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变与勇气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拉开序幕。伴随当代艺术的发展而成长,艺术家陈曦在一条反叛之路上愈行愈远。3月13日,其个展“陈曦:规则之外(1990-2020)”在苏州金鸡湖美术馆开幕,30年创作重要片段汇集于此。
规则之外,豁然开朗
陈曦从事艺术创作已逾30年,从学生时代萌发的表现主义到极致写实的“中国记忆”,再到“物语”“它世界”和如今溢出画框的“兔子”系列,每一阶段都以“新”和“变”为艺术界带来一震。争议之下,语言的固定性与辨识度在陈曦的艺术观里似乎无足轻重,恰如本次金鸡湖美术馆个展主题一语道破的“规则之外”。
“陈曦:规则之外(1990-2020)”展览现场,2021年
时值南方烟雨三月,布展的数日里,苏州始终阴雨连绵。而在开幕当日清早,推开窗却意外得见云霄雨霁,一片阳光明丽。遍观展览,豁然开朗感再度浮现——源自30年创作生涯串联而出的脉络。
“陈曦:规则之外(1990-2020)”展览现场,2021年
陈曦游走规则之外的无拘无束是印在天性中、流淌于血液里的。她称自己幼年处于“游牧”状态,相识于艺术学院的父母分配至新疆后将其生下,两岁跟随姥姥回到父亲的家乡重庆。骨子里要强的母亲将自己无以实现的满腔抱负寄托在女儿身上:陈曦在学校里是永远的第一,放学回家还要在报纸上勾勒梅兰竹菊。选定绘画这条路后,每个假期都在少年宫画班里度过。规训之下,陈曦在外俨然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天性里的“野”却在伺机寻找出口。彼时,陈曦一家住在重庆海员俱乐部内一座小楼的二层。推开窗,左手边是滑冰场,右手边是电影院,年幼的陈曦放学后时常趴在窗台看电影。随性的父亲常为她做裙子和玩具,夏天砌出一汪小水池,她便和妹妹在其中泡澡、冰西瓜。
每每父亲从武汉出差归来,母亲便领着陈曦去重庆朝天门码头接船。晚霞落江面,母女望着满江归船猜测父亲乘于哪艘、又带回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高压与宠爱,共同造就了陈曦现在的“又猛又细”。
那时陈曦家楼下住着的是国画家李华生,其屋内总是高朋满座。父母时常将女儿送至李先生处熏陶,而她则慢慢觉得国画“不够劲儿”。直到进入川美附中,接触到西方造型体系,陈曦猛地一下扎进去,再也没回头。
入世的善变者
考上附中是陈曦“野”的出口,脱离原生家庭后彻底松绑的她“无法无天”,如白纸一张以身心亲试吸收着外界的一切。附中四年经历了逃课、对抗老师、初恋、喝大酒、跳贴面舞的肆意青春,以至于川美明说无论这个女孩考得多好都不收。直至考上中央美院,仍追来几封信控诉其斑斑“劣迹”。“你可以把附中学生最恶劣的行为全部加在我头上。”采访中,陈曦如此调侃自己。
问及为何如此坚定地报考中央美院,陈曦直言:“不是坚定,就是狂。”附中时期浸泡在“’85新潮”的现代主义艺术阶段,而进入央美四工的她又一次赶上中国当代艺术的浪潮。西方造型理论与陈曦无比契合,这套理论从她的创作萌发,延伸到生命形态,三十年,愈发勇敢无畏。
自进入艺术创作以来,陈曦便选择了一条“入世”之路。读书时,她住在中日友好医院附近,这一题材自然地进入其创作。“环境与对环境的敏感,构成了陈曦对表现主义的实践。”艺术史学家、批评家吕澎评价道。
离开学校后,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图景被陈曦“艺术化”表达。由此,旁观者、见证者的艺术视角已然奠定——央美教授易英说:“陈曦的画是一个旁观者的世界,她不是记录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是作为当代都市生活的见证,把—个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陈曦《北方的阴天》,布面油画,145×110cm,1990年
陈曦《拔牙》,布面油画,145×110cm,1990年
陈曦《大亨酒店》布面油画,180×160cm,1993年
2004年左右,陈曦完成第一件“中国记忆”系列作品,自己称之为“一个偶然促成了必然”。从唐山大地震到北京奥运会,重大历史节点的极致描摹下,是对观看之道的思考。放至今日,物理世界之外的观看路径愈发纷繁,本次展览策展人王春辰在那时一语言中:“陈曦的作品与其是给今天的人看,不如说留给未来的人研究。”
