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你爱在展览上自拍?你更爱作品还是更爱自己?
芭莎TOPIC 第4期
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那些在展览中对着镜面类作品拍照的人,究竟是在拍作品,还是在拍自己?他们是更爱眼前的艺术创作,还是更爱镜中的那个人?
对于“不照镜子会死星人”来说,无论在哪里,只要有镜子或能反射出自己影子的东西,就一定会不自觉地看上两眼。例如公交广告栏、卫生间的镜子、商场橱窗玻璃……其实任何反光物,都不会被他们放过。
近年来,在大众传媒迅猛发展的背景下,自拍成为了一种风尚。而自拍无疑成为“不照镜子会死星人”的又一大爱项目。当前置镜头玩腻了以后,拍摄反光物和镜中的自己便成为了更具品位和创意的选择。自拍场所除了全球各地的洗手间之外,当属各大艺术展览中的镜面反光作品最受欢迎。而不同于洗手间的是,在艺术展上轻轻松松就能拍出高品位照片,以及不需为配文字而太过发愁。
那么问题来了,在展览中拍摄镜面作品的人们,究竟是在拍什么?他到底更爱眼前的艺术创作,还是更爱镜中的那个自己?
Daniel Rozin,Self Centered Mirror At bitforms gallery Seoul,2006
千万别觉得这个问题与你没关系,所谓的“不照镜子会死星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小众群体,它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转型成“自拍星人”,并涵盖了绝大多数。人们在对于自拍的追求之路上究竟有多么偏执,现实是为了一张炫酷的自拍照,不少人选择“铤而走险”。从一份发表在《The Journal of Family Medicine and Primary Care》上的研究中可以得知,自2011年以来,全世界已有约259人在自拍时死亡。
此外,拍照在今天的成本是极低的。无论在哪里,人们都有可能产生拍照的念头。这种行为再正常不过,只是每个人频率不同。那么,在艺术展自拍就显得非常理所应当。当你在一场体量庞大的艺术展或艺博会上来回逛上一小时甚至更久,那些镜面或其它反光材料的作品往往会从成百上千件作品中脱颖而出,并深深地将你吸引到它的面前。
这时,绝大多数人便会掏出手机开始拍照。更夸张的是,有时你甚至会怀疑人们是否根本不需要什么耐人寻味的画作或雕塑,一件完全就是镜子的作品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违和,反而可能成为观众长时间驻足的部分。
常青画廊MICHELANGELO PISTOLETTO个展
常青画廊MICHELANGELO PISTOLETTO展览上各种沉迷自拍的人,2018年
这不禁让人觉得讽刺,但却不难理解,因为这来源于人类自恋的本性。“自恋”一词在英语中为“Narcissism”,也有水仙的意思。它来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ccus)因过于贪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却得不到,最终憔悴身亡。后来他幻化成水中的花,被后人称为水仙。
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Echo and Narcissus》
关于这段神话,西方许多大师都曾描绘过。卡拉瓦乔就曾在1594-1596年间创作过一幅著名的《那喀索斯》,描绘了这位“自恋的神”。但即使自古人与神就会自恋,它却始终也是心理学中难以被分析的一类状况。弗洛伊德的一段言论中曾说明过缘由:“由于自恋的人专注对象是自己,无法发展出移情,所以无法分析。”就这样,自恋成为了永远的谜题。
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自恋中走出来的。从发展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婴儿便是全能自恋的人。婴儿的世界中只有自己,周围一切人和事都是他的工具。在成长过程中,他才会慢慢认识到其他人的存在,他们也是人,而不是工具。接着,他的完整人格才会逐渐成长起来。
卡拉瓦乔《Narciccus》
如今的自恋者们大可不必再痴迷地对着湖面,镜子的诞生至少确保不会再有人因自恋而掉入湖中而丧命。说不定,正是一位自恋的人无意中发现了制造镜子的奥秘......
