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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盘”中的情欲迷宫

赵佳佳 南都周刊 2022-06-13


金钱和爱人一起离去,背负上巨额债务,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文 | 赵佳佳 编辑 | 陈显玲


没人能够估计,到底多少人成为了“杀猪盘”中被杀掉的“猪仔”,这种新型诈骗以爱情开始,仅仅在一个微信群内,前后就有八百多人提供过自己成为“猪仔”的证据。


证据是金额巨大的账户流水,参与统计的876人,投入“杀猪盘”的资金达到两亿元;


证据是聊天记录上的甜言蜜语,是通话中无微不至的嘘寒问暖;


证据是来自全国各地派出所的立案通知书,也是无数场疑似发生过的爱情。


金钱和爱人一起离去了,他们背负上巨额债务,正常的生活从此脱轨,而局内的人们甚至要花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部分受害者信息统计



以爱为名


24岁的女孩李言,在交友软件“探探”上遇到了杨泉,他自称是福建人,30岁。


遇见杨泉之前,李言刚和不求上进、三心二意的前男友分手,杨泉的出现,刚好弥合了李言感情的缝隙。


两人相识的时候,李言家正在装修房子,杨泉自称是设计师,他们聊了许多关于装修的事,对话慢慢深入,杨泉得知李言刚分手,聊天的语气渐渐暧昧起来,李言觉得,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们之间出现了“爱情”的可能性。


杨泉和之前的男朋友不一样,他记得住李言的生理期,在李言感冒的时候打电话监督她吃药,她和朋友出去玩,凌晨四五点回家,杨泉还在手机另一端熬夜等她。


在一个月的相处时间里,他们常常语音通话,但从不视频。


杨泉的拒绝有着悲伤的理由,他解释说,5年前,他的未婚妻在一场车祸中丧生,当时就正在和他视频通话。


从那以后,李言没有再提出过视频请求,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为这个男人抚平一些伤痛。


李言回忆:“我还挺依赖他的,我们俩聊天都聊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她不会知道,当她开始对杨泉产生这种依赖感,就意味着,她已经深入“杀猪盘”的迷宫内,而杨泉就是她的引路人。


在两人接触近一个月后,杨泉开始向李言提出“玩彩票”的想法,他让李言先充值500元试试。一开始,李言并不愿玩,但杨泉用感情要挟,500元变成了检验他们之间“信任感”的试金石。




直到几天后,一个李言心情比较好的日子,她第一次在杨泉的指导下进行充值,她想,如果500元就能试出一个骗子,那这些钱损失了也无所谓。


但没想到,500元的本金,跟着杨泉投注之后,盈利到了20%以上,并且能够正常提现,她最初的疑虑被打消了,他没骗她。


在那之后,李言投入的本金从500元增加到了1万元,逐渐累积到3万元,在这个过程中一直能够正常提现,但前提是,每次投注的金额必须超过本金的80%。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投入80%以上就能提现”的规则只是一种手段,只为了吸引“猪仔”心甘情愿进行大额投注。


投入3万这一次,全赔光了。杨泉安慰了她一整个晚上,然后用了一周的时间劝她,再充10万,他可以带李言把输掉的3万赢回来。


如果不是这个波折,或许李言不会继续相信杨泉——但他真的带她回本了。


充进去的那10万是家里人给李言的,她说自己去买基金。而家人对李言的资金把控得并不严格,她一个人在外打拼,要还房贷,要装修,的确是需要钱的。


李言记得很清楚杨泉的承诺,他说自己想带李言赚几十万,让她能在福建买房,他说:“你将来要远嫁的话,我觉得你还是有个家比较好。”


局面逐渐开始失控。


当李言投入的本金达到30万的时候,杨泉要她去凑60万,不然就不再带她玩,此时她的30万本金还放在平台账户里,如果不乖乖听话继续投入的话,杨泉可能会和她分手,那30万也提不出来。


最终,她通过网络贷款平台“微粒贷”借了25万元,加上家人给的23万元,本金已经达到了48万,直到确认李言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以后,“杀猪”的期限在暗中敲定了。



杨泉让李言去凑够150万,用这种方式确定李言是否还有继续投注的资本


那天晚上,杨泉采用了与平常玩法完全不同的投注方式,带着李言迅速输掉了所有的钱。她反过来安抚杨泉,她说没事,钱亏了还能再挣,不要为了这个事伤害感情。


直到3天后,看了网上关于杀猪盘的帖子,加入受害者聚集的微信群后,李言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对于杨泉而言,只是一只待杀的“猪仔”。


去报案的时候是3月3号,阴天,从公安局走出来,李言忍不住一直哭。“本来就说好了,那天刚好是我们俩可以见面的日子。”


但故事从一开始就设定,他永远不会到来。



欲望膨胀


云南省楚雄州李杨在杀猪盘中失去了40.2万元,一半多是做20年中学老师存下的钱,其余的15.7万元是网络贷款。


投入最后2.7万元之前,他哀求那位通过“微信附近”相识、以感情开路的引路人老A,问他,我要怎么办?


