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时间采访了4次拍摄郎平纪录片的导演，聊了聊这位中国女排的灵魂人物
巴西里约奥运的女排决赛精彩、坚韧，又让人紧张，中国女排在首局失利的情况下，连胜三局，战胜塞尔维亚，拿下了这块时隔12年的奥运金牌。
这块金牌背后，不容忽视的是在2013年以「救世主」的宿命再次执掌起女排教鞭的郎平。从2002年开始，纪录片导演梁迈4次给郎平拍摄了纪录片。今年，郎平率领中国女排出战里约奥运会前一周，梁迈还在宁波拍摄她的备战状况。出发巴西前，郎平特地理了个头发，修了下指甲，化了个妆。梁迈开玩笑说，「你这还捯饬一下？」郎平回应，「那必须的！」
2016年10月，郎平出战里约奥运会前拍摄的纪录片《群山之巅之郎平》将在央视播放。昨日，我们专访了纪录片导演梁迈，和他聊了聊作为教练、妈妈、朋友的郎平的魅力之处。
采访｜李婷婷
纪录片导演梁迈煮意大利面的手艺是跟郎平「偷学」来的。2002年，他在郎平家里住了半个月，拍摄了纪录片《郎平在意大利》。当时郎平在意大利摩地纳的排球俱乐部担任主教练，她带领了这支连意大利国门都迈不出去的队伍，拿下了欧洲联赛冠军。
2008年，梁迈在美国再次拍摄了准备来北京参加奥运会的美国女排主教练郎平。赛后他问郎平，赢了中国队会不会让她在面对老朋友即中国队主教练陈忠和时感到尴尬，她很困惑，「这是比赛，可不就得有输赢吗？」
2010年，已经回国执教恒大女排的郎平在百忙之中飞回美国参加女儿白浪的高中毕业典礼。梁迈记录了一起度过这个夏天的郎平母女。这对母女更像朋友，互相斗嘴取乐。白浪为郎平涂指甲油，郎平损她：「她自己那个是艺术品，我这个就凑合给我堆上就完了。」
今年，郎平率领中国女排出战里约奥运会前一周，梁迈还在宁波拍摄她的备战状况。出发巴西前，郎平特地理了个头发，修了下指甲，化了个妆。梁迈开玩笑说，「你这还捯饬一下？」郎平回应，「那必须的！」
在老朋友梁迈看来，郎平最让他钦佩的还是她对排球的坚持。在经历了80年代中国女排五连冠的辉煌后，郎平拒绝了做官的诱惑，自费到美国留学读体育管理专业。她一直守在排球的一线，从未想过放弃排球。「中国有这么多打排球的呢，为什么挑来选去，（国家队主教练）最后就选郎平了？闭着眼睛想，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现在的中国女排主教练？没有。」
人物Portrait=P
梁迈=L
P：7月19号，中国女排出战里约奥运会前，你去拍了郎导，她们当时状态如何？
L：挺好的，我觉得她想得很清楚，她知道这次巴西之行不会一帆风顺，她考虑到了。其实从她精神面貌就可以看出来，她走之前头一天还特意去约了一个剪发的地方，把头发弄一弄，把指甲修一修，还特意化了个妆。完了以后，我一看，我还跟她开玩笑，我说你这还捯饬一下？她说那必须的。如果是整个人都特别紧或者压力特别大，她哪还有这心思？
而且她们早就做了很多准备。我拍过很多运动队，他们一般都是9点钟开始训练，但是中国女排都是早上7点50就开始进场，训练到中午到1点，接着下午3点到晚上6点半训练，完了以后有一个小时吃饭和洗澡，接着看技术录像，开会，差不多要到10点才结束。有一次我在她们开会的酒店等郎导，一直等到夜里12点她才出来。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一个礼拜也只是休息个半天，说实话，让一个人几年下来一睁眼就每天干这种事，要是没有一种信念的话，根本坚持不下来。
P：你给郎平拍了四次纪录片，刚好郎平处在三个国家，四个身份的变换中，你觉得这些年郎平有什么变化？
L：最明显的是，我觉得她老了。2002年还有2008年我们拍她的那个影像都显得还很年轻，当时我一直问她，有没有可能再做中国女排的主教练，她说压力太大了，做中国国家女排主教练，有十几亿人给她压力。而且中国女排在中国人民的心中，老有一种情结，这不像做美国女排、土耳其女排的主教练，在中国有一个传统，好像女排只能赢不能输，就好像你一输就怎么样了。我在恒大拍她的时候，她那个心态都是很放松的。她现在当国家队主教练，压力很大，生理上各个机能都能表现出来。
P：郎平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决定接任中国国家女排主教练一职？
L：中国女排这之后就一直处于低谷，12年之间三次都没有进入奥运会的决赛，所以体育总局没办法，给郎导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当年她的老领导袁伟民也给她打电话，说我们中国女排还不至于去请一个外籍教练吧？现在衡量来衡量去，就你郎平最合适。这么多人劝她，她觉得也有这份责任，而且她肯定有这种排球情结，因为在郎导这一辈女排里，只有她还在排球的一线，其他的要不然就做官了，要不然就做生意了。
