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终究没能写成的《杂忆张爱玲》| 星期天文学
一篇终究没能写成的《杂忆张爱玲》
对话王桢和,杂忆张爱玲
丘彦明是80年代联合报副刊的主编。因为工作的关系,和当时的很多作家包括三毛、张爱玲,白先勇、梁实秋,台静农等都交往过从。《人情之美》一书中记录了丘老师与十二位作家的文学因缘,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字里行间尽显人情交往的温暖与美好。
1961年秋天,张爱玲悄悄来到了台湾。即将离台,被一位晚报记者发现行踪,在报纸上写了小小的一段新闻,张爱玲只淡淡地表示,她来台湾是拜访亲戚。作家水晶读到那则短短不到100字的消息,对王祯和说笑:"那名'亲戚'就是你。"
25年过去,祯和不曾向别人谈起张爱玲,也不曾写下只字词组。当《联合文学》杂志决定在第二十九期做《张爱玲专卷》找到他时,他还说不是时候。经过数次密谈,他点点头:"让我试试!"
半个月之后,1987年1月5日我收到祯和一封限时信:
彦明:很抱歉,元旦四天假都花在写回忆张爱玲。写到1月4日很晚的时刻,把稿纸都撕了……
读罢信,我心中不忍,立刻拨电话给他。他一听出我声音,立刻很懊恼地说:"很抱歉,我真的写不下去。""我懂,完全懂,没关系,不要这篇文章了。对不起,这些天让你那么痛苦。"
《张爱玲专卷》筹备得差不多了,最重要的两篇文章却落空,心中怅怅然:一,原拟请林以亮先生记张爱玲的电影剧本写作生涯,因为张爱玲替电懋写剧本时,林以亮先生是该电影公司的制片,相交极深。他身体违和,不便勉强。另一,希望祯和杂忆张爱玲,他却写不成。
没有这两篇文章,专卷似乎变得灰灰蒙蒙了,而张爱玲这样一位重要的作家,要做她就得做得像个样子,否则便不要做了。因为这种感觉,整个月日子过得沉沉郁郁。农历年假之后,我忍不住拿起电话拨给王祯和,狠着心说:"明天下午2点我来找你。"
1987年2月3日下午2时,我们俩坐在台湾电视公司的电影存片室,进行了下面的谈话。
丘:为什么写"杂忆张爱玲",写到最后却把稿纸全撕了?
王:元旦四天假都花在写回忆张爱玲,还打电话到花莲,查问一些事情。我耳朵不好,都是麻烦我太太替我询问。可惜的是,时间隔得太长,25年多了,没人记得起来。每天写了撕,撕了写,写到1月4日很晚的时刻,顿然一悟-我写张爱玲,那种文章会像"少男少女"写的,我步入中年了,不好意思!觉得不宜写,便把稿纸都撕了。
丘:但是单写她在花莲的游记,不是顶有意思的?
王:我觉得此类文章价值较小,特别是研究价值小。我刚读了《联合文学》二十八期《关于沈从文专号的回响》,蔡源煌教授提到,《沈从文专号》卷五评论部分,朱光潜先生的两篇参考价值较小。如果评论部分再充实一点,可能更有意义。评论文章,除了要求批评的洞察力,也应力求周严。唯此,配合作家作品之精选一并刊出,更能够评估该作家之成就。
写张爱玲到花莲游玩观察,实在没什么意思。这样一位文坛重要人物,写对她的"惊鸿一瞥",觉得很俗套。何况那几天的旅游,也没什么特别的,引不起读者的兴趣,万一坏了她的形象,这样是不好的。
丘:西方很流行做作家的传记。而没有史料,传记是做不起来的。正如你所说,张爱玲是公认的中国文坛重要人物,而她的生平少有人知,除了她自己在《流言》一书中所写的几段,其他数据实在少之又少。制作《张爱玲专卷》的重点即在于"史料"。因此,无论如何,我们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张爱玲在台湾的数据。毕竟,那是她到台湾唯一的一次。
王:张爱玲来台北,在国际戏院(后改建为新世界戏院)对面餐厅和殷张兰熙、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麦加锡("美国新闻处"处长)夫妇,以及我见面。张爱玲到台北,暂住麦加锡在阳明山的家里。那是一幢在阳明山公园附近巷子里的大别墅,仆从如云。
张爱玲与麦加锡夫妇尚未抵达餐厅之前,殷太太说:"我们都没见过张爱玲,大家来想想她是什么样子。我问麦加锡先生,他说张爱玲很胖很邋遢。究竟有多胖多邋遢?"