那是一个叫做“QQ彩票游戏”的平台,扫描二维码进入后会出现两个入口,分别为“北京28”和“加拿大28”,任意选择一个入口进入,在页面左侧有客服的标识,点击后会出现客服的微信二维码,客服会通过微信引导玩家进行充值。


第一次,李杨投入了300元,老A指导他操作了一两把,赚到了30元,在成功连本带利提现以后,李杨心里的第一道屏障开始瓦解了。



平台截图


紧接着,老A引导他加大投入,第二天,李杨又转进1万元,网站上的个人账户金额开始增长,他想立马提现,但老A制止了他。


“他说不要忙着提现,充进去的本金多,能赚到的钱就多。”这套说辞出现在几乎每一位难友的遭遇中,就像一个警报阻断装置,将危机意识隔绝到人的理智之外。


第三天,李杨到农业银行办理了手机银行业务,再次从账户中转出了5万元,“杀猪盘”中关键性的一环随之而来:网站客服在这时候告知,现在做活动,一次性充值20万,可以升级成为白金会员,每周可以申请提现5000元,送1万元作为“晋升彩金”,名额有限。


老A劝李杨趁着还有名额赶快申请,他表示可以帮李杨凑4万元,等李杨赢了钱再还给他,李杨照做了。


只是一周,李杨投入的钱从300元增加到了16万元。网站账户里的钱看似迅速地开始滚动,每一天都会增加本金10%的收益,人的欲望伴随着蹿升的金额鼓胀起来。


半个月后,在又一次晋升高级会员的活动中,李杨再次投入12万元,至此为止,他已经将自己20年来的所有积蓄全部投入,另外还借了3.5万元网络贷款。


2018年底,老A以“快过年了”为由,引导李杨变换了投注方式,在5分钟时间内,将账户上147万的数字全部打光。


第一轮“杀猪”结束。


一开始,受害者们分散地在网络上交流各自的经历,后来渐渐形成了“杀猪盘”微信群,没人知道类似的群聊有多少,但就李杨和李言所在的微信群而言,人数就达到五百人,他们称呼彼此为“难友”。


他们将各自的经历进行复盘,发现在多数难友的遭遇中,“变换投注方式”意味着“杀猪”的时机已经成熟,操盘手将引导受害者采用更加极端的投注方式,粉饰出一种由受害者本人进行“赌博”输光所有资金的表象,为受害者后续立案追责筑造起一道高墙。



局外之局


在旁观者的认知里,及时止损是一种基本策略,但事实上,在“杀猪盘”中,“止损”异常奢侈,被揭开的骗局设计,有着不同的榨干方式。


在28万本金亏损后,客服告诉李杨,网站有一种“下分输返利”的机制,在用户的账户完全亏空后,可以再充值一定的金额,网站便会输送给用户一些返利,以便于他们“翻本”。


“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是被骗,觉得只是输了,要想尽千方百计的办法,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心里一味地想着,要把自己的这28万本金扳回来。”


客服让李杨再充值20万,网站会再输送33万的返利到李杨的账户,如此一来,李杨的账户上就将会有53万的投注金额。老A让李杨再去凑10万,他再帮李杨补齐另外10万。


在整个过程中,老A一共帮李杨垫付了“14万”,直接打到李杨的平台账户里。直到很久之后,李杨回想起这些细节,他才开始愤怒地指控,“那仅仅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当时的李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身无分文,寄望于“下分输返利”机制让他取回本金,通过各个网贷平台,他一共借了12.7万元,最终,全部投入了“QQ彩票游戏”。


