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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黄棠一家》:名字关乎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运? | 星期天文学

2017-12-28 马原 凤凰读书


本文节选自长篇马原《黄棠一家》


章1 一个家庭的中流砥柱


1.黄棠和她的一家人


“黄棠”这个名字看上去不错,有草有木一派生机盎然。


据她母亲贺秋说,她的名字是借鉴了一位前辈散文家的大名。散文家叫黄裳,是她母亲年轻时非常仰慕的人。她母亲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正赶上黄裳签名售书,排了大约二十分钟队才来到黄裳面前。黄裳非常温和地问她的名字,她告诉他,贺秋,他就在他散文集的扉页上写下“题贺秋小朋友黄裳”八个字。那一年是一九五六年,贺秋十二岁,黄裳的散文集成了贺秋最重要的一本藏书。九年之后贺秋的女儿出生了,丈夫专门请了风水先生给算过,说这个小姑娘命中缺木,名字里一定要补上木字。丈夫刚好姓黄,贺秋毫不犹豫就给了女儿“黄棠”这名字。


22 58198 22 13280 0 0 3219 0 0:00:18 0:00:04 0:00:14 3219说名字关乎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运,也不知这话可信不可信。


黄棠的母亲贺秋是市里评剧团的台柱子,年轻的时候唱青衣,年龄大了改老旦。“文化大革命”前唱《刘巧儿》《花为媒》,“文化大革命”那些年改唱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和柯湘,改革


开放以后唱佘太君李奶奶刘姥姥。她上了台风情万种,伶牙俐齿而又字正腔圆;到了台下则寡言少语,几乎不与人交谈。她是那种比较阴森的性格,身边的人都不能洞悉她的内心。


她生黄棠的时候二十一。她这辈子攒在肚子里没说的那些话都传给了黄棠,黄棠打从娘肚子里出来的那一刻就声音嘹亮,而且只要醒着,哭声和叫声就不绝于耳,鲜有安安静静的时候。母亲在台上的伶牙俐齿,黄棠在日常生活中得到了全面的继承。她十一个月大就可以张开口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叫得每个人心花怒放。


贺秋的演出任务相当繁重,因而在女儿身边的时间最少。经常是出门时黄棠还在美梦当中,进家门时女儿已经又走进了梦乡。所以黄棠叫妈妈叫得最少。她叫得最多的是爸爸,然后是奶奶爷爷(当时奶奶爷爷和他们一家三口同住),然后是外公外婆(他们住在三百米外的自己的单位)。被女儿叫得少也许正是贺秋的福分,因为从后来的结果看,黄棠叫得最多的人也是最早离世的人。


黄棠的爸爸在她四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奶奶在她九岁的时候煤气中毒死了,爷爷在她十岁的时候出工伤死了。更巧的是爷爷奶奶的死亡日期相隔一年,是同一天。


黄棠的外公在她十七岁那年死于胃癌,外婆在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死于脑溢血。


贺秋于是有一点迷信,她的这个女儿是一个扫帚星,是女儿的毒舌咒死了自己的爸爸奶奶爷爷外公外婆。她自己之所以能够幸免,完全是由于女儿没有很多的机会叫妈妈的缘故。


这是她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心思,她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只是把它写进日记里。她也许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已经预想到日记迟早会被黄棠窥见,她是故意把这些话写下来让女儿知道她的想法,让女儿因此而仇恨她。如果不是这样,她尽管有这样的想法也可以不写在纸头上,写下了也可以有不止一百个机会去把那些话撕下来冲进下水道。不,她没有,她让那些话一直留在她的日记本上。


黄棠打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妈妈尽管每天晚上也会回来,但是她们母女俩见面的机会不多。也是由于见面的机会太少,黄棠与母亲之间相当生疏,即使见了面她也不大主动叫她妈妈。奶奶过世后黄棠被母亲送进了住读学校,黄棠的叔叔接走了爷爷,所以她在爷爷最后的一年里并没见过他一面。对于黄棠来说,她是与奶奶和爷爷在同一个时间永别的。


黄棠打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便是班干部,初中高中也都是班干部,到了大学更上一层楼成为学生会干部。不过她所任的都不是正职,甚至连副职也不是,她是文娱委员;在大学学生会里叫文艺部长。她属于能唱能跳活泼可爱的类型,尤其擅长的是模仿,无论她学谁都学得惟妙惟肖。


她小时候获得最多叫好声的是学妈妈,妈妈演谁她学谁。妈妈一直是家里的宝,不但爸爸宠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都宠妈妈。也难怪,妈妈是市里的大明星,是平民社会里名副其实的偶像级人物,所有老百姓都宠她,又何况是她的老公她的婆婆公公她的爸爸妈妈。而黄棠学妈妈又学得像,家里人不叫好才怪。