我们一听都很失望,不愿再想。
这时,张爱玲出现了,大家眼睛一亮。哪里邋遢?干干净净的,而且一点儿都不胖,虽然不是顶漂亮,却是"可看性"很高。
后来我们决定封麦加锡先生为"效力专家",因为他的"手法",使我们看张爱玲是加倍的美。
丘:什么样的机缘,张爱玲来台湾会和你们见面吃饭?
王:那一年我是台大外文系二年级的学生。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等人在办《现代文学》杂志。麦加锡是台北"美国新闻处"的处长,他很喜欢文学,《现代文学》出版时,他就订了700本。他选了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及我的小说各一篇,请殷张兰熙翻译成英文,书名为"New Voices",封面是席进德画的一幅少女像。这本书当时正在翻译中,张爱玲与麦加锡是老朋友,来台湾,他就安排我们吃饭见面。
丘:那晚张爱玲谈了些什么?她说话时是什么样子?
王:她很少说话,说话很轻。讲英语,语调是慢慢的。
丘:什么因缘,张爱玲到花莲一游?
王:她读我的小说《鬼·北风·人》,对里面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特别写信给麦加锡希望到花莲看看,所以麦加锡先生就联络了我。我们那晚在国际戏院对面聚餐之后,第二天就出发了。
我们先搭火车转苏花公路到花莲。因为火车没对号,"美国新闻处"的职员还先到火车站去替我们占座位。
丘:能否描述一些你带她到花莲游历的情形?
王:去花莲途中,经苏澳公路局餐厅用饭。隔我们几桌之外有一张桌子,围坐了七八个妇女。她看了一会儿对我说:她们大概都是小学老师吧!我看了一下,觉得她推断得很有道理,因为那几位女士穿得很朴素,却又相当活泼。
我带她游花莲市,在街上逛,后来走到陋巷,碰到妓女户小姐在店里跳曼波,她觉得好有趣。于是,第二天在我四舅父的安排下,引她一游"大观园"(一甲级妓女户之名称)。她看妓女,妓女坐在嫖客腿上看她,互相观察,各有所得,一片喜欢。她的装扮,简宜轻便,可是在1961年的花莲,算得上时髦,又听说她是美国来的,妓女对她比对嫖客有兴趣。
接着也在我四舅父安排下,参观酒家。酒客对她比对酒女更感兴趣,还邀她入座共饮。
丘:你刚才提到张爱玲的装扮。张爱玲自己本人对服装特别注重,从她的文章及图画都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你能不能就记忆所及,更详细描述她的装扮?
王:因为是旅行,她穿的衣服很轻便,都是很舒服的衬衫。她很习惯衣服上第一、二个扣子松开不扣。火车一路从台北到花莲,后来到台东,我注意到她衣服最上面两个扣子常常没扣。这在1961年穿衣服还十分保守的台湾来讲,相当特别。我舅舅用闽南语对我说:"伊像美国人,很美国派。"非常有趣。
图注:1961年10月15日摄于花莲。(左起)王祯和母亲、张爱玲女士、王祯和先生。
丘:张爱玲到花莲,暂住你家?
王:我们家开杂货店,店铺和住家一起。住家的街道不宽,邻居都很好奇,说我带女朋友回花莲。她那时模样年轻,人又轻盈,在外人眼里,我们倒像一对小情人。在花莲人眼下,她是"时髦女孩",因此我们走到哪里,就特别引人注意。我那时刚读大二上学期,邻居这样看,自己好像已经是个"小大人",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感觉,喜滋滋的。
我们打扫出楼下的一个房间让她住。她会说日语,跟我母亲就用点儿日语相谈。我还记得,那时我的干姐姐要出嫁,马上要离开我家了。张爱玲听了跟我母亲说:"你会比较寂寞。""寂寞"两个字是用日语说的,我一直印象很深。她每天晚上跟母亲道晚安,都是用日语。她说话很慢,很柔,很自然。
晚上睡觉前,她一定在脸上擦各种水,各种不知道什么的油脂,用一张张卫生纸擦啊抹的,当然也花很多的时间。我母亲看见很好奇也觉得很新鲜,用闽南语告诉我:"不知是什么东西。"
10月15日晚上,我们约好到照相馆拍照,她花了一个钟头以上时间化妆。那天,照相师很认真地替我们拍,也拍了很久。
幸亏拍了那张照片。那时期相机还不普遍,不然可以留下许多可贵的照片。她、母亲和我的合照上,相馆打上了日期,否则我还真记不清楚她是哪天到花莲的。这也是我们合拍的唯一的照片。
后来水晶看到照片,他和我都认为张爱玲年轻,看起来像20多岁,可是水晶的女同事看她30多岁,女人看女人"格外小心眼",我们就和她们吵嘴。水晶是张爱玲迷,她的小说他是用学校背书的方法背的。那时他很兴奋,老要来问我张爱玲做了什么?我叫他自己去看她,他又不敢。后来水晶去美国,才有机会见到张爱玲。我觉得我比水晶幸福,看到了张爱玲青春的一面。
丘:你们有没有谈文学,比如她的小说?