据记载,世界上第一面玻璃镜子诞生于威尼斯,它是在玻璃上镀一层水银而制成的。这一发明轰动了整个欧洲,是当时一种极其时髦的物品,欧洲的王公贵族和阔佬们都争先恐后地前去抢购。威尼斯国王甚至在法国王后玛丽·德·美第西斯结婚时,送了一面小小的玻璃镜作为贺礼。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最珍贵的礼物,价值高达15万法郎。除了昂贵,制造镜子的方法在威尼斯也是一级保密文件。他们甚至为此制定了专门的法律——泄露制造镜子的秘密给外国人者,立即处以死刑。
自镜子诞生并出现在欧洲皇室与贵族生活中以后,它也就逐渐出现在了艺术之中。那时的画家们早早发现了镜子在画作中的妙用,那就是通过描绘镜子来刷存在感。以扬·凡·艾克为代表的尼德兰文艺复兴画家们便是最早一批热衷于用镜子“出镜”的画家,在他的多幅作品中,人们都能看到镜子在其中的特殊戏份。
而这样的例子在西方艺术史中屡见不鲜,委拉斯开兹的《宫娥》、昆廷·梅齐斯《银行家和他的妻子》等众多作品都有描绘。
扬·凡·艾克《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局部),1434年。画面中的镜子堪称艺术史中对镜子描绘最经典案例之一。除此之外,画家还通过镜子的描绘实现了“我也在场”的最佳作证机会。
所以,对“镜中的自己”别有偏爱的不只是镜前自拍的观众,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们更早暴露了这样的小心思。虽是类似的问题,但关于画家描绘镜子究竟是更爱镜子还是更爱自己,答案明显更偏向于后者,毕竟画中的一切都是他悉心安排的。那么由此再看最初的疑问——镜前自拍的人更爱艺术,还是更爱镜中的自己?依据千古惯例来看,想必也是后者更胜一筹吧。
与其说人类迷恋“自我”,不如说人类实际更加迷恋的是“对自我的幻想”。镜子之所以令人着迷,也是因为完全满足了这一点,它不过是人类将自我极致化的一种工具。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镜子似乎一直在试图告知,而它能给出的答案却永远属于虚幻。有不少人乐于将镜子捧上神坛,但试图隐藏的其实是人类自我意淫的真相。人们是多么享受这种来自镜子的欺骗,表面看似渴望获得真实,实际纵身一跃,只为坠入到自我迷恋的幻境中。
在J·K·罗琳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中,厄里斯德的镜子便呈现出每个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而实际上,我们在镜子中能看到什么,完全取决于我们把什么带到镜子面前。观众明白他们走到镜前自拍的秘密,艺术家也对自己描绘镜子的真实缘由心知肚明。他们都借用了镜子的这种魔力,把它作为幌子,让自己名正言顺地出现在这件“迷人的”创作当中。
库布里克经典的镜前自拍
薇薇安·迈尔《自拍》
冷静想想,古往今来那些追求画出与现实一样逼真的油画作品,其本质是否也是在追求创作出一幅置于现实面前的“镜子”呢?但自从镜子和摄影纷纷诞生以后,在画作中追求现实似乎就被置于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即使再多强调画师的技艺之高如有神助,也逃不过“他画得就像拍出来一样逼真”这类意味深长的赞美。镜子本身空无一物,却可容纳宇宙中的一切,它无疑给予了艺术家们无限的全新灵感。
韩国艺术家Seokmin Ko摄影作品
机智的艺术家们不再选择用画笔描绘逼真,他们也许是当今世界上最会用镜子创造幻境的人类。今天,被人们广泛认知并喜爱的草间弥生的空间装置作品“无限镜屋”,正是一个很好的范本。
草间弥生在自己作品中的自拍
草间弥生《无限境屋》
草间弥生创作这样一系列作品是有故事背景的:她在童年时期受过巨大心理创伤,在成长过程中没能摆脱婴儿时期的自恋状态并发展出健全的人格,她还罹患了一种神经官能症。由此导致她不同于其他艺术家最大的特点,便是她几乎只专注于对精神世界的探索,她的作品也极其精准地表现出对自我的极大关注和无限性。
她用镜子置换了空间中的六个平面,让镜子彼此照见从而创造出不存在的无限幻境,让观众完全置身其中并淹没在她外置的精神世界中。多少人在这件作品中彻底“沉醉”于虚幻,网络上关于这件作品的惊人自拍数量足以说明一切。人们被这狭小却无限的空间所征服,体会到了艺术家希望强调的“自我”。这一系列作品无疑也令草间弥生对自我的表达到达了一种全新的高度。
奥拉维尔·埃利亚松《太阳计划》,艺术家只创作了半个太阳,另一半通过空间顶部的镜子完成,展览期间吸引了高达两百万人次到此享受“日光浴”。
奥拉维尔·埃利亚松《道隐无名》,艺术家同样只创作了一半圆环,另一半通过顶部的镜子完成。在他的思考中,空间中的每一位观众及其镜中倒影共同构成他的完整作品。
除此之外,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等当红艺术家们,也无一不深谙镜子在人们心中能折射出的魔力。就说那颗“掉”在芝加哥千禧公园的豆子,真的那么让人欲罢不能吗?如果它不是一颗镜面豆子而是什么黑色或其它不能将周围环境反射在自己身上的普通巨型豆子,它还会像今天这样吸引全世界的人慕名而来与它合影吗?答案似乎没有争议。创造一个“能容纳宇宙万物”的作品,就无需担心人们是否会不喜欢。
安尼施·卡普尔《云门》,芝加哥千禧公园
安尼施·卡普尔《云门》
到此,我们甚至可以猜想,交互艺术的鼻祖是否就是用镜子创作的作品。在画家与观众发现能够通过它满足对自我幻想时,交互的概念似乎也就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除了利用镜面等反光材料创作之外,有的艺术家悄然知晓了“自我本能”的魔咒。以色列艺术家Daniel Rozin便是这样一位拥有“镜子魔法”的人,他可以将一切变成镜子。他所有的镜像互动装置都印证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观众即使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即使变形或只有轮廓,依旧会被“自我”深深地吸引,并长时间驻足。
Daniel Rozin, PomPom Mirror, 2015
Daniel Rozin, Penguins Mirror, 2015
人类终其一生都脱离不了自我,也认知不透自我。在主观的“我”与客观的“我”之间,人们不断地来回往复,试图从中获取认识自己的途径。这就仿佛是人们站在镜前自拍的那一瞬间,其中涵盖了“两端永远无法互相到达”的真相。
当你再看到人们在一面镜子作品前欣赏并拍照时,别怀疑,也别打扰,他(她)只是普通人类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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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文/张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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