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留在强奸我的人身边,因为他是唯一支持我同性恋身份的人
美国杨百翰大学(Brigham Young University)是犹他州最具影响力的大学之一,同时也是美国最大的宗教大学和美国第三大私立大学。作为摩门教会学校,杨百翰大学素以严格的「荣誉守则」著称,学生饮酒、抽烟、吸毒、婚前性行为或将异性同伴带回住所都是被禁止的。
但从2016年4月开始,美国《盐湖城论坛报》开始了一系列跟踪报道,揭露了杨百翰大学对性攻击受害者进行的不正当惩罚和残酷待遇。今天推荐的这篇内容,正是获得2017年普利策新闻本地报告奖系列报道中的一篇《别告诉任何人:杨百翰大学「荣誉守则」让受到性侵的LGBT群体承受的脆弱和孤独》,6名LGBT学生描述了在这所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建立的大学就读期间,遭遇侵犯后面临的特殊困境。
「我束手无策,我无法寻求任何人的帮助,作为一个身在杨百翰大学的同性恋者,这甚至不是一个能做出的选择,因为一旦公之于众,你就会被击垮,也得不到保护。」
文|Erin Alberty
编译|单琦
来源|《盐湖城论坛报》
安迪想要祷告。
在企图用止痛药自杀后,他在阴霾中醒来,并开始恐慌。他不想死,但也不确定是否还能活下去。他第一个秘密交往的男朋友强奸了他,然后将他弃之如敝履。对接受了自己是同性恋这个事实的人而言,他要同时承受屈辱和孤独。安迪在耻辱和恐惧中挣扎了几个月,最后他终于决定,向他所在的杨百翰大学摩门教学生教会的主教求助。
由于自己的行为是基于「被同性吸引」而发生,他对即将遭受的责备已有所预料,因为LDS(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俗称摩门教)的领导者已把这列入同性恋的范畴之内。但安迪同时希望能够获得一些安慰和劝告。
然而,与此相反。他的主教给他下达了最后通牒:安迪可以选择把自己移交给杨百翰大学的「荣誉守则」办公室,由学校纪律来进行处分;或者由主教本人提交报告,称安迪已违反「同性恋行为规范」。
虽然多名仍在读和已毕业的学生都告诉《盐湖论坛报》,杨百翰大学里遭遇强奸的受害人可能会因为潜在的纪律受到调查,但仍有6名LGBT(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学生,描述了在这所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建立的大学就读期间,遭遇侵犯后面临的特殊困境。
杨百翰大学的「荣誉守则」禁止同性恋行为,学校将其定义为「不仅指同性之间的性关系,所有表现出同性恋倾向的肢体亲昵行为都被包括在内」,牵手和接吻,尽管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是允许的,也被认为是违反了纪律。杨百翰大学的女发言人卡里·詹金斯说,「荣誉守则」的涵义就来自这个词眼本身,并依靠学生良好的判断力自觉执行。
但LGBT学生群体的拥护者表示,同性恋者若公开出柜,就会招致这样的审查。因此,即使是还未计划与他人约会的人,往往也会秘密地寻求一些支持,通常是在网上。
正如一些在杨百翰大学就读期间曾遭遇强奸的LGBT学生告诉《论坛报》的那样,这种情况制造了一个隐秘的地下社交场域。「捕猎者」会对那些惯于沉默且基本没有经验的受害者加以利用。被异性侵犯的LGBT学生说,如果试图报告犯罪,他们担心自身也会招致麻烦。
就在这些学生讲述遭遇时,杨百翰大学将面临来自两方面的新审查:联邦官员本月将杨百翰大学列入全国200多所即将接受调查的学校名单,以了解他们如何回应那些报告自己受到性侵的学生。同时,超过20个LGBT的拥护团体已经要求Big 12 athletic conference(「十二大学运动会」)的组织者将杨百翰大学排除在成员名单之外。他们声称,学校「积极而公开地歧视其LGBT学生和员工」。
杨百翰大学于五月份创建了一个咨询委员会。委员会正在研究,学校对这类学生报告的性侵犯是如何处理的。
「教会和杨百翰大学都非常关注这些年轻人的安全和福祉,」LDS教会发言人埃里克·霍金斯在一份书面声明中说道。「任何以这种方式侵犯学生的人都绝对没有被原谅的理由,在当前政策下,『性捕猎者』既不能被允许,也不能被谅解。」
涵盖了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学生们说,在遭遇侵犯后,很难在不声张的前提下获得支持。没有针对LGBT设立的官方学校组织或办公室,学生领导的为LGBT提供支持的团体「理解同性吸引力」不被学校认可,也不被允许在校园内预约会议场地,卡里·詹金斯证实确实如此。
