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工烂尾、拖欠民企工资、企业领取补贴后破产注销……贵州铜仁高新区招商变招“伤”

本报记者 张家振 铜仁报道

在“双创”的号角下，位于“武陵第一峰”梵净山脚下的贵州铜仁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以下简称“铜仁高新区”）正不断上演着“大招商、招大商”的故事，试图在起步晚、底子薄的逆境中实现弯道取直、跨越赶超。

不过，《中国经营报》记者实地调查发现，铜仁高新区在抛出“零地价”招商、“一事一议、一企一策”及探索“资本招商”模式，建好标准厂房吸引企业拎包入住等一系列优惠政策后，企业厂房、园区建设、招商引资工作曾迎来发展热潮，但受国内外经济环境影响最终陷入了部分企业退出、厂房闲置、产业园烂尾、施工欠款纠纷频发的困局。

据当地知情人士介绍，一些招商引资企业在获得资金支持或领取优惠补贴后，因各种原因最终退出或破产注销。此外，贵州长瑞科技、天德科技、中宇元一通讯、龙骏车业等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导致大量厂房空置。

此外，为大力推进智能终端制造、新能源新材料等产业的发展，当地相继规划建设了智能终端产业园、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电子商务和信息产业园、移动能源产业园等。但记者走访发现，智能终端产业园、电子商务和信息产业园企业入驻率并不高，而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承建的3P项目——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和“铜仁市一号工程”——汉能控股集团宣称总投资390亿元的移动能源产业园目前均已处于停工烂尾状态。

有“铜仁市一号工程”之称的移动能源产业园已烂尾多时，工地空无一人。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对于当地智能终端制造等相关企业发展现状，铜仁高新区管委会10月29日在向记者发来的书面回复中表示，今年以来全国乃至全球产业链、供应链持续震荡，特别是涉及电子信息产业，很多企业面对对口产品的滞销，大量订单取消，不得不调整产品结构和产品种类，甚至对产线做了不同程度优化，以应对国际、国内两个市场的需求变化。

厂房闲置问题引关注

官网资料显示，铜仁高新区2012年8月经贵州省政府批准成为省级高新区，并确立了“到2020年成功跻身国家级高新区行列”的目标。目前，铜仁高新区已初步形成了智能终端制造、大健康新医药、新能源新材料和大数据运用四个产业集群。

据了解，为打造智能终端全产业链，铜仁高新区自2016年开始规划布局了1900余亩的智能终端产业园，用于引进手机电池、音频音响、光学镜头等智能终端产业项目。但目前，当地重金投资建设的标准化厂房存在着较为突出的闲置问题。

记者在智能终端产业园看到，园区入驻有贵州长瑞科技、迪亚仕、龙骏车业等多家公司。目前，贵州长瑞科技多栋办公楼和厂房大门紧闭，门前荒草丛生并堆满了建筑垃圾，厂房闲置已久。

位于铜仁高新区智能终端产业园的贵州长瑞科技办公楼闲置已久，荒草丛生。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相关资料显示，2017年6月26日，江苏长瑞科技有限公司落户铜仁高新区智能终端产业园，并在当地成立了贵州长瑞科技公司，主要生产销售电子元器件、集成电路、光电产品。当年11月16日，总投资10亿元的长瑞科技产业园开工，此后贵州长瑞科技所在的智能终端产业园办公楼和厂房并没有新的企业入驻。

作为铜仁高新区引进的第一家智能手机生产企业，中宇元一通讯所在的中宇产业园同样存在厂房闲置问题。记者在产业园内部看到，公司拥有6万平方米的厂房，但在3栋厂房中仅1栋厂房的SMT制造车间等在正常生产，位于产业园内部的2栋厂房则闲置已久。

中宇产业园组装事业部所在的厂房大门紧密，闲置已久。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其中，中宇产业园组装事业部大门紧闭，办公设备杂乱堆放，厂房内部的超声波清洗机保养有效期还停留在2016年9月30日。而另一栋厂房并没有安装生产线，而是重新引入了一家名为“贵州琪飞印务科技”的公司，工人正在安装印刷生产线。厂房内部电梯上张贴的封条显示，今年8月20日，厂房相关设施已被铜仁高新置业有限公司查封。

中宇产业园多栋厂房闲置，并贴有铜仁高新置业封条。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此后，天德科技等公司作为下游产业链配套企业相继落地，但公司目前已深陷经营困境，多次以买卖合同和融资租赁纠纷被送上被告席。记者在厂区内部看到，公司多栋厂房处于闲置状态，没有安装生产线和生产设备，部分厂房内留有贵州铜仁大兴建工有限公司张贴的封条。