但她答应了，她的整个的生活习惯就都会被打破，别忘了，郎导实际上也已经是55岁的人了，她跟我说当初实在是不愿意接这个重任，接了这个那就是少活（几年），因为她的心脏、腰部、腿什么的都不好。今年拍她的时候，她坐下去再站起来都很费劲。
P：郎平每一次在哪个队，哪个队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她是怎么做到的？
L：倒不是说有郎导的地方就那么神奇，主要是她经验丰富，她不光带过中国女排，还带过美国女排、土耳其女排，带过俱乐部。
今年我们去拍她训练，她跟我说这些队员都太年轻了，条件很好，但她们整个活比较糙，基本功比较差。郎导不是那种急于求成地去训练，她有非常科学的训练方法，主要是先训练这些队员最基本的东西。2013年她刚接手国家队时我就听到一些声音说，还差三年就奥运会了，现在还从基础开始训练她们，会不会到时候来不及。但现在看来是很有效的，这次中国队打荷兰队时，从身高、力量上看荷兰队都占优势，但她们基本功的活都比较糙，不像中国女排还有很多的技巧在里边，这些技巧一时半会也练不成，都是平时郎导的磨练，细致地抠，每个队员发球、拦网、接发球等等都抠得特别细。
P：队员出现问题时，郎导一般会怎么反应？
L：她会说你们这么打行，这么打不行，但从来没听过她埋怨过任何一个队员，她永远是鼓励，「打得不错，很好，只是什么什么。」她从来没有说「你怎么这么打呀？我刚才跟你说了，你为什么还不改呀？」郎导永远都是鼓励，我觉得这是她在美国学到的。
P：除了这点，郎导在国外待了十几年，其他方面还学到了什么？
L：这十几年对她的改变是非常非常深刻的，包括她在美国的那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以及西方的那种礼仪。她在美国读大学时就没离开过这个排球界，而且她读的是体育管理专业，科学的管理方法就是从国外学来的。我觉得郎导在美国的这段经历对她今天执教中国女排是非常受益的，如果她只是在中国，我觉得她不会撑到今天。
而且郎导可以用英语、意大利语跟国际裁判、国际排协的人直接交流，郎导甚至觉得给她做翻译的人有时候专业术语还没她翻得准。这个很重要，排球的技术、规则等等都在变化，你必须与时俱进，跟上这个步伐，甚至得超前才有资格带这么大的一个队伍。中国有这么多打排球的呢，为什么挑来选去，最后就选郎平了？闭着眼睛想，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现在的中国女排主教练？没有。
P：也就是中国以前那套训练方式不行，而郎导正在不断学习和改进这种方式中。
L：对啊，她说当时七八十年代的训练实际上是很不科学的，她现在绝对不会用那个时候的训练方法来训练队员。而且她还经常看书，《中国排球》这个杂志她每期都看，一般人都不会看。我看她好几次都在那儿翻，而且看得挺认真的。她还经常在网上看国外一些跟排球相关的文献资料。美国那边也老给她寄一些杂志，她英文好，没有语言障碍，在意大利带队时她还自学了意大利语，她这个天分在这儿摆着呢。她就是刚好兼具了各种各样的能力，机遇一来就能抓住了。
P：在训练时，相对于其他主教练，郎导有什么特别之处？
L：她有气场，这是她的个人魅力。郎导往那儿一站，大家围着她成一个半圈，那个气氛就出来了。不是说大家怕郎导，而是大家非常佩服郎导，相信郎导。换一个教练，也可能水平不差，但别人就管好不这个队伍。
P：除了气场，郎导还有哪些方面胜人一筹？
L：她的目光比较长远。郎导跟我说过，现在这批中国女排实际上是为东京奥运会准备的，因为她们很年轻，好多都是90后，只有三个参加过奥运会，完了还伤的伤。她并不是说为了2016年这个奥运会，就先给它对付过去完了，她是为了下一届的教练先培养出一批人才，储备一批人才，到了东京奥运会，这个队伍会更成熟。当时她选人时也很纠结，但她决定冒这个险，她说里约奥运会就算得不了好成绩也没关系，至少让这个队伍有了基本的经验。锻炼队伍，培养新人，她觉得这个比拿一块奖牌更值当。
P：中国女排的90后队员居多，郎平怎么和这些90后沟通相处？
L：这些小姑娘都挺佩服郎导的，也挺懂事的。有一次打球，她们把郎导的杯子打翻了，她们马上过去把她杯子给扶起来。这种细节就很体贴。一般人就是看见了，人家也不会管，反正大家在训练，什么东西都能打翻。有时候开会开晚了，这些队员还会给郎导泡一点方便面过去，郎导爱吃方便面，尤其是在国外，比如这次里约，郎导就吃不惯巴西的菜，就要吃方便面。
P：郎导背负了大家这么大期望，她自己如何保持平常心？
L：我问过她，她说她从来不看网上的任何东西，别人对她的评价，说她好，说她不好，她都不看。这首先就过滤了很多东西，你要是天天关注这个，那你这个心理压力可太大了。她小组赛的时候输了三场，我都看到过有人骂她，说什么郎导年纪太大了，下课吧。她不看，不会去庸人自扰。