王:我们很少谈文学的事。她不大愿意谈自己。我说她的小说真好,每个字都有感情,掷地有声。她说:"不要说。不好,不好。"
丘:当时她完全没提到自己的写作计划?
王:她说,写了个长篇小说,是用回忆的方式写的。不过回忆的部分太长了,"现在"的部分只在前面占一点点地位,显得不平衡,她要再改。这个长篇,是不是指《半生缘》?我不能确定。
另外,她准备以伦敦做背景,写长篇小说。
我问她,要不要以台湾为背景写小说?
她说,不行。台湾对她是silence movie(默片)。
丘:怎么说?
王:因为语言的隔阂。
丘:她有没有提到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欧阳子等人的小说?
王:我陪张爱玲去花莲旅行时,奉白先勇之命带了一套完整的《现代文学》杂志送给她。张爱玲说她行李多,她沿路把杂志看完再还我。
我还记得她在我家,边捧着木瓜用小汤匙挖着吃,边看《现代文学》,神情模样那么悠闲自在。25年过去,那姿态我居然记得那么清晰,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她读到金恒杰的小说,一篇说自杀的小说,主角吃了很多颗安眠药却没死。后来,在花莲我家,她胃肠不好得吃药。她说,她想起金恒杰的小说,怕药房里的药是假的,不敢吃。后来我舅舅骑脚踏车,她坐后座,带她去医院诊治拿药。
丘:她还提到过其他文坛上的人士吗?
王:她对胡适之很敬佩。我忘了她当时的用词,意思是:现代的中国与胡适之的影子是不能分开的。
丘: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张爱玲有没有说过她写作的任何一点儿习惯?
王:她说她写作先用英文写,用英文写得很慢。她说:"我中文写得很快的。"只要提到她的写作,她总是轻描淡写,避而不谈。
丘:我们再把话题回到旅游时的人、事上吧!从你前面的描述,感觉上她是很自然亲和的人。
王:我们从花莲到台东之前,她一定要买礼物送给我舅舅,问我什么比较好。我说舅舅没缺东西。她说,A man has everything是很难买礼物的。我们上街到一家书店,她和老板用普通话交谈,讲着讲着就变成上海话了,聊了很久。终于她买了支钢笔送给舅舅,舅舅不是写文章的人,很少写字,后来把这支笔转送给我用。
她走了,离开花莲,在我们家留下一双鞋,忘了。样子很像现在的拖鞋,我母亲很喜欢,每天穿来穿去。
她住花莲家里时,我们把《鬼·北风·人》里提到的各种食物全做给她吃,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搭车从花莲到台东,利用等车的时间,我们在街上走了一下。她买了一个小木盆,放进随身的袋子里,说:"大陆习惯出门要带一小木盆。"我当时想不通,现在明白了,可能以前人出门不像后来方便,带个木盆,打水洗脸之类的比较容易。
我们在街上还看到"跌打损伤"的小摊,以及其他一些草药。卖药郎中看她身体不太好,介绍她买药,她不敢。她说,很羡慕麦加锡身强体健,可以到处旅行。
丘:离开花莲,到了台东之后呢?
王:原来计划从花莲下台东、屏东,到屏东参观矮人祭后,搭金马号汽车到高雄,再回台北。
我们搭车到台东,一下车,站长就来找我们,说"美国新闻处"到处找我们,打电话过来,要张小姐立即与他们联络。原来她丈夫赖雅中风,家人打电话找她。我们只得取消行程,赶搭时间最近的金马号到高雄,从高雄搭夜车直赴台北。
在台东时打电话。那时打电话,投了钱之后要接线很久才可通到话,公共电话后面有两个人排队等着,张爱玲在这个时刻,还能转身很善意地、不急不躁对那两个人说:"你们去那边打电话。"一只手提着电话筒,一只手指着另一个公共电话的方向。
丘:然后你们就一路回到了台北?旅途都平安?
