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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寺庙跨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到处走走

2017-01-26 库索 人物


「大晦日」即日本的跨年夜,或称「除夜」。这一天是回老家跟亲人团聚的日子,晚上全家人围在电视前看一起红白歌会,都市里的年轻人兴许会登上东京塔看烟火,也有短途旅行的夫妇住在富士山下的旅馆,静候新年日出。但最受欢迎的终归还是神社佛阁——12月31日深夜,大大小小的寺庙都会撞响「除夜之钟」,通常是108下,象征人类「四苦八苦」,当最后一下钟声响起,新年就到了。此时,那些看完红白歌会转播的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去附近神社参拜,完成日本人一年中最重要的「初谙」。




文|库索

图|库索



午后上山,列车驶进和歌山县内,恰有冬日阳光洒满山脊,收割完毕的稻田上燃起袅袅炊烟。这是2016年的最后一天,从大阪开往高野山的南海特急不似以往熙熙攘攘,我与同行友人是整节车厢的唯二乘客。这空荡荡的场景,令人升起慢镜头重放般的不真实感,似乎连车速都慢了下来,能看见车窗外几棵高树上的柿子还没完全落下,一个妇人蹲在后院清理杂草,又看见远处蜿蜒的山道上,一前一后走过老两口,一位抱着狗,另一位拎着年货。上车前打了个电话去住处,抱歉地表示要晚一个小时到达,对方确认过电车班次,叮嘱下车后立刻换乘山内接驳巴士:「毕竟是大晦日,晚些时候难免混杂。」




位于海拔1000米高的山谷之间,被称为「日本密教大本山」,又登录了世界遗产的高野山,在日本佛教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大晦日更不可能冷清,人们都赶在中午前上了山。山上共有52家宿坊,我在9月初心急火燎刷空室时,已经只剩寥寥几间。最终,我住进只有14间房的总持院,它位于高野山最中心位置——金刚峰寺和壇上伽蓝之间,无论走去哪一边,都只要不到5分钟。

 


比年夜饭更夸张的正月第一餐


「因为过年的缘故,今晚大家就一起在楼下的大广间用餐了」,总持院负责接待的僧侣是这么告知我的。从前住在高野山的宿坊里,早晚餐都由专人端进房间,用餐时面向窗户席地而坐,就像传统日式旅馆一样,独拥庭院风景,又有隐私空间。和宿坊里的住客一起用餐,还是第一次。



房间



庭院风景



晚餐在下午6点半准时开始,大广间的榻榻米上已经摆好一列列朱红色折敷,暗暗数过去,约莫50人左右,声势浩大。菜式和以往的精进料理并无二异,不能食用肉蛋类,主要以大豆和蔬菜为中心。将乏味的精进料理营造出豪华大餐的氛围,借鉴了高级会席料理设计:有刺身也得有寿司,有天妇罗也得有锅物——于是有了蒟蒻和汤豆腐组成的刺身拼盘,酱烧豆腐模仿蒲烧鳗鱼的一碟寿司。没有大鱼大肉刺激食欲,精进料理的惊喜来自随季节变化的旬物,于是在旧年最后一天,我吃到了正当季的银杏和慈姑,还有现煮的豆腐芋头锅。




晚餐


唯一不同于以往的是,那晚多了一碗清汤荞麦面,点缀着豆腐皮、青菜和香菇,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从江户时代起,日本人就有在大晦日必吃荞麦面的习惯,又给它取了好多名字:晦日荞麦、大年荞麦、运荞麦、福荞麦、年取荞麦、年切荞麦、缘切荞麦、寿命荞麦、思案荞麦……可见都是为了吃个好兆头:荞麦比起其他面类更易咬断,顺理成章背负上「切断过去一年灾难和厄运」的重担。食荞麦面,切记不能拖过晚上12点,大多数人都安排在晚餐中,特别形式主义的一定要捱到临近12点,和过去断个干干净净。



荞麦面


对于吃拉面要搭配煎饺,吃煎饺要搭配炒饭的日本人来说,主食和主食的组合司空见惯。所以当荞麦面食毕,照例端上来米饭的时候,也不必太大惊小怪。揭开碗盖一看,是秋冬才有的香菇炊饭,兔子纹样的小皿里装着几片渍物,必然是要有味噌汤的,尽管它是日本人最简单的家庭料理之一,却因为精进料理不能使用鲣节熬汤,相必也曾让大厨伤过一番神。