止损无望,追损之路也遍地荆棘,难友蒋琬没有想到的是,骗局之后,还有骗局。


她进入了一个以“追回受害者损失”为目标的QQ群,和蒋琬对接的追款人告诉她,他们被骗走的钱流向了国外的洗钱平台,这些平台在国外合法。


追款人自称可以联系到洗钱平台的财务,只要提供受害人的充值流水记录和转账凭证,就可以从洗钱平台将被骗走的钱提出来,追款人收取佣金,与平台财务分成。


一开始,追款人索要了蒋琬在之前被骗的平台上的账号密码和转账信息,然后告诉蒋琬,他们查询到了资金流向,截图给她看。



追款人发送给蒋琬的截图,向她展示资金流向


接着,追款人称,在洗钱平台看到一个用蒋琬的名字开的工商银行账户,她的钱就在这个账户内,事实上,蒋琬未曾用自己的工行账户向之前的骗子转过钱,两个账户信息比对不上。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套障眼法。


追款人引导蒋琬去办理了工商银行账号的电子解码器,用以解开洗钱平台上那个工行账户,只需要她在自己的工行账户上走几次5万元的流水,再向洗钱平台提供相关的凭据,证明平台上的账户、资金均属于蒋琬,就可以提现了。



追款人引导蒋琬办理电子解码器


追款人索要了她的工行网银账户密码进行操作,蒋琬不是没有过担心,前后改过好几次网银密码。


追款人通过一堆繁琐的操作指令将蒋琬的思维搅扰得越来越混乱,从而掩盖了一个最浅显但也最核心的事实,电子解码器相当于账户的动态密码,但用来解开的并非洗钱平台账户的密码,而是蒋琬自己账户的密码。


她刚把5万元转进账户,钱就消失了,她被追款人拉黑,并立即从群聊中移除。



人生溃散


仅李杨、蒋琬等人所在的受害者微信群内,累计估算受骗金额就超过2亿元,个人命运被淹没在庞大的数据之中,而对于绝大多数受害者来说,这都是一场隐秘的灾难。


2019年3月1日,一个被骗了40万的女孩接到通知,她的妈妈重症垂危,医生说只能维持最后10小时生命,但她付不起回家的500块路费。


都已经被洗劫一空的难友们在微信群里为她凑钱,让她能够回家见妈妈最后一面,那时候她的生活中只有一个最迫切的目标,就是筹够妈妈的棺材钱。


“棺材需要多少钱?”


“三千五,难友们帮我凑的钱只够她火烧。”



难友捐款统计表,难友们鼓励女孩“要坚强”“一定要回去”


80后女孩丁香在深夜打电话哭诉,说“我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2018年12月,她被骗走26万元,但没人帮得了她,过年回家,农村的父母家中全部家当不足一万元。


同年5月底,24岁的艾迪原本在浙江衢州某公司做财务出纳,陷入“杀猪盘”以后,她在骗子的引导下挪用公款827万余元,最终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4年。


而难友阿俊最终被埋葬在贵阳市水田公墓内,他的人生终止在48岁,未婚,在“杀猪盘”中被骗72万后,一场感冒就足以冲垮他的人生。


他曾告诉同为难友的李杨,从2017年9月28日开始的一个月内,5个骗子轮番上场,卷走了他72万元,其中有60万元的银行贷款,而他生前每月工资仅5200元。


在2018年寒潮与暖流交锋的三月,喷嚏和咳喘显得稀松平常,那时候的阿俊对李杨说,自己“早餐都吃不起,经常饿得头昏”,换的新工作离家远,舍不得坐公交车,他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从家里走到单位,一共需要50分钟。


感冒逐渐加重,四月,他发起低烧,熬不住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一盒阿莫西林胶囊。


五月中旬,第一次走进贵州省骨科医院,医生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诊断结果为“重症肺炎”。


在父母照顾下住院一个月后,阿俊病情逐渐有了起色,但他急着出院继续赚钱还贷,仅仅一周后,重症肺炎复发,再次入院。


他走的时候是八月,一个被炙烤过的夏天。



阿俊母亲在阿俊墓碑前


很难说到底是重症肺炎带来了死亡,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再继续活着,在李杨向南都周刊记者提供的257张聊天记录截图中,平均每隔23张图片,阿俊就会提起1次“想自杀”,他说:“我觉得整个人生都没有了。”


在最后一条消息里,他问李杨:“我们的案子咋样呢?”


李杨说:“还不是和原来一样,什么进展都没有。”



阿俊去世半个月后的凌晨,李杨给阿俊的微信发送消息,发起微信通话,但再也没有应答,直到这时候,李杨才真的接受了阿俊去世的事实


(受访对象为化名;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来源|南都周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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