王:从高雄坐夜车回台北,我买橘子给她吃。我吃了橘子,果皮都握在手上,看到垃圾桶才丢。她说我很懂清洁。我答,也许是受父母的影响,父母都是受日本教育,很在乎整洁的习惯。
车子很挤,我们找不到一起的座位,分开来坐。后来有人让座,我们才坐在一起。到了台北,两人都疲倦了。麦加锡先生派车到车站接到我们,先送我回信义路国际学舍。在新生南路上,我和她挥手再见,看车子向阳明山方向驶去,心里非常难过,仿佛不能再相见了。
麦加锡夫人后来告诉我,张爱玲回到阳明山了解赖雅的病况之后,情绪very upset。
但是那时她若回美国,钱只够买票到洛杉矶,回不到波士顿,会变得stranded(进退两难)。所以,她确定赖雅情况稳定后,还是依原计划到香港写《红楼梦》电影剧本,写完剧本再回美国。然后,她亲手照顾丈夫,直到他去世。这些情形,是后来从张爱玲的通信中知道的。
丘:她到香港之后,有消息给你?
王:是的,她有信来。我忘了有一封不知怎么写说听到鸡鸣,水晶把我的信抢去看,说张爱玲撒谎,香港怎么可能有鸡?水晶在香港住过,说得振振有词,我就拼命找理由为张爱玲辩护。
丘:之后,你们一直有消息往来。真没再见过面?
王:一直有通信。我还记得,看到《今日世界电影》杂志刊登张美瑶演《吴凤》的两张剧照,山地姑娘打扮。回想起我们去看山地舞的情形,便把照片剪下来寄给她。
我去当兵时,看到相思树、相思豆,也写信告诉她。
看到她写的剧本拍的电影,打抱不平说导演怎么能拍成那个样子?她置之一笑。
毕业当完兵,我到国泰航空公司服务,有机票可以免费去美国。我写信给她,说要去波士顿看她。她回信说,欢迎我去,不过她家比较小,安排我住旅馆。
那是我第一次出国,什么都不懂,也没找朋友,去到纽约,拿着地图迷迷糊糊地找不到灰狗巴士站,很着急,打电话又打不通,结果在纽约两星期也没玩到。后来我写信给张爱玲,她回信说,等了我一天,第二天头痛了一日。
这次没见到面,我后悔至今。等到几年之后我去艾奥瓦,她已搬到洛杉矶。我写信希望见她,她已不见我,回信:"相见不如怀念。"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我更后悔那次没去波士顿与她见面。
当然,她住洛杉矶我是找得到她的,因为她住的地方是庄信正帮她搬家的,她的房东对她很感兴趣,她一直躲。我后来从艾奥瓦到洛杉矶就暂住庄信正家。我想了想,还是尊重她的决定,把要送她的花莲大理石托庄信正转交。
丘:与她的交往,你是否受了些影响?
王:我这一生有三件事受她的影响很强烈:
第一,是讲普通话。她说,你们福建人"f"音和"h"音好像分不清。从此以后,我再次遇到要发这两个音时,会特别小心,不希望错误。
第二,我以前说到"噱头"两个字,"噱"是读"jù"。她说:噱头,上海人是念"xué"头。从此以后,遇到我没念过的字,我一定要先查字典才说出来。
第三,我们看山地人结婚喝酒,我说:"他们表情很忧郁。"她听不懂,我改用英文说"忧郁"就是"sad"。她说,你讲话很文艺腔。自此,我讲话,一定小心避免掉"文艺"的字眼。
丘:从这里更可以感知到张爱玲的真实无饰,以及观察事物、生活的敏锐。
王:前面这些说来拉拉杂杂,像流水账,我真不喜欢。但是,还是让你与我共享这段回忆。这些事想起来,真温暖,可是写出来,就觉得没意思。尤其过了25年,大家年纪都大了,写出来,更没趣味。我是不能写。
我觉得应该找批评家,写有关她的小说艺术,这样才有意思,对大家才有益处。
张爱玲是作家,不是明星,大家关心的是她的小说,不是她的起居注。
丘:祯和,谈了一个下午,谢谢你,我在这个访问中学到了很多的功课,也得到很多的启发。这实在是一段美丽的回忆。我们没见过张爱玲在台湾其他的照片,大约只有1961年你们拍摄的这张。正如她的文章一样,她在我们的印象中,永远是遥远的、美丽的,这种感觉真好。
王:后来没见面是对的。让我记忆中她永远是那青春的一面。其实我应该寄张现在的照片给她,告诉她我也老了,请她也寄张现在的照片给我。不要,还是不要,还是留着以前的记忆吧。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关于她的每一件事,每个动作,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包括她喜欢戴的大耳环……
丘:我想张爱玲看到这篇采访,感觉会很温馨的,像一幅油画,年代越久远,里面的线条、色彩,越清晰地浮现出来,带回往日的美丽,停伫成永恒。
我看见祯和笑着、笑着,回到了大学二年级的秋天……
(本文摘自《人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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