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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后,当我们再次重温《教父》的滋味

人物作者 人物 2022-06-07



2022年,是电影《教父》上映的50周年。50年,再次回望这部经典的黑帮电影,这究竟是一部怎样的电影,以及它所讲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以下,是专业影评人梅雪风的解读——






文|梅雪风

图|《教父》剧照



两种黑帮片

要想讲请楚《教父》,其实拿另一位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作品来和这部电影比比就知道了。

斯科塞斯与科波拉属于同一时期的创作者,同样都是意大利人,同样拍摄了有关意大利黑帮的经典电影。

科波拉拍的是《教父》系列,而斯科塞斯最著名的黑帮片是《好家伙》。

显而易见,斯科塞斯的黑帮是写实的,里面的人物鄙俗、聒噪,充斥着底层社会的精明、野蛮,以及因为见识有限而无法避免的更深层次的愚蠢。而科波拉的黑帮,里面的主要人物沉稳、低调,铁血无情,却又有绅士般的节制。

电影《好家伙》剧照

在《好家伙》《赌城风云》等片中,乔·派西那种喋喋不休的粗口,很难不引人注目,而在《教父》中,无论马龙·白兰度所饰演的老教父,还是阿尔·帕西诺所饰演的新教父,他们更倾向于惜字如金,他们更擅长坐在椅子上,眼睛深邃地看着对方,似乎穿过他们的身体,直到刺破灵魂。

在斯科塞斯的黑帮中,无论多聪明的人物,最终都会被自己的性格缺陷击倒,其实不止是他的黑帮电影,基本上他所有电影中的人物,都有一种自毁的魅力,他们知道这要坏事,但他们无法自控, 还是把自己送上绝路。无论是《好家伙》,还是《赌城风云》《愤怒的公牛》《飞行家》《华尔街之狼》,他们是自己的掘墓人。

而在《教父》当中,主角其实近乎完人,他们的行动其实都是时势所逼,而且他们的行动不会超出最小限度。比如老教父能够通过胁迫他人达到目的时,他绝不杀人。影片最开始,当殡仪馆老板为了替被侮辱的女儿报仇而要求杀死对方时,老教父非常理性地指出了这一点,最后要求派更有自制力和分寸的老伙计去完成这个任务。

斯科塞斯的人物是完全形而下的。他们生活在烂泥潭里,是嗜血的、具有破坏欲的,充满了盲动的不确定性。举目四望,他们找不到任何超越性的东西,在外人看来的污秽,其实是他们生存的空气。但在那种逃避式的狂欢之中,他们偶尔也会被这黑幕之后冰凉的虚无烫醒,如同缺氧的鱼儿一样无目的地蹦跶。

而《教父》的人物则是使命驱动型的,这让他们绝不会感到生命的虚无,他们感到的是重担,这个重担让他们不得不将自我从自己的视野和内心驱逐出去,这让他们成为权谋专家,成为大家的庇护者,成了不被其他势力玩弄的大玩家,他越发的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可望而不可及,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内心经历过多少炼狱。

如果说看《好家伙》你会扼腕叹息,如果主人公能够更聪明一点,更理性一点,他也许不会走到现在这个田地。《教父》也会令人叹息,而这叹息则更深沉,我们活着都不止是为了自己,我们会黑化,会欺骗,会杀人,会远离之前的理想,但我们无从抱怨,因为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有更重要的目的。


低调的仪式感

电影《教父》的主线是迈克成为新教父的故事,也就是他放弃成为他自己而成为别人的故事, 也是他被权力的黑暗面所吞噬的故事。

这是一个相当古典的故事。

古典的窍要就在于承认意义的存在,而这部影片中最大的意义就是家族。它既包括血缘的,也包括非血缘的,那种以教父的形式固定下来的近乎血缘的利益同盟关系。

为了家族,迈克可能做一切事情。当父亲垂危,他自愿去杀掉仇人以绝后患。当长兄被乱枪打死, 他又成了教父接班人,远离他以往由父亲安排的从政之路。家族的存亡,在他心目中远高于个人的事业,也远高于所谓的正义邪恶。为了家族的利益,他甚至可以不顾血缘亲情,杀掉自己的姐夫。

只是他不知道,他已身陷其中,他被杀戮蛊惑,被仇恨驱动。当他坐上教父的王位时,他已不是他自己。他已不相信家族中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而他的家人也开始远离,包括他的妻子。他必须保持孤独,也只能保持孤独。

