大，一旦着火会迅速燃烧起来。”张树海介绍。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3月31日，凉山州木里县发生森林火灾，30名扑火人员在转场途中，也是因为瞬间风向突变、山火爆燃而牺牲。
基层防火之困
2020年4月4日，西昌市为牺牲的扑火队员举行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去年，西昌市木里县30名扑火队员追悼会也是在这一天举行。
4月3日，宁南县集体悼念遇难救火队员。本报记者 郝嘉奇 摄
据新华社报道，本次灾害发生后，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高度重视并作出重要指示，要求迅速调集力量开展科学施救，在确保扑火人员安全的前提下全力组织灭火，严防次生灾害。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亦作出批示，要求深刻总结近期多起森林火灾和造成人员伤亡的教训，进一步压实各方面各环节责任，深入排查隐患，加强监测预警，坚决遏制重特大森林火灾发生。
木里大火仅仅一年后，缘何悲剧又再次发生？多方认为，人力经费不足、装备落后等问题，一直是森林防火队伍建设的痛点。
以山东为例，2019年11月，山东省政府常务会议指出，山东省有林地面积5240万亩，建有常年驻防的森林消防队伍174支6723人，还有季节性驻防的森林消防队伍560支1.2万人。森林消防队伍存在经费保障渠道不稳定、队伍装备水平不高、管理不规范、技能水平不专业、人员流动性大等问题。因此需要组建森林消防专业队伍，纳入消防救援指挥系统，实行24小时执勤和准军事化管理。
中国消防救援学院森林防灭火教研室主任白夜介绍，上述森林消防队伍为“国家队”，由应急部门管理，基层还存在大量森林扑火“地方队”，由地方政府管理。“国家队”尚且存在经费保障不稳定、技能水平不专业、人员流动性大等问题，“地方队”更是缺乏应对大型火灾的能力。
西昌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朱康告诉记者，宁南县调集来的扑火队员不是专业的消防人员，但“灭火的专业能力肯定没问题”，平时要训练。
虽然宁南县扑火队名为“专业扑火队”，但实际上仍是半专业的队伍。西昌市公安局指挥部人士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区县一级的消防力量是由地方林业部门成立的，力量比较薄弱，他们比普通的志愿者多一些训练，但装备不如森林消防人员。
（编辑：孟庆伟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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