P：对，2008年奥运会郎导带美国队来北京打败了中国队时，就有各种不好的声音。
L：她自己想的就是，她同意了跟美国女排签约，那就已经想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当时甚至还问她，在场上遇到中国队的主教练陈忠和时会尴尬吗。陈忠和和郎导以前是一个队里的，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她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看了我半天，说没有啊，为什么要很尴尬，我说要是人家说你把他赢了，她说这是比赛，可不就得有输赢吗？这是一种体育公平竞赛的精神。
P：训练之外，郎导一周只有半天有个人时间，她一般怎么分配这些时间？
L：我记得她有一次跟我说，她出门逛商场，做了个指甲，半天就过去了。现在应该都是跟老公在一起，他们相处时间很少。不过很多次她都会利用这些时间继续研究战术，工作的事还是占了她绝大部分时间。
P：郎导和女儿白浪两人的相处方式是什么样的？
L：她们俩像朋友一样，嘻嘻笑笑打打闹闹，很正常。白浪还上大学的时候，郎导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我经常看见她在打给女儿，一打时间特别长，好几个小时，她女儿都烦了。一有时间就得把她女儿给拽回来，在她身边待着。比如说郎导刚到恒大执教时，她女儿放暑假，她就把女儿从美国拽回来，跟着她一块训练。不过白浪现在工作了，两人在不同国家，白浪又忙得很，就劝郎导别老给她打电话。现在也就一周打一个电话。
P：郎导的家庭观很强？
L：对，她家庭观念非常重，要么在训练，不训练的时候都是在家，她都不愿意出门，一出门就有签名啊合影啊干这干那的，她不喜欢，就待在家。
P：对郎导来说，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L：就是能跟家人待在一起。我觉得她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带国家队，之后肯定还是做跟排球相关的，但是不会再做压力这么大的事情了。她上次在香港的时候还打电话问我买什么相机好，她要买来跟家人出去玩或者旅游的时候用，我觉得她已经在做准备了。
P：你认识的郎导，性格是怎样的？
L：就是特别豪爽，还爱开人玩笑，爱挤兑人。我跟她太熟了，像哥们一样的。今年我去宁波拍她的时候，走的那天下了大雨，航班取消了，我就又回来了，她看到我就说，就知道你离不开我对吧，你就得老老实实待在我这里工作。
P：你有见过郎导脆弱的时候吗？
L： 她这次去里约，我看她接受采访好几次都哽咽什么的，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我理解的郎导还真不至于在这个阶段激动，因为我原来看她打比赛，队员好多都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的时候，她很冷静，收拾东西，跟对方教练握手什么的。但是这一次我可能感觉到一个是她压力确实在，还有一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绪很容易反应在脸面上。
P：为人处事方面，郎导有哪些表现？
L：她跟别人怎样我倒不知道，但对我挺关心的。有一次我在香港崴了脚，就发了个朋友圈，她看到就马上来问我怎么样了，说要带我去给队医看看，我当时离她还挺远的，就没有去。她就是这样的，这事也跟她没多大关系，但她看到了就是会管。还比如我有一次发了一张我家冰箱的图，她看到了，第一时间来跟我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饮料还喝啊，我都不喝了，你再喝对身体就不好了。
P：拍了郎导这么多次，她最让你钦佩的是什么？
L：她对事业的坚持。当初她也面临很多诱惑，她名气这么大，很多人来找她去做其他事，比如她退役的时候，上级要给她官做，她不要，她性格不合适做官，就自费出国留学去了，还一直做着跟排球相关的事。而且她一直都在一线，像她这样的老女排，还有谁像她一样一直坚持着啊，都不知道在哪干嘛呢。做官多清闲啊，人家还等着提拔她呢，她肯定知道这事好在哪，但她就没想要放弃排球。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还挺让我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