不知是不是担心众人在鸦雀的集体用餐中犯了尴尬癌,前菜过后一位僧侣走进来,坐在远处开始闲聊些高野山的逸事,譬如山内特有的新年的门松怎么插啦,日本密教大抵是怎么回事啦,晚上12点有院内本尊特别开帐啦,正月期间的僧侣服装变化啦,一间寺庙的人员构成及职位啦,又指着忙着端茶送水的一位年轻僧侣说:「喏,他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今年18岁。」




那餐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已是从简。和中国人强调年夜饭不同,日本人其实更讲究新年第一餐,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势必要做到一招一式皆有典故,做到形式化的极致。于是我的2017年吃货之路,就从狠狠闷了一杯屠苏酒开始,药味扑鼻,不禁皱眉,但它每年都会在元旦登场,以表达「屠邪气、苏灵魂」的美好寓意。


随后端上来的早餐,就是在日本人元旦的「御节料理」中常见的:一个装满了山芋、牛蒡、栗子、金桔、萝卜等前菜的饭盒,白色和纸包装好,系上红白细绳,在喜庆的「寿」字上摆一枝稻穗。筷子也放在装饰有红白蝴蝶结的筷套里,平日里总包裹在黑白灰里的日本人,几乎把所有的红白搭配都用在新年了,这也是一个兆头:红色除魔,白色清净。新年用的筷子又叫「祝筷」,和日常版稍有不同,两头都削得细细尖尖,因此又叫「两口筷」,一端给人用,一端给神用,就有了「神人共食」的意味——江户时代的御节料理,是要先供奉过年神之后,人类才得以食用,以此获得一年恩惠。



早餐


又有一个白鹤的小皿,满满一碗黑豆上撒着几片金箔,新年的商场里各种豆子也摆在显眼位置,美名其曰「福豆」,日本人特别笃信黑豆具有驱魔法力,节分时寺庙里举行驱鬼仪式,也是往各路妖魔鬼怪身上洒豆子。煮物里有芋头、莲藕、慈姑、香菇、豆角和竹笋,还吃到了有生以来第一碗杂煮,汤里的红白萝卜特别显眼,亦有红白之意,筷子一捞,知道还有海老芋、香菜和一点点辣椒,当然还是主角存在感最强:一个圆圆的镜饼,不太像年糕,倒像是在贵州常吃到的糍粑,煮得黏乎乎的。镜饼是新年最重要的食材之一,人们将它供奉在神坛之后,便说年神的魂魄栖息于饼中,用各种方法烹饪了吃,我在高野山吃到的是关西口味,发源于京都的做法:在白色味噌里直接煮进圆形镜饼,吃起来带着一点点甜味。关东一带据说是发源于江户的做法:首先镜饼是方形的,其次要先烤过,胀鼓鼓的,带点儿微焦,放进酱油清汤里一煮,清淡可人。


「福豆」



杂煮


在总持寺的一顿早餐,便把过去从书上读来的那些正月食物吃了个遍,自己都难免觉得这年过得太奢侈了。那天之后,花了很多时间向初来乍到的同行友人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寺庙里平时没有这么饮食无度,都是过年发的福利。」

 


欢迎来到厄运年


总持寺的晚餐直到8点多才结束,回到房间,布团已经在榻榻米上铺好,姑且先窝在屋子里看了会儿红白歌会。山里的冬天回荡着刺骨的冷,天还未黑就跌至零下,老旧的宿坊会在房间中央铺上一个被炉,告诫「半夜里实在冷得受不了,就钻进炉子里去吧。」总持寺看起来经济条件比较好,10叠房间里全都铺上了地暖,中央空调也开得足足的,钻进布团里看电视,还能再点两瓶麒麟啤酒——日本寺庙禁肉却不禁酒,光凭这一点,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好生意。


高野山的跨年行事从晚上10点开始预热,是名为「御幣納め」的送火仪式:为了感谢在旧年里受到的庇护,祈愿新年的五谷丰登,从龙光院点燃火把,由僧侣护送至壇上伽蓝的四明神社,诵经祈祷,但短短15分钟便散去,周遭再次陷入宁静。



壇上伽蓝夜


夜里沿着山内的步道稍稍散了会儿步,擦肩而过的只寥寥数人,壇上伽蓝入口处临时搭了个棚子,提供免费荞麦面,还算是络绎不绝。金刚峰寺早早就关上门,马路对街停着一辆卖拉面的小型面包车,在冬夜里冒着白色雾气,令人心生暖意。周遭漂浮着冬日山间特有的凛冽空气,一路能看见绰绰树影和漫天群星,有树影映射在土黄色的墙上,大有枯树之节操,令我惊叹不已。同行的友人却因为看见了北斗七星而欢天喜地,我们认识超过30年,同时被头顶闪耀的星空勾起了回忆:大概是小学几年级的大年初几,父母聚在某家打麻将,我们先睡着了,半夜被叫醒,不情愿地走回家,满肚子想要大吵大闹的起床气,突然抬头,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我们交替着补全对方记忆里的遗漏细节,不觉已绕至伽蓝另一侧,立于山门之前,根本大塔藏在树林中,藏不住发光的朱红色塔身,倒影在塘中,像虚幻的天上都市。