尽管她表明,学校的咨询中心会向LGBT学生群体提供服务,霍金斯也给学生们引荐了LDS的家庭服务顾问或主教,但一些学生表示,揭露这些隐情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你无法与任何人谈论这件事。」J.P. ——一个叙述了自己在2011年遭遇强奸经历的毕业生说。「我束手无策,我无法寻求任何人的帮助,作为一个身在杨百翰大学的同性恋者,这甚至不是一个能做出的选择,因为一旦公之于众,你就会被击垮,也得不到保护。」
《论坛报》通常不会披露性犯罪中受害者的姓名,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同意用他们的首字母或名字被加以识别。
过往之事让我付出代价
在卷入这段被他描述为「带有胁迫性的」关系之中时,安迪只有17岁,是杨百翰大学的一名大一新生。基于那个人的年龄,这种情况在犹他州法律之下也是非法的:安迪在网上遇到的那个人当时25岁。
2012年冬天,他们见了几次面。尽管身体的亲密关系发展得比安迪预想的快,他说自己不确定该怎么应对这些。当时,在南约旦他男朋友家中的地下室里,安迪发现那个男人无视规矩,屡屡越界冒犯。
「我还能记起自己在他的床上,没穿衣服,」安迪说。 「当时那个未必算得上尖叫,但我一直在拼命要求他停手,然而他并没有。」
安迪说,他没有意识到他被强奸了,那时他仍相信「男生不会被强奸」。
他说他曾向父母公开出柜过,可他们告诉他,他们不会容忍家里有同性恋者存在。
「我感觉被困住了,」安迪说。 「我觉得我唯一可以继续活着的方式是留在『强奸犯』那里,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支持这些的人。」
在他们分手后,他面临的只有如下这些糟糕的选择:他可以压制他的性欲,与孤独和伪装共存 —— 或者他也可以作为同性恋者,但要忍受强奸和侮辱。
第三个选择——不再继续活下去,成为了他的首选。
企图自杀的安迪醒来之后,他住进了一间医院以作短暂停留。一整个夏天,他愈发抑郁。安迪说,直到一个朋友建议他从学生教徒的主教那里寻求帮助,「去寻求劝告,获得建议,接受祝福」。
当主教反而命令他到「荣誉守则」办公室忏悔时,安迪说,他的压抑变成了恐惧。 「真的,我遭遇的这些事会影响我的学业和工作,我会因此付出代价。」安迪说。
「荣誉守则」调查员,或者叫辅导员,询问了大量的问题,安迪表示 「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哪种类型的性行为,发生的时间,发生的地点......在我讲述自己遭遇的时候,他疯狂地做着笔录。」
杨百翰大学最初表示,无法找到像安迪这种案件的记录。 在《论坛报》确认已拿到了惩处记录并提供了更多细节后,卡里·詹金斯表示,如果没有学生的书面同意,她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如果今天一名未成年学生发布类似的报告,她说,案件将被转交给警方和负责调查性犯罪的第九办公室,任何与「荣誉守则」相关的调查将被暂停。
虽然安迪不记得他是否描述了身体上受到的胁迫,但他确有谈论过年龄的差异,并提供了被侵犯的日期,那时他仍是未成年人。安迪说,辅导员没有把他转交给警察,但他对安迪向「荣誉守则」办公室上报这一情况表示了感谢。
一个月后,辅导员把安迪又叫回了办公室。
「只有初次会面时他曾对我表现出同情,之后便荡然无存了,」安迪说,「现在他正像看家庭聚会上惹是生非的麻烦精一样看着我。」
他表示,安迪已经被留校察看。他可以上课,但他不能参加活动,同时他也失去了学校任职和宿舍。他收到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阐述同性恋危险的宗教著作,他还需要与「荣誉守则」办公室的辅导员每周进行一次会面。
安迪说,他沉浸在自己的悔意之中。
「我真的反思了,也真的入了教会,并且相信我将会治好自己的同性恋,这似乎是荣誉守则办公室希望我做的,根据他们给我的读物。」安迪回想,「...我希望这件事可以被永久抹去,特别是在尝试过一次这种关系,也看到了它让我陷入的困境之后。」
LDS教会在其网站mormonsandgays.org上表示:「个人不会选择让自己对同性产生吸引力。」该网站指出:「吸引力本身不是一种罪恶,因此产生的行为才是。」
一个学期之后,安迪在杨百翰大学的处境逐渐恢复了 —— 他被留校察看的处分由一年缩减至此——在他身为摩门教教徒传教布道期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太忙了,无暇顾及到性的方面。严格的日程安排,让他没有什么机会与其他男同性恋者过多的接触。