天德科技生产车间空置，并没有安装生产线等设备，并贴有大兴建工封条。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2018年，天德科技项目曾被认定为贵州省级大数据与工业深度融合标杆项目。2019年1月，天德科技投资3亿元、占地面积102亩的厂区竣工投入运营，产品主要涵盖手机配套产品、汽车内饰件、智能会议系统等产品。

天眼查信息显示，自2019年以来，天德科技因无力支付供应商货款等原因，已先后被广州天河、惠州惠城、松桃苗族自治县和铜仁碧江等地法院17次列为被执行人，公司法定代表人、总经理张锡河也多次被限制高消费。

对于中宇元一通讯和天德科技等公司面临的现状，铜仁市政府一位主要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进行了否认。该负责人表示，目前相关企业和智能终端产业园在进行迭代升级，按照要求还要加快转型升级的步伐。中宇元一通讯正在向电芯、电缆行业转型，天德科技之前主要给苹果、华为、中兴等公司做配套，随着去年国内外形势的变化正向芯片和配套加工等领域转型，国庆节前还跟主要芯片厂家进了大量设备，正在紧急安装调试中。

“整个铜仁高新区的智能终端等配套产业正在按国家整体战略部署的要求转型，有些东西涉密我还不好说。”上述负责人表示。

“目前，厂房分配使用率达到92%以上。”对于厂房闲置问题，铜仁高新区管委会在书面回复中也表示，为了适应国内外产业发展的形势，高新区适时调整产业布局，企业适时调整产品等生产要素，优化资源配置，有效整合企业共同生产，使厂房使用率和产出率达到最大化。

多个重点项目停工烂尾

据了解，2017年是铜仁高新区招商引资工作实现大跨越发展的一年。这一年，铜仁高新区先后引进汉能控股集团和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投资打造移动能源产业园和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但最终这两大省级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均已陷入了停工烂尾的困境。

由汉能控股集团计划总投资390亿元打造的移动能源产业园，有“铜仁市一号工程”之称，并被列为“国家重大建设项目库”项目及贵州省重点建设项目，同时纳入了贵州省十大千亿级工业产业振兴计划。

作为当地招商引资取得的重大成果，“从开始洽谈到签约落地仅仅用了23天”等代表铜仁高新区招商速度的信息曾被反复提及。该项目于2017年6月25日签约，当年7月22日举行开工仪式，2019年7月29日，移动能源产业园一期300兆瓦柔性铜铟镓硒薄膜太阳能电池组件制造首条生产线正式投产。

不过，如今这一项目已停工烂尾多时。记者在项目施工现场看到，整个工地上空无一人，施工设备也已撤出。项目一期1号厂房在建成投产后不久即已闲置，目前厂房大门紧闭、没有任何生产迹象。项目另一侧的1栋厂房尚未完成地基施工，裸露在外的钢筋锈迹斑斑。

移动能源产业园首条生产线仅投产一年后，目前已没有生产迹象。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相关资料显示，铜仁移动能源产业园是汉能控股集团计划在全国布局建设的10个“移动能源产业园”项目之一。项目分三期建设，占地面积达3350亩，总投资额约390亿元，包括600MW柔性砷化镓薄膜太阳能电池组件制造项目、2100MW铜铟镓硒薄膜太阳能电池组件制造项目和5万辆全太阳能动力汽车生产制造项目。

其中，项目一期工程总投资63亿元，占地450亩，主要建造3座生产厂房及相关动力、生活设施。项目由中交集团旗下中交一公局集团承建，但公司在施工现场设立的“项目作战指挥室”早已人去楼空。

中国交建“项目作战指挥室”已人去楼空。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和移动能源产业园类似，智能终端触控也显示产业园已停工多时。记者在项目现场看到，多栋厂房在封顶之后已停工，部分厂房的脚手架和防护网已拆除，工地上有多名工人正在拆除脚手架，堆码整理后运到其他工地使用。

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已停工多时，工人正在拆除脚手架。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现场的情况介绍资料显示，该项目总投资49.10亿元，采用PPP模式建设，铜仁高新区作为项目实施机构通过公开招标方式采购社会资本方，回报机制包括使用者付费、政府可用性缺口补助和运营绩效服务费。