这是个为了意义成就自我,也最终毁灭自己的故事。

这种意义感,不止是小教父有,影片中绝大多数人都被意义感加持,这种意义感让他们的行为都有了底线,也让他们更看重尊严。

它体现在老教父身上。比如他不能违背习俗,在女儿出嫁这天拒绝别人的请求。比如作为对他教父身份的承认,对方必须躬下身亲吻他的手臂。比如在复仇时,不能超出对方给己方所带来的痛苦。比如拒绝毒品交易,因为它相较于赌博和卖淫更为不道德。对,这些黑社会身上有着一种古怪的道德感,比如他们开会时,另一位大哥并不反对贩毒,但他反对将毒品摊摆到学校门口,祸害他们的下一代,至于那些黑鬼和有色人种,吸死拉倒。

作为对教父身份的承认,对方必须躬下身亲吻他的手臂。

它体现在卢卡·布拉西这个看起来阴沉而笨拙的杀手身上。因被教父邀请参加教父女儿的婚礼而心存感激,他要求面见教父。他要表达自己的感谢,因为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当他面色呆滞费力地念出他背诵许久的祝词时,你可窥见这样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莽夫,也有着跟我们同样自尊的灵魂。

它也体现在迈克的哥哥身上。在婚礼上,当发现家门口有FBI盯梢,又有狗仔拍照时,他愤怒地摔了狗仔的相机,但随即丢下些钱作为补偿。不要小看这个动作,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证明桑尼不是个恃强凌弱的混蛋,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他也深知自己无法自控的脾气。这个小动作,让教父家族这个传统影视黑社会的人物有了他内在的道德底线。

它还体现在知道阴谋败露,将被处死的忒西奥身上,他向军师汤姆·黑根求饶时也没有乱了方寸,被拒绝后也没有失了仪态,这时候他既有着常人的恐惧,但在这生死关头,仍保有了一个黑社会大佬该有的镇定。

这体现在片中的所有人身上,他们把自己当成职业人士,有着职业人士的尊严。所以当老教父被刺杀之后,所有人都说这只是生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个人之间的好勇斗狠,而是路线之争,是为了家族的存活而大家默认的斗争形式。

这种近乎贵族的行为洁癖,让这部电影充满着某种低调的仪式感。

老教父被刺杀之后,所有人都说这只是生意。


日常

但另一方面,在讲究这种仪式感的同时,影片在处理手法上又极其日常化。

比如在人物塑造上,就如同姜文特别推崇的电影开头老教父「怨妇般」的表演,他一反黑帮老大固有的强悍跋扈,他显得慢而松弛,他如同一个不愿上班却又敬业的老同事,疲惫却又精明地处理着各种杂事。但也正是这种家常才显出他的铁血,因为那些看起来引不起他的兴趣,甚至是让他厌烦的事儿,却是别人的利益、前途,甚至是生命。

老教父显得越是无害,越能显出这个世界的恐怖。这种反差式的处理后来就成了一种常规的人物塑造方式,比如《空中监狱》里史蒂夫·布希密饰演的文质彬彬的杀人恶魔,比如银河映像的《暗花》里,将刘青云和梁朝伟这两个狠角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糟老头子,比如周星驰的《功夫》里趿着拖鞋穿着汗衫的谢顶大叔,其实是真正的高手火云邪神。

在所有的情节设置上,《教父》也极度日常化。就如同开场的结婚大戏,结婚与处理帮中大事并行不悖,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影片后段,因为老教父被刺杀后的帮派混战的间隙,你看到的也是一群人在聊天,帮中的大佬在炒菜,而女人抱着孩子,而孩子不管不顾地雄壮地哭泣。家庭生活与黑帮的职业生活就这样搅合在一起,水乳交融。

也正因为此,影片中的死亡也是很日常的。影片中重要的死亡有两场,一个是老教父的司机,他被骗到江边的荒野中,克雷曼沙借口去撒尿,坐在后座的杀手一枪干掉了司机。没有特写镜头, 甚至是没有这个司机的镜头,证明他死亡的是巨大的枪声,以及正在撒尿的克雷曼沙身体的轻微一抖。

本该响亮的枪声,在影片远观镜头里巨大而空旷的空间中,显得单薄无力,如同一个调皮孩子放的哑炮,反而显出那个地方的荒凉静谧。那些如人高的荒草,因干枯而失去了往日的柔顺,在风的吹动下,如钢针般呆板地颤动着。克雷曼沙回到车旁,提醒杀手别忘了他刚才买的馅饼。等他们走远,一声巨响,司机的尸体与车一起化为废墟。

克雷曼沙提醒杀手别忘了馅饼

在科波拉的镜头下,这是件司空见惯的小事,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特意将司机的死亡与那个馅饼并置。克雷曼沙也因为太过驾轻就熟,而忘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所该有的对生命的敬畏,当然他那身体的一抖,其实说明了在他的意识之外,有着他情感和身体都无法消化的不适的罪感。