黄棠记得很清楚,她在学妈妈的阿庆嫂时,把在电影里看到的京剧《沙家浜》中洪雪飞的表演融入其中,特别是眼珠子左右左右转来转去的绝活,让大人们笑得岔了气;可是妈妈的脸却铁板一块不带丝毫笑意,反倒隐藏着几许怨怒。黄棠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她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问妈妈,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才对妈妈提出她的疑问。那时候妈妈的火气已经消了,只是说评剧是艺术,不能把其他艺术里面的东西胡乱塞进来,“评剧是评剧,京剧是京剧,各是各”。黄棠从心里并不赞成妈妈的说法,但是她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她带着满脸的稚拙相盯着妈妈的眼睛连连点头。


爸爸活着的时候很宠她,爷爷奶奶也宠她。可是当妈妈对她不满意或者不开心的时候,爸爸首先哄妈妈,爷爷奶奶也都责怪她惹妈妈生气。这样的情形让黄棠打小就知道谁是家里的老大,是妈妈不是她。


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外面的。家里的世界不是黄棠的,这一点不依黄棠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在她出生之际,格局已经确定。如果她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她就必得自己去全力争取,这是她懂事起就为自己确立的目标。她之所以后来能够一直当干部,其动力盖源于此。


大学里的专业是行政管理,当时那是一个很新的学科。她之所以从原来的教育学专业跳槽过来,就是在朦朦胧胧中预感到那是一个有潜力也有前途的专业,因为那四个字本身就意味着当官。不用谁专门教她,她很小就看明白了,这是一个官本


位的社会,官是第一位的,其他职业都要排到官之后,包括老板。由于是新学科,课程的配置也都有临时抱佛脚的意味,所以四年下来她并未从中窥见当官的门道。她有一点失落。


其实她没有太多的理由去抱怨自己的大学时代,因为在一年级的前半段她就因病休学了,而且一休就是六个月。给学校的病情诊断书上写的是“免疫系统综合障碍症”,事实上她用其中的五个月度过了她生平第一个显形的孕期,之后是一个满月的月子。疾病诊断书是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为她搞的。她再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初冬,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已经过去了一半。她恢复得很好,她同寝室的女生没有一个人怀疑到她生了孩子。她的体重比请假时(那会已经有三个半月的身孕)略重六七斤,这在青春期后期的女孩子相当普遍。


此后的三年多时间她从未在同寝室女生面前裸露过身体,更不要说在同一个澡堂里沐浴了。毕竟妊娠纹是每一个产妇都无法避免的,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去消除,它会泄露一个女人最大的秘密;能够最终消除它的只有时间。她的妊娠纹算比较轻的,五年之后已经基本上没什么痕迹了。


黄棠生祁嘉宝的时候只有十九岁。祁嘉宝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直到十一岁那年她父亲因吸毒而死。


黄棠是少数将自己年少时生过孩子的事实成功隐瞒的女人,她不但瞒过了自己的同学和闺蜜,甚至瞒过了后来的丈夫。她嫁给他的时候,他甚至以为她是处女。所以当她带着祁嘉宝(十一岁)与他面对的时候,他惊诧到眼珠子差一点从眼眶里跌出来。当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第二个孩子——他们的儿


子洪开元,而他们的女儿洪静萍也已经五岁了。


黄棠的丈夫叫洪锦江,是市政府办公厅秘书科的科员。后来是副科长、科长;再后来是副市长秘书;副市长升了市长,他就成了市长秘书;等到市长退休,他成了办公厅副秘书长。


他是官员,还很年轻的时候已经进了官场。老婆婚前的私生女虽然令他尴尬,但对他仕途的影响微乎其微。而且祁嘉宝在他家里时间不长,总共不到两年。祁嘉宝的父亲给她留了一笔财产,黄棠用祁嘉宝自己的钱为她办理去香港定居的手续,因为祁嘉宝的一个叔叔在香港。在黄棠领祁嘉宝来家里之初,黄棠就明确告诉洪锦江要把这孩子办到香港去;所以两个人约定对外声称祁嘉宝是黄棠的堂侄女。如果人的一生还算漫长,一年多的时间只是转瞬即逝。堂侄女来家里小住顺理成章,给好面子的公务员洪锦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保全面子不成问题。


祁嘉宝果然去了香港。她在香港从初中读起,一直在住读学校。作为监护人的叔叔待她不错,但是婶婶一直不容她,叔叔也没什么办法。她初中每临周末还会去叔叔家,到了高中就基本上不去了。她的大学是在法国里昂读的,有一个周末她去摩纳哥旅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袖珍的国家。她住在一对老夫妇家里,两个老人没有儿女,她于是认了养父养母。养父养母后来帮她入了摩纳哥籍。


祁嘉宝一直与母亲保持联络。这种情形从祁嘉宝记事起就开始了,她父亲一直允许黄棠探望女儿,每月至少一次,有时是两次。所以父亲死的时候她随着母 32 58198 32 19040 0 0 3830 0 0:00:15 0:00:04 0:00:11 3830亲去到母亲的家庭,她几


