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大厅一角,42岁的代仁豹返乡心切,频繁地打开手机,盯着长江流域九江站的实时水位变化。“22.70”,这是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超过警戒水位2.7米。连日来,南方汛情严重,江西九江一度告急。一封特殊的“家书”,牵动了所有九江江洲儿女的心。代仁豹是东莞益智玩具厂的一名工人,与他相约返乡的还有,在东莞工作的江洲人邹平南、夏鹏程。他们跨越1200公里,毅然回到家乡的堤坝之上,抗洪救灾。如今,全国各地陆续有超4000个江洲人,与他们同样选择踏上回乡抗洪的路。南方日报记者跟随三位返乡抗洪者的脚步,从东莞前往九江抗洪一线,对这场别样的归途进行了全记录。
代仁豹三人站在水位高涨的渡口处等候摆渡船,江对岸正是家乡——江洲镇。
7月以来,受持续强降雨和长江上游洪水影响,江西省五河干流均发生较大涨水过程,长江九江站、鄱阳湖湖口站和饶河、修水、信江等众多河流出现超警戒洪水,且呈持续上涨趋势。在东莞工作的代仁豹,一直牵挂遭遇洪水侵袭的家乡,也惦记远在江洲老家的83岁老母亲。不久前,母亲高血压病犯了。连日暴雨下,她担心自家菜地的玉米会不会遭殃,一天打了几个电话问他江洲会不会“涨水”。“水位没到警戒线时,我就想回去了。”从7月6日起,代仁豹每天都在朋友圈转发江洲镇的抗洪防汛记录。
在火车站候车厅内,代仁豹一坐下就看起了长江水位表。
7月10日12时30分,九江市将防汛应急响应等级提升为Ⅰ级。同一天,九江市江洲镇发出公开信《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呼吁江洲在外的18至60周岁乡亲回家抗洪。信中提及——7月长江流域多省连降暴雨,长江水位九江段平均每天上涨约40厘米,防汛形势严峻。面对34.56公里的堤坝,江洲防汛人手严重短缺。这封公开信在网上引发了极大的关注,当日就有1200多人返乡参与抗洪工作。代仁豹在同乡群中看到后,只想马上回家,一天也不想等。“我老婆在电视上看到洪水都害怕,不大同意我回去。女儿马上要中考,也想我能陪在她身边。”但面对家乡的呼唤,代仁豹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向公司请假,请假条“事由”栏里仅有两个字:回家。
本来,代仁豹买到了12日的火车票,应提前一日启程。但他在候车时看家乡的汛情视频入迷了,以致于没听广播及时检票,错过了列车。“我问售票员还能不能改签,只要是九江方向都行,但都没了。”归心似箭的代仁豹难受至极,呆坐在楼梯口,缓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直到13日清早6时,他终于抢到一张票,时间就在当晚。
代仁豹正走向东莞东站,前一天因为太过专注于看家乡的汛情导致错过了回家的火车。
与代仁豹一同踏上K1020列车的,还有同在东莞工作的江洲人邹平南和夏鹏程。
一找到自己的铺位后,代仁豹赶紧向家里的亲戚汇报行程。
“大家多吃点,明天上堤后,可能有钱都买不到饭。”晚饭时分,三人点了几个小菜,邹平南招呼代仁豹和夏鹏程吃饱些,好应对明日抗洪的重重考验。今年47岁的邹平南,在东莞从事房地产物业管理。为了回家抗洪,特地从忙碌的生意中抽身。同时,他还不断在同乡微信群转发消息,号召乡亲们出资出力,帮助家乡渡过难关。“人多力量大,不想22年前的情景再次重演。”多年前,邹平南在江洲亲历了一次大洪灾。一切仍历历在目:晚上9点,灯熄三下再亮三下后,全镇陷入一片漆黑,惊呼声四起。“这是村里给的信号,意味着破堤了。”那晚,邹平南急忙把家什搬上阁楼,带着父母和侄子紧急避难。“水来得凶猛,见什么扫什么,房子哗啦啦地倒,没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那种恐惧。”幸运的是,他家的地势较高,三天后洪水才漫了进来。疾驰的夜行列车上,邹平南三人聊起洪水往事,思绪万千。江洲镇位于江西、湖北、安徽三省交界的长江中心,是一个经江水冲积形成的江心岛镇,四面环水。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历史上曾多次遭遇洪涝灾害,历来是防汛重点区域。代仁豹参与了1998年的抗洪,抢险固堤、日夜巡守,与洪水搏斗了一个多月。40岁的夏鹏程说起,旧时江洲曾富庶一方,常住人口4万有余。22年前那场洪灾过后,江洲很多房屋倒塌,或变危房。为重建家园,许多人背井离乡,外出打拼。看到江洲镇的号召信上写道,“江洲在家常住人口仅有7000余人,且多为留守老人和妇女,实际全部可用劳动力不足1000人”,夏鹏程感觉心里被刺了一下。纵然早已定居东莞,但家乡有难,他自认义不容辞。而他的父亲和姐妹也早在几天前赶回江洲,加入抗洪一线。
14日早上8时许,代仁豹一行三人一刻不停,向出站口前行。
经过一夜颠簸,14日8时,三人一行到达九江火车站。上了出租车,司机得知他们是本地人后,说起最近一周在火车站接到许多江洲人,有的回来照顾老幼、转移家具,有的回来支援抗洪,还有其他外地人过来当志愿者。