「我觉得我找到了接受被性侵这件事的方式,就像上帝终于原谅了我是同性恋的事情一样,」安迪回忆。 「我想,我可以娶一个女人,成为教会的一员。」
当他回到犹他州时,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和一个女人约会。 「感觉很棒,」安迪回忆道,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他说,他无法给予她女朋友幸福。
「我意识到我没有以通俗合理的方式与她交往,」安迪说,「我从来没有约会过一个女孩。」
安迪说,他希望这种逆来顺受的方式,足以支撑到他能够拿到杨百翰大学的学位。
我真的很怕他
杨百翰大学的许多LGBT学生发现,秘密约会意味着放弃在异性恋人群看来理应受到的保护,「理解同性吸引力」团体的主席爱迪生·詹金斯这样说。
他表示,学生们在匿名程度更高的网络上与他人建立联系。如此,网络资料背后的个体就不会承担曝光的风险。在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但同时面临被驱逐风险的情况下,他们私下约会,可能都没有交换过甚至最为基本的个人信息,比如年龄和姓氏。在所有学生都被要求遵守「荣誉守则」的情况下,LGBT学生可能无法告诉朋友或室友,他们要去哪里或与谁在一起。
「捕猎者」了解这一切,爱迪生·詹金斯说。
「不难想到,『哦,不会有潜伏的怪物伺机侵犯同性恋学生的』,因为那似乎是捕猎者才有的险恶行为,」他说。 「但在我看来,这些经历表明,杨百翰大学的同性恋学生确实会面临很多危险。」
杨百翰大学的毕业生A.D.不知道对方的姓氏。那个人比他年长,在12月份的一次约会中,对方把药物倒进了他的橙汁里。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现在在哪里 ——「他说他是从其他州来的。」A.D.回忆说,他也不记得那个地址了——第二天早晨他爬离的地方。
A.D.说自己遭受胁迫的地点位于利哈伊(犹他州地名)。几乎是刚一进入那所房子,他立马感觉不对劲。
当那个男人把一个杯子推到他面前时,「我说,我不喝酒。」「『哦,这不是酒。』他打发了我的抗议。」A.D.说。
他说他仿佛身陷一团雾气之中——现在看来,他怀疑那是用于强奸的迷药。当A.D.表现出反感时,男人变得很生气,然后「快速翻转过去,告诉我我很漂亮,还试图吻我。」A.D.说。这个人向A.D.保证,做爱不会有压力。几个小时后,当A.D.四肢无法动弹时,那个男人正在抚摸他。
A.D.说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便无法行走了。他说他把自己的GPS坐标发到了朋友的手机上,在等待朋友来接他的时候,他从房子的窗户爬了出去。
侵犯发生后,A.D.说每个选择看起来都是羞辱的。披露犯罪就意味着承受屈辱和他人对同性恋的异样眼光。但独自一人承受又感觉像是自己活该至此。
「我觉得真的没有希望了,真的很压抑,我的第一个直觉是『我可以服用过量药物,这样就不必承受把生活归回原位所需忍受的屈辱了。』」
不出几周,A.D.崩溃了,并向一位他信赖的老师告知了受到的侵犯。她按照要求向学校的第九办公室报告了这件事,随后该处有人告知A.D.,他们将与荣誉守则办公室合作。
在与第九办公室的调查员会面后,A.D从杨百翰大学退学了。
「我知道『调查』是公开的,」A.D.说。「要回到杨百翰大学,我可能需要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一直谈论它,也要跟荣誉守则办公室谈,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爱迪生·詹金斯说,他听说过LGBT学生的类似情况。对自身的性取向困惑与挣扎之时,他们会在网络上寻求帮助与支持。
「他们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这些事,」他说,「可他们最终却毁在了对方的房子里或是车上,他们被利用了。」
身份让别人对我的故事生疑
杨百翰大学的在读学生奥布丽表示,一项关于2012年她被性侵的「荣誉守则」调查也令她担忧。因为她是双性恋,她担心「荣誉守则」的执行员会对此事持有怀疑。
奥布丽说,她已经向她拜访的老师——一位在摩门教徒内部负责关注女性教徒身心健康的伙伴,吐露过这个秘密:她被女性所吸引。
「我在哭,乞求他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得知的下一件事,就是他们告诉了主教,主教又告知了他的辅导员,然后他们告诉了他们认识的人,所有人都知道了。」奥布丽说。「从19岁开始,我是一个从未亲吻过任何人、从未穿过背心装,从不喝可口可乐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一个会被叫到主教办公室,并和吸毒者、盗窃狂和狂躁症相提并论的人。」