免费荞麦年接待所



塔影


晚些时候的11点30分,高野山的第一声除夜之钟会在山间响起,因为是日本第四大铜钟,山内人便送它「高野四郎」的昵称。穿着黄色袈裟的僧侣们站在台上,一人撞钟,其余几人站在身后高唱真言,人群从四面默默涌来,立于钟楼之下。我偶然瞥见塔侧的最佳拍摄位,能看见木槌撞击于铜钟的一瞬,挤过去,却发现人人都带着三脚架和小楼梯,驾轻就熟,想必是年年都来。当最后压轴的住职出来敲钟时,前排某位大叔猛然从楼梯上跳下来,拽我:「喏,你也上去拍拍吧!」随后就站在我身旁,观察着撞钟人的身姿手势变化,以刻不容缓的语气朝我高喊:「准备好……按下快门!」12点的钟声紧接着响起,人们低头合掌许愿,我在环顾四周之际,看见总持寺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最后,身边并排站着一个年轻女孩,两人都有些羞涩神情,难免又脑补了一种剧情走向。



敲钟



明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新年快乐)


高声问候过「明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新年快乐)之后,住职先离开了,余下的僧侣带着人们诵经转塔,是好多句听不懂的真言,但在堂与堂之间,总有某位僧侣拎着一扇白炽灯,照顾众人脚下,又见人群里夹杂着两个外国人,身形高大显眼,也不会念经,流露出真挚的虔诚神情。拜完塔已是12点50分,宿坊的门禁时间只延长到凌晨1点,一路小跑回去,匆匆泡了澡走回房间,途经众僧侣正座在大广间里诵经,据说供奉着本尊的那扇门,每年只打开这么一次。


次日早上6点的朝勤,我便没能爬起来,拖到早饭时间,大广间里却空无一人。去本堂拉开门瞥了一眼,众人静默坐在其中,门前的僧侣示意我进去,坐下,递过来一张白纸。学着前人的样子,走到住职前坐下,得到了一小撮米,一片昆布,完整包于纸中。不明所以,回去向邻座打听,说是回家和米饭一起煮,几天后吃七草粥的日子,正好用上了。



朝勤


早晨又去了一次壇上伽蓝,只见游客,不见僧侣。本堂里传来念经声,隔着门上一个小洞窥进去,只见一众僧侣背影,脚下放着木牌,一一读过去:金刚三味院、龙光院、赤松院……原来各家代表齐聚于此,是新年的第一场修正会。从经文声中走出来,看到诸堂顶上积雪未化,松林苍翠。


壇上伽蓝


又去奥之院拜会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菩提所,门口的御朱印所有一个年老的僧人埋头写字,头上贴着「迎春」和「贺正」的毛笔字迹,苍劲有力。灯笼堂里贩卖破魔矢和厄运守,付款时顺带得到了两个镜饼——日本有厄年一说,照字面意,指厄灾多降的年龄,通常是男性虚岁的25岁、42岁和61岁,和女性虚岁的19岁、33岁和37岁,其中尤以男性的42岁和女性的33岁称为「大厄」,需要时刻处于警戒状态。进入厄年的日本人,新年第一件事是初诣时买一把破魔矢,带回家立于高处,是为阻止魔物进入之意。




照例还要花100日元求一张签,一边读着签文一边喝着甜酒,在流行肠胃炎大规模席卷日本的这个新年,还能喝到这一碗免费的甜酒,也该心存感激。日本佛教常说求签不只为了占卜,而是为了得到神明传递的信息,而在高野山的寺庙里,神明并不只有签文这一种传递信息的方式——


时间刚刚进入2017年,巡塔完毕,带头的僧侣抬起头,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气说:「看!」巡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我看见立于平地之上的根本大塔,在遥远的天边浮起一个幻影,人群发出惊叹声,像是见证了一个奇迹。再过几小时,我会在一个崭新的早晨醒来,躺在榻榻米上看树影在纸窗上飘摇,如果爬起来打开窗户,2017年的第一缕阳光就会迫不及待地,洒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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