邹平南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高涨的江水,一筹莫展。
9时许,他们来到渡口,看到岸边上的超市商店和寺庙淹至半腰,顿觉五味杂味。“不知道岛上怎么样了”,望着一望无垠的滔滔江水,三人一时无言。邹平南、代仁豹上岛直奔受灾严重的北堤。北堤一旁是滚滚长江水,另一旁就是数千亩绿油油的农田。记者看到,堤边的树木都浸泡在水中,一些两三米高的树木仅仅露出树顶。种植玉米、大豆等作物的大片农田被淹,无法排涝。邹平南忧心忡忡,“农户们损失惨重,我朋友种的西瓜、香瓜也都在浮在水里。”江洲镇沿江防洪堤坝长达34.56公里,其中南堤长17.2公里,北堤长17.36公里。北堤地势较低,低洼处洪水甚至高过堤面一大截,有些险段上的沙袋已经堆上五层。连日大雨后,天放晴,守在北堤上的村民正加固加高堤坝。运沙车不停地运来一车车砂石,倾倒在堤下。烈日当头,代仁豹、邹平南拿起铁锨一同帮忙,一遍遍把砂石压实铺平,筑牢堤坝。
代仁豹和邹平南投入到堤坝加固工作中。
“堤保住了就是丰收年,保不住就是灾年。为了父老乡亲,我们必须得守住大堤。”现场作业的55岁村民刘元才说。7月初,刘元才就自告奋勇来守堤,近半个月吃睡都在坝上。他的儿子刘凯也一同奋战。刘凯参军三年来第一次休假回家,没想到碰上了这次洪水。看到洪水来袭,他二话不说就随父亲一起投身抗洪一线。“1998年发洪水时我还小,当时是解放军开冲锋舟来救我们。长大后我成了军人,该换我来保护大家。”刘凯说。这些天,各地载满物资的车辆,络绎不绝地驶进小岛。像代仁豹、邹平南、夏鹏程这样返乡抗洪的游子,不断从广东、浙江、福建等地归来。江洲镇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一名负责人告诉记者,自从发出《致江洲在外乡亲的一封信》,至今已有4100多名的江洲儿女响应号召,从全国各地赶来参与防汛。与此同时,各路人民子弟兵也迅速驰援江洲。目前,驻地空军、武警官兵和某陆战部队共1450名官兵加入抗洪一线,主要防守比较危险的北堤。至此,江洲镇防汛人手紧缺的问题大大得到缓解。在下火车时,代仁豹第一时间向哥哥发去消息,了解母亲的现况。忙碌8小时后,在堤上晒得汗流浃背的代仁豹,背着行囊回到哥哥家。这时的母亲正坐在家门口剥玉米粒。
回到家后,代仁豹帮助老母亲剥刚晒好的玉米。
看见母亲平安,他这些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着地。代仁豹拿起门边的小凳子,凑近坐下帮忙剥玉米。他告诉记者,月初九江水位刚涨时,他就劝母亲撤离,但她不愿意,“我妈见惯了洪水,以为我是大惊小怪,直到镇政府要求撤离,才肯撤来地势较高的哥哥家。”此前,长江九江段水位不断上涨,曾逼近1998年的历史最高水位23.03米。早在12日,江洲镇防汛抗旱指挥部发布撤离通知称,长江九江段水位已超出警戒线3米,江洲镇居民于7月13日前分批撤离,青壮年留守抗洪。
代仁豹在江洲镇北堤上小跑,赶着投入到正在进行的堤坝加固工作。
据了解,目前在堤坝上的抗洪人员,除解放军和武警官兵外,约3400名干部群众实行“一天两班倒”,轮流上堤,严防死守。“前些天爸爸和姐姐守完堤,现在就轮到我了。”15日凌晨2时,夏鹏程走上了南堤,此时,他正和另外三个乡亲组成小队,24小时值班,要不间断巡堤。他手中拿着一根1米多长的木棍,仔细拨弄着堤坝的每一寸土地,“如果堤坝出现散浸、管涌等问题,就要及时上报处置,不然会有溃堤的风险。”夏鹏程对这些工作并不陌生,在他的童年记忆里,每逢汛期来临,镇上家家户户都要派人上堤查险。7月6日—13日,九江段水位持续上涨2.58米。他们回来的这两天,水位降了36厘米。至于未来几天,是否要下雨,下多大,都还是未知数。夏鹏程称,九江水位现在仍超警戒线,他们仍不能掉以轻心。
14日中午11时,代仁豹与家乡的乡亲一同顶着烈日加固堤坝。
代仁豹也在驻守南堤。参与过重大抗洪的他,不禁感慨现在的防汛条件。如今,江洲已有171个防汛哨所,每个哨所间隔仅200米,“二十多年前的哨所是临时搭建的棚,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现在条件好了太多。”
7月的酷暑,让刚完成加固工作的代仁豹将一瓶水一口喝干。
16日早上8时,24小时连轴转、通宵一宿的代仁豹结束巡堤值班。他还没喝上一口水,就马不停地骑上摩托车,奔去采购饮料、方便面等慰问物资,送到相关驻点。抗洪不仅在堤坝上,游子们还在四处奔走筹集善款。购买这些慰问物资的钱,正是那些未能回家的江洲游子托代仁豹向家乡转达的心意。另一边,邹平南传来好消息,号召东莞九江商会筹集的善款已达18万元。
完成作业后的代仁豹向家走去,不时看着旁边高涨的江水。
撰文 | 南方日报、南方+记者 欧楚欣
摄影 | 南方日报、南方+记者 董天健
剪辑 | 南方日报、南方+记者 王俊涛
统筹 | 徐勉
发自江西九江
编辑 | 洪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