霍金斯表示,LDS教会的官方态度是「关键不是表现出的吸引力或性取向,而是行为。这在道德上是具有毁灭性的,这一原则适用于任何人 ——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或其他人。」
奥布丽说,实际上,同性恋者和异性恋者表现出的魅力在杨百翰大学并未被等视。她被侵犯的当天,她的室友们决定去参加「反同习经之夜」,那儿的人基本上都阅览了圣经,并把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反对同性恋的语句都找出来。
奥布丽说她出去了,在外面等待着圣经学习的结束。她在聚会上认识的一个男人发现了她在流泪。
「我告诉他为什么我不高兴,而且我刚刚认定自己是双性恋,」奥布丽说。 「他是我交谈过的人中,第一个对此并不在意的人。他没有告诉我我是有罪的,也没有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迷途知返。所以当他说『嘿,别回家了,要不要来我家?』我便同意了。」
那个男人邀请她去他卧室里一起看电影,这是「荣誉守则」禁止的行为。
「这让我有点不舒服,但是我没看到除电视机外的其他地方,我似乎想的是,『没事,我们只是要看电影』」。
他们一坐下来,男人就开始亲吻她。当她让他停手的时候,他最初是表示了歉意的,但他并没有停止动作。他把她推倒在床上,抓住她,并且在她反复告诉他「不行」的时候猥亵她。
「某一刻,他说『你不喜欢这种事?哇,我想你真的是同性恋。』」奥布丽说。 「然后他继续他的行为。几乎就是这个想法,不知怎么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缺陷的。我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
奥布丽逐渐停止了反抗,因为「他越来越恼怒,越来越粗暴」,「我当时认定,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他随心所欲。我心存希望,他会让我回家,我就能忘记这件事。」
奥布丽说,她向两个人吐露了自己被侵犯的事,但都被忽视,并将其视为典型的男性行为。同时她并不认为她可以向警方或学校报案,因为调查人员很快会发现她是双性恋——那么她将很难说服他们,这不是两厢情愿的性接触。
「有一种刻板印象认为,双性恋者只是想和所有人做爱,」奥布丽说。 「...我担心的是,这个身份会让别人对我的故事生疑。」
我想要自由
没有揭露这件事的后果,是她只能独自承受煎熬。
「我真的很难专注于任何事情,因为我在图书馆做作业时,突然间就会闻到他的味道,」奥布丽说。 「我不得不一直环顾四周,确保他不在我身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失眠,因为每当我晚上准备睡觉时,都感觉他就在我身上。」
她说她感到羞耻,害怕自己「不再纯粹了」。过了一年多,当她开始幻想自杀的时候,奥布丽说医生首次用了「侵犯」这个词,来描述她所遭遇的经历。
「脑海中的另一种声音是,如果我讲述的方式不同,人们也许会相信它是真实发生过的。」奥布丽说。「我没有使用『强奸』一词。如果人们用『我被性侵了』这样的词语表达,我认为会更有帮助。」
奥布丽现在仍然是杨百翰大学的学生。她表示,希望学校在荣誉守则方面对受过性侵犯的学生提供特殊赦免的待遇——一项今年春天在网上签署了请愿书的十万余人的共同要求。
对于A.D.,离开杨百翰大学让他收获了在普罗沃(犹他州地名)时想都不敢想的支持。
他转学到一所新学校,并在盐湖城找到一份新工作,雇主对LGBT人群持友好态度。当他告诉同事他是同性恋的时候,「大概30人的团队都为我鼓掌,并表示替我感到开心,我差点哭了。」
A.D.表示,他最终向他的新老板敞开心扉,告知了他曾被性侵的经历。之后他发现,他的老板也曾遭受性侵。
仍在杨百翰大学就读的安迪表示,与其他遭受强奸的学生建立起联系是他恢复时期的转折。他加入了一个支援小组,并尝试着努力向校园里的人和受过侵犯的同性恋者普及更多关于强奸的意识。他说他能在他们眼中看到那种似曾相识的恐惧 ——「你是没有人想要的包袱」 ——但他认为这不应是故事的结局。
「我想要快乐,」安迪说。 「想变得强大,想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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