2011年,陈曦个展“被记忆”在中国美术馆成功举办,而她心中却索然,“只有刚刚到达山顶的那份疲劳,和随之而来那心头短暂的空落”。停笔半年找寻绘画的出路,随后卸下包袱开启“物语”和“它世界”系列。日常物件与动物进入其画面,生活的幽微性取代社会宏大感,绘画的温度取代观念性主题,传递出陈曦的一种“大爱”。而这一苗头早在1997年的作品《百鸟园》中已现端倪。
厄普代克(John Updike)的文学作品《兔子三部曲》与博伊斯(Joseph Beuys)的艺术作品《如何向一只死兔子解释绘画》将“兔子”这一意象推入陈曦的创作。“兔子”成为当代人类的代言,以德国表现主义的激烈方式跃然画布,进而突破画框,诞生了一件大刀阔斧的兔子木雕。“兔子”系列借用了几十年来的不同艺术手法,艺术史学家、批评家尹吉男看见了“杂糅着种种曾经在陈曦身体里奔腾而澎湃的交战力量”,这些力量如策展人王春辰之评——“让绘画溢出画框、让立体不再雕塑”。
艺术的温度来自人
在过去数十年中,陈曦每次个展总是呈现其阶段性创作面貌。而本次展览汇聚其艺术生涯各重要时期作品,得以回溯艺术之径。时尚芭莎艺术(Harper’s BAZAAR ART)专访艺术家陈曦,与之就艺术创作的变与不变展开对话。
BAZAAR:你的艺术创作中贯穿始终的线索是什么?
陈曦:对世界的关注——不是一种简单的再现和记录,而是在矛盾的冲突里表现恒久的张力,这是我的艺术世界观。我把自己隐藏在作品背后关注世界,问题意识不断强化。
BAZAAR:如何看待艺术语言、风格符号的重要性?
陈曦:于我而言,并不急于追求风格,但不代表不注重语言的重要性。符号性在艺术史上一定是重要的,但我不会为此焦虑,而更看重用多样化的方法来充分展现内心所思所想。目前我仍在扩散、爆发的节点,未来艺术路径是否由繁到简,是否最终出现明确的个人符号,只可顺其自然地发展。
BAZAAR:如何保持艺术创作如此持久的旺盛精力?
陈曦:我的生命力受东西方文化双重影响,从放弃国画而选择西画开始就决定——我的艺术状态适应西方体系,故而艺术寿命也近似西方艺术家,这是我在两种文化里的选择。但我对人、对世的态度则吸收了东方的理念,二者并不冲突。西方思想贴合了我的工作路径,而且不惧孤独、越挫越勇。
BAZAAR:在当代艺术如此纷繁的形式之中,为何一直坚持绘画?
陈曦:“被记忆”展览是综合体,牵扯到图像学、社会学、考古学等方方面面。展览之后,我的绘画性消解完了,大半年一笔未动——我还需不需要画画?如果需要又如何进行?有一天突然通了,“物语”系列在此后两年“流”出来。我把身边的小物件放进作品,把当日所见所闻写在画布上再覆盖,淋、泼、洒、倒,所有表现手段自由使用,随机性、运动性流淌其中。
去掉宏大主题,绘画的笔触意味放大,其本身最大的特质魅力——温度感出来了。我从那时起对绘画的观念彻底改变,卸掉了以完整性和好坏评价的历史包袱。绘画于我像兵器库里的一件兵器,只是一个角色。所以后来的大组画也体现出去中心化的意味。
BAZAAR:“兔子”和自己有何相似之处?
陈曦:近几年,发生在自己身上和世界的变故不断强化一种感受:拥有再大的野心、能量,仍不可避免地被生活琐事挤压得无比狼狈,无法改变世界的无力感难以消解。去年疫情时,我在家中兼顾家务和创作,伤到了右胳膊,个体的无力感愈加爆发。我们每天依旧过日子、找乐子、空谈理想,可是真正又能做什么?科技飞速发展,人文却脱节得很厉害,这种不可控的无力感和兔子是一样的。
BAZAAR:如何看待科技对艺术的影响?
陈曦:绘画是自然人的证据。艺术的诞生正是因为人有缺陷、有局限性,所以我们要用艺术制造幻想。如果幻想没有了,还要艺术干什么?
在2003年因病休养的三个月期间,陈曦曾写下这样一句话:“我迷恋这个世界,希望生命能长久。”这样一份对生命的诚笃之爱或许是其艺术生涯久而愈盛、艰而愈勇的力量之源。
陈曦是一位“善变者”,故而从年少轻狂入艺术之门直至今日,不断打破风格壁垒与时代发生及时呼应;陈曦亦是一位“坚守者”,因而艺术生涯三十载,不见龙钟老态,只见旺盛不衰。如此种种,不外乎“规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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