2017年12月18日，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作为牵头人与中国五洲设计院、贵州鼎盛岩土工程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鼎盛岩土公司”）组成联合体中标。建设内容主要包括2#～12#厂房、办公楼、仓库、食堂、科研楼、动力厂房、工业污水处理厂房等单体工程。

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停工多时，钢筋已生锈。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记者获得的铜仁高新区政府文件显示，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是贵州省、铜仁市重点项目之一。2017年9月18日，铜仁高新区发文授权由贵州大兴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财政局和铜仁国有资本运营有限责任公司共同出资设立的国资公司——贵州大兴高新开发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大兴投资公司”）作为项目出资代表，与社会资本共同新设项目公司。

2019年1月17日，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与大兴投资公司共同出资设立铜仁京兆兴项目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京兆兴公司”），分别持股55%和45%。项目资本金为总投资的30%，总额为14.37亿元。在项目公司中，大兴投资公司主要负责报批报建、征地拆迁等前期工作，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主要负责施工总承包、建设及运营管理。

对于项目存在的问题，铜仁高新区管委会在书面回复中表示，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属于PPP项目，并成功进入国家财政部PPP项目库，项目由京兆兴公司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国家出台资管新规后，项目融资受到一定影响，目前多方正想方设法加大融资力度，推进项目建设。

被指拖欠民企工资

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项目停工烂尾带来的后遗症还在持续显现。

项目勘察单位鼎盛岩土公司一位孙姓负责人告诉记者，公司参与完成了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项目勘察设计工作，但至今未能结算1000余万元工程款项，导致企业经营陷入困境，铜仁分公司濒临注销。

据了解，2019年5月27日，鼎盛岩土公司与京兆兴公司签订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PPP项目《建筑工程勘察设计合同》，前者负责项目工业区、生活配套区及厂区挖填方边坡、厂区场坪、地基持力层检测、配套的取料场及场坪等的勘察设计工作。其中，工业区总建筑面积39.88万平方米，生活配套区用地面积约18.79万平方米。

根据合同违约责任的约定：“合同履行期间，由于工程停建而终止合同或发包人（指京兆兴公司）要求解除合同时，承包人（指鼎盛岩土公司）已进行勘察工作的，发包人应据实向承包人支付勘察费用。”

“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项目拖欠有关企业欠款问题属实。”铜仁高新区管委会方面表示，京兆兴公司与鼎盛岩土公司签订了项目实施合同，按合同约定应付工程款。据了解，京兆兴公司已支付了部分款项。由于该项目属于PPP项目，应按照社会化运营模式由京兆兴公司支付款项。

项目停工后，中铁北京局集团项目经理部只有少量留守工作人员。摄影/本报记者 张家振

在中铁北京局集团智能终端触控显示的产业园项目经理部，京兆兴公司董事兼总经理王春文告诉记者，现在还在跟政府协谈，主要问题是融资下不来，之前跟金融机构和银行都谈过，因为当地政府负债率过高的缘故，银行就不敢往里再投钱了。

“铜仁高新区好几个产业园项目都是这种情况，融资推进不下去。PPP项目的厂房属于定制性厂房，建好了就租给企业进行生产，等企业有利润了再返还，这种资产不像写字楼或住宅楼可以做抵押，银行根本看不上。”王春文表示。

“项目融资工作主要由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及京兆兴公司采取市场化运营原则开展融资工作。京兆兴公司的股东需要为项目提供贷款担保，才能便于解决融资问题。”铜仁高新区管委会在书面回复中表示，“下一步我们将进一步加强与中铁北京工程局集团和京兆兴公司的沟通协调，积极配合开展项目融资，早日促成项目投产达产。”

据上述鼎盛岩土公司孙姓负责人介绍，除智能终端触控显示产业园勘察设计工程款大部分没有结算外，公司还先后在铜仁高新区与大兴投资公司、农业经济发展局等单位签署合同，承接铜仁高新区二期扩园“一纵三横”道路工程取料场、弃土场，新兴产业园异地搬迁安置点边坡工程、易地扶贫搬迁主干道路工程和二期扩园茶山坑、生活配套区弃土场等多个项目的地质勘察、设计工作，尚有700多万元未能结算。其中，金额明确可以付款但至今拖欠400多万元，还有约300万元既未完善手续也没有明确何时支付。

据了解，国家相关部门高度重视清理拖欠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账款问题。今年1月8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专门部署进一步做好清理政府部门和国有企业拖欠民营企业中小企业账款工作，要求进一步压实责任，一抓到底，确保2020年底前无分歧欠款应清尽清，存在分歧的也要通过调解、协商、司法等途径加快解决，决不允许增加新的拖欠。