还有一处最重要的死亡,是老教父的死亡。他的死亡就如同枯叶从树上飘落一样正常。他在自家别墅后院的菜地里,和小孙子玩着躲猫猫,然后倒在地上,而小孙子还不知道,仍然在他旁边嬉闹,直到他看见爷爷长睡不起,才突然觉得害怕,往远处跑去。

这个世界上的强人,终于在他死亡的时候显示出他的无力。他一手打造的帝国,只是为了这个家族,现在儿孙满堂,但钦定的接班人横死,原来希望能为家族洗白的小儿子成为新的龙头,喜耶悲耶?他至死都担心这个帝国的安危,临终前还指点迈克怎么识别叛徒,但当他躺在冰冷的泥地时,再多的担忧,也只能被凝固为一座墓碑。

如果说影片所讲的人物内在的仪式感,是对意义的赞颂,那这种日常化,则是对意义的消解。仪式感是他们对于自我价值的执着,那日常化,则是在说这种价值的最后是一片虚空。

更重要的是,将残酷日常化,甚至日常到家常里短一样平平无奇,让整部影片有了一种天地不仁的苍茫感,这是他们的生存条件,是他们不得不有的生活方式,这种冷酷和达观,将奇观化这一容易廉价的视觉元素彻底驱逐出这部电影,也不会给大惊小怪的廉价情绪生存的空间。

这些人物身上的某一个部分属于恶魔,但某一个方面似乎又绝对能称得上高贵,这两者就古怪地生长在他们身上。他们为他们的作奸犯科找到了一种精神,为他们的暴力行为找到了某种荣誉,这种精神和荣誉漏洞百出而又自成一体。冷酷让他们能在生理上活着,吞噬了他们的灵魂。但他们的自尊让他不准备承认他们已经变成了野兽,他们必须攀附一根意义的稻草,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老教父死亡时,孙子还在一旁嬉闹

寓言与宿命

从某种程度来说,科波拉神化了黑帮。

但他神化他们,其实有他的目的。影片开头就显示了他的意图。当殡仪馆老板渴求教父能够帮他惩处侮辱自己女儿的罪犯时,这已经显示了这部电影里黑帮的真正意义,他们与政府其实没什么不同,有时甚至比「政府」更有担当,提供政府所不能提供的正义。

影片中其实多次明示了这两者的类同。迈克向女朋友介绍自己的父亲时,打的比方就是美国的州长。老教父认识的政府高官、法官等权贵,他所拥有的核心资源,更是说明他们与政府是蛇鼠一窝。

这种白道与黑道的对位关系,是影片最重要的特点之一,也让它有了某种反讽的味道。

这种黑社会与政府关系的一览无余,还有另一重相对隐晦的对照。

影片中冲突的起因,是犯罪王朝的更新换代。毒品的暴利,让古典黑社会所看重的卖淫与赌博显得笨重且落后。以土耳其人索拉索所代表的新锐力量,就试图以暴力完成这场内部革命,搬走老教父所代表的保守势力。

而这个内部的革命,其实与影片当时的时代背景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呼应。当时二战刚刚结束,也正是旧的世界秩序瓦解,新的势力范围正在形成之时。这两种变动之间近乎相似的模式,反映出科波拉对于这个世界体制深深的不信任。所谓的变革,也许只是各种势力分肥的又一次火拼。

科波拉就是通过这些镜像关系,将一个地域的黑帮故事,演绎成了一个普世的有关权力的寓言。这时候,黑白世界同构的纽约黑帮,其实成了体制的象征。所有人都成了体制的人质,即使强悍如老教父。所有人也都是宿命的产物,即使勇毅如迈克。

也正是这种寓言性,让影片有了一种更深沉的悲剧性。两代教父,他们也只是历史的影子,他们苦心孤诣的谋划,只是历史齿轮上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划痕,而他们惊心动魄的接班故事,其实只是经久不息的古老戏码。

这种寓言性,与前面所讲的仪式感、日常感有着奇妙的共振,正是这三者恰到好处的融合,造就了这部电影的独特风味。

寓言是俯视,仪式感是仰视,而日常感是平视。寓言赋予它宏大和空旷,仪式感赋予它庄重和优雅,而日常感,则赋予它一种天地不仁的残酷的豁达。寓言性赋予影片一种通透的社会学视野,仪式感赋予它一种理想主义的评判,而日常感,则给予它一种非道德化的宽容。

于是影片既不是漠然的,也不是热血的。它既不纯然克制,也不是放任的。它既悲悯,又批判。既为某种价值感动,但也有解构这种价值的冲动。它揭露人性,宽容人性,又赞颂人性。

于是片中的人物如野兽般活着,如最普通的邻居般活着,如贵族般活着,也如野兽般死去,如最普通的邻居般死去,如贵族般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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