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代,适合搞行为艺术吗?
林一林《金山》,旧金山,行为,120分钟,2011年,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林一林:“行为是反骨”
2017年12月15日,深圳南头古城的城中村格外热闹:从仿古城门到新安县衙三百米长的路段,除了本就拥挤的店铺与人群,又多了一条“活”的中轴线。艺术家林一林与助手们正在把从商店买来的商品对应门面的宽度摆在街道正中,没有商铺的地段以人躺在地上进行连接。采访中,他重复回忆着一个字—— “乱”。
有人责备他不尊重粮食;也有好心人提醒:脚朝门躺下不吉利;还有包工头雇来精心打扮的演员,因为怕弄脏衣服而气恼罢工。瓜果肉鱼、风土人情,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地杂烩出建筑双城双年展的开幕首日,行为即是在地发生。
在近期北京个展中的另一件作品《台风》中,艺术家于深夜穿着睡衣、踩着高跷,晃晃悠悠地走在家乡广州的老旧骑楼下;不仅要小心翼翼防摔倒,还要躲监控。行为之余,全球性的管制才是最见怪不怪的。林一林曾铐着手脚沿巴黎香榭丽舍走到凯旋门,被两位士兵打扮的人叫停,因其行走方式有辱光荣建筑;而在纽约街头,每每架起三脚架,不出几分钟,便少不了身着制服的壮汉前来打搅。
今天是“搞行为”的好时候吗?在林一林看来,以反体制为核心的行为艺术本就与世俗意义的“蜜月期”相悖,在当下似乎更进入了一个死循环。相比过去,现在的全球体制更为固化和严密,尽管基金会或双年展乐于因“便利性”而赞助行为创作,但艺术家需警惕依附体制致使抗争力量减弱。
另一方面,短视频、真人秀等庞大的电子景观改变了游戏规则:个体消解体制、观看等级抹平。美术馆在当下展出行为作品,教育大众回归艺术体制,循循善诱与居高临下的界限上多了些暧昧。唯有一点他很笃定,“力场的传递、惊讶的氛围”,行为是本能的身体力量,亦是其完整创作脉络中的一环,不可与“拼点子、比创意”混为一谈。
林一林《凯旋》,巴黎,行为,90分钟,2009年,第十届里昂双年展委约创作,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林一林《金花》,旧金山,行为,30分钟,2011年。林一林于驻地期间在旧金山的市中心街道不断重复一个简单的动作——滚动。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李燎:“行为始于无聊”
关于做行为的初衷,艺术家李燎给出了一个不太“正义”的答案:无聊。油画专业毕业,没有过硬的技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对大多数事情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兴趣,阅读和看电视剧既刺激了感官,又让大脑一片放空。蹲在马路牙子旁、流水线作业,抑或是配着高档咖啡刷手机——无聊很平等,不分高低贵贱。“搞艺术”始于混沌状态中的一种冲动,没料到做出了点成绩,现在他偶尔暗下想来,才觉得自己或许“有点用”。
与大多数艺术家不同,李燎没有固定工作室,好处是生活就像遥控器换台,一键切换人生境遇:进富士康打工45天,用工资买下一台流水线产品iPad mini;被岳父讽刺“你是真空中的人”,然后将这句话当作符号教给刚出生的女儿——不同的生活场景都被直接拿来作为创作发生地。
“出格”的行为他也没少做,打了自己的仇人并录下全程,这件名为《我是正义的》的行为影像从北京展到法国蓬皮杜,引发了不小争议。在每次展出与报道后,艺术机构的公共性和权威性都使个人的“正义”再次膨胀。李燎说,他要“利用”时尚芭莎艺术再次曝光这件作品,共谋一场“公器私用”的逻辑陷阱。
李燎《我是正义的》,单频录像(彩色,有声),3分13秒,2015年,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李燎是短视频用户,平台早期冒出的“虎劲儿”打动了他,在周密与成熟后如何保持创作的直接性,是其一直思考的问题。初识快手,他“惊叹于劳动人民的幽默与智慧”;但伴随着猎奇行为的产业化输出,手指划几下,两个钟头就烟消云散,信息爆炸却思绪空空,这是一种可怕、极致的“闲”,而不是他要的那种“时间过得很慢,想试着做点什么”的“没趣”。“无聊是一种生产力”,这句李燎专属的口号逐渐需要被重新定义。
李燎《春风》,2011年。武汉某写字楼下,李燎找里面上班的人在其上班时把李燎锁在楼下,直到下班时给李燎解开。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赵端:“行为是刚需”
1981年出生在沈阳,今年是赵端留居法国的第17年。父母是典型的、把个人梦想寄托于孩子的“中国式家长”,从小带她学习绘画、舞蹈、提琴和表演。身体记忆先于大脑意识,当这两样东西碰了面,“行为”便自然而然地长出来。
隐秘、流动、诗性,这是外部界定她的气质,而聊起自己的创作,赵端却只用了简简单单的“动词+名词”来类比。古时候的人们看重结果,用一张画写下一个“名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行为艺术家将“动词”推究到极致。赵端的中和之道不剧烈、不残酷,却给偶然与想象留出了余地。
基于上述,我们便不难理解,比起纯粹的行为或绘画,赵端偏爱“印留”的记录方式。在疫情封锁后的巴黎,她与一百人约在工作室面对面而坐,而后将完成于对方手心的头像印在透明亚克力板上。戴口罩的人成为艺术史中前所未有的“模特”样本,肖像的下半张脸因无法刻画而失语。而完成的肖像却意外地有着本人的神韵,赵端回顾说,当双方膝盖顶着膝盖、手执手时,最私密且脆弱的手心袒露出来,她才得以跨越屏障、描摹真实。印痕是行为的残迹,也是原型不可篡改的在场证明。
赵端上次回国还是疫情前的2019年,她在上海举办了一次行为现场:两个身体分开并以长管保持极限连接,嘴失去说话的功能,却引出人类最原始的表达——画。“行为是刚需”,谈话内容从covid-19过渡到元宇宙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虚拟与线上活动对肉身体验的侵蚀令其深感不安,也让她进一步确认了继续做下去的必要性。以人为前提,将“人”与“艺术”紧紧捆绑,“行为”是赵端的语言,亦是她的抵抗。
赵端《口孔》,行为,2019、2021年。“口“和“孔”分开,无法发出一声“吼”。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三位行为实践者展示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切面,对行为艺术的未来于忧患中秉持乐观。回到初始的发问:何为行为艺术?我们未曾期待用一篇文字去界定无法定义之物,只希望它能带你从刻板的一个词、一句话,走向失语,因为失语源自思考带来的沉默。借此,你一定能拥抱更多关于行为创作的可能性。
编辑、文 盛泺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