“零地价”“资本招商”后遗症

在弯道取直、跨越赶超，抢抓承接东部产业转移机遇思想引领下，铜仁高新区招商引资工作如火如荼。根据铜仁高新区管委会提供的最新统计数据，园区现有企业659家，其中生产型企业104家、规上企业35家、高新技术企业11家、创新型企业1家、科技型企业11家。

据了解，这与当地给出的丰厚招商引资政策密不可分。为促进招商引资和项目落地，铜仁市委、市政府和铜仁高新区管委会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招商引资优惠政策。

例如，根据铜仁市委办公室2014年5月5日印发的《铜仁市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暂行办法》（铜党办发[2014]41号），投资1亿元及以上，每亩投资强度不低于100万元且投产达产、每亩纳税不低于10万元的，土地出让价款缴清后按土地价款100%进行扶持，即可享受工业用地“零地价”；对企业租赁标准化厂房，享受两年免租金；对已建好的保障性住房，供外来员工居住，享受前两年免租、第三年减半政策；对全产业链项目实施“一事一议、一企一策”给予优惠政策。

事实上，作为地方间招商引资恶性竞争的产物，“零地价”招商早在2006年就被国务院办公厅发文明确叫停：任何地区、部门和单位都不得以“招商引资”“旧城改造”“国企改制”等名义减免土地出让收入，实行“零地价”，甚至“负地价”，或者以土地换项目、先征后返、补贴等形式变相减免土地出让收入。

2018年1月23日，铜仁市委、市政府办公室印发《补充意见》（铜委办字[2018]7号），在土地供给政策方面，对符合国家规定的行业目录的工业用地，可采取长期租赁、先租后让、租让结合方式使用土地，租赁方式供应土地最长期限不得超过20年；出让方式供应土地，可在法定最高年限内实行缩短出让年限等方式出让土地。对于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医药、节能环保、电子信息、智能制造等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还可以享受搬迁、装修、设备、人才、培训和物流等补贴。

“周边省、市、区能做到的我们都能做到，周边省、市、区做不到的我们将通过‘一事一议、一企一策’力争做到。”铜仁高新区方面曾多次公开承诺。

除推行“零地价”招商外，铜仁高新区不断创新招商引资服务机制，探索出了“资本招商”模式。据当地媒体报道，这一模式通过产业基金入股模式设立产业扶持基金，以管委会下属的投资开发公司入股新兴产业类项目，撬动了一批如汉能移动能源产业园、旭业光电、旭晶光电及凯尔光电等成长性较好、带动力强的企业项目相继落户。

此外，在招商引资中，铜仁高新区通过建设标准厂房，树立“轻资产化”投资导向，减少企业投资成本，让企业将主要精力用于设计、品牌建设和内部系统整合，提升自身的核心服务能力，吸引了一批如中宇元一通讯、天德科技、骏丰科技、长瑞科技等企业项目的直接拎包入驻。

以中宇元一通讯为例，公司所在的中宇产业园即为“铜仁高新区科技孵化园B类标准化厂房”，由大兴投资公司建设，在标准化厂房基本建成后，铜仁高新区赴深圳定点招商。据当地媒体此前报道，在洽谈中相关领导曾给出承诺：“只要中宇公司入驻高新区，将在一个月内完善水、电、路、网络、燃气、员工宿舍等基础设施，并围绕中宇公司引进一批关联企业，形成智能手机、主板产业链。”

不过，这一为企业排忧解难的“拎包入住”政策在当地也遭受了不少质疑。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告诉记者，前期大量的招商引资企业在铜仁高新区落户后，依靠“厂房租金5年全免”、企业所得税“两免三减半”税收优惠政策、电子信息等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扶持政策等争取到了数额不等的补贴和优惠，同时政府配套建设了大量项目，但一些企业获得补贴后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注销或退出，导致大量空置厂房和烂尾工程的出现，这在无形中也造成了国有资产流失。

“围绕产业发展战略，铜仁高新区把招商引资工作作为第一要务。”对于树立“轻资产化”投资导向的初衷，铜仁高新区管委会方面表示，主要是为努力构建良好的营商环境，提升园区综合品质，高新区着力完善园区配套设施，提高园区项目承载能力。自成立以来，高新区通过政府投资与企业自建的方式建设标准厂房，积极满足招商引资企业需求。

编辑：童海华 校对：颜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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