乎没有心理障碍,因为母亲从来都是她的妈妈,她和妈妈的相处一直都融洽。即使到了香港,及至后来去了法国,她与妈妈的联系都相当频密。认养父母的事情她没有瞒着妈妈,她对她说了自己的愿望,她希望成为摩纳哥国的公民。黄棠理解她,也支持她,没对她有任何责备。祁嘉宝果然如愿以偿。


去年(2012年)她结婚了,老公是斐济籍华人叫威廉·孔,因为他长时间在国内,所以入乡随俗就成了孔威廉。他在一家跨国医疗器械公司任职,他的具体工作祁嘉宝也不是很清楚,她只是知道他的收入还不错,而收入经常表明一个人的价值和地位。祁嘉宝和孔威廉住在上海,离黄棠他们所在的城市也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车程。


洪静萍继承了母亲的文艺细胞,她也一直是学生干部。上大学的时候(2008年)家里双喜临门,一是她考上了北电(北京电影学院的时尚称谓);一是父亲的领导由副转正,父亲于是成了市长秘书。如果加上北京奥运会,国家的大事,可以凑成一个三喜临门。


洪静萍的专业是电影理论,但是她在一年级结束之际成功转到了导演专业。而到了三年级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内定直研,所以四年级一整年她都不必像其他的同学那样为了论文大伤脑筋。别的同学的毕业实习都在校内各老师的项目当中,而她有机会进了一个国际组合的摄制组,参与了一个国际组织在中国的一部纪录片的拍摄。


那是一个充满乌托邦色彩的民间组织在中国的一次尝试,在中原地带选择了一个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乡村,由一群志愿者


义务教授中国的儒学经典《弟子规》,为期三个月。摄制组全程跟踪拍摄,不单拍摄教授课程的全过程,拍摄乡民在学习之前之后的变化,而且还拍摄了前期招聘志愿者连同培训志愿者的过程。其中三个志愿者成了故事的主角,他们各自的家庭也都进入故事当中,知近的亲人成了角色。


洪静萍在其中学到了太多的东西,除了拍摄本身,还有叙事结构的建构,还有对大叙事的理解,还有如何进入非凡创意的思维方式。她最大的收获是收获到一个老公,他也是这个纪录片项目的联合导演并联合出品人,他叫蒙立远。这是他回到中国以后的第一部作品。他三十一年之前由呼和浩特去巴黎学电影,如今已经有了博士头衔和教授身份,在法国纪录片导演中颇有名气。不要误会,洪静萍没有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嫁给蒙立远是拿到了毕业证书之后的事,而且她没生孩子。


洪开元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用时下流行的称呼是所谓的“95后”,今年九月份该升高二。他上初中的时候老爸已经是市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所以也可以称洪开元为“官二代”。所有“官二代”的那些特征洪开元无不具备,自信心爆棚,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名牌,有房有车有存款,有胆有识敢作敢为,而且不把为他带来这一切的老爸放在眼里。


他有自己的人脉,他的朋友中不乏地位远在自己老爸之上的“官二代”,不乏“富二代”。他要做什么事根本不需要找自己老爸,他的朋友什么事情都可以帮他搞定。他在朋友们中间的绰号叫“洪大少”。


“洪大少”并非浪得虚名。更主要的,他不仅仅是“官二


代”,他还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他妈妈是本市最大的和谐公共关系公司的老板,他还有两个有钱的姐姐,而两个姐姐对自己的小弟都同样出手阔绰,尤其是大姐。大姐是欧洲一个富庶之家的继承人,经济实力相当雄厚。他的兰博基尼“蝙蝠”跑车就是大姐送的,据说这款车全国只有三辆。二姐的礼物也不逊色,全套的莱卡M9,最新款的佳能EOS500电影摄影机。豪宅是妈妈的赠予,四百六十平方米的空中花园连同全套的红木家私,房产证上的拥有人就是洪开元。


洪开元还有一样东西,就是美国国籍。他老爸是公务员,想在公务员这个位置不停地上升一定不可以在方方面面有瑕疵。而违反计划生育国策当然是很大的瑕疵。洪锦江想要儿子,又不想因此断了仕途,唯一的选择便是出国去生,去美国生。更为要紧的,洪锦江仍然一点瑕疵都没有,官照当,官照升。


洪开元这样的情形不在少数,他的女朋友陆小玫应该也是类似路数。不要怀疑“应该”两个字用错了地方,没有用错。因为洪开元自己也没能搞清楚她的美国国籍究竟是怎么来的,她自己不说,别人就永远搞不清她的底细。他问过她,她明确拒绝回答,“不该知道的不知道最好”。她的汉语说得比他要好,几乎没什么口音。口音经常会透露出属于个人的秘密。


她住在市政府的迎宾馆,已经住了至少一年以上。那是一间大套房,有一个很大的会客起居的厅堂,另有一个同样很大的卧室在里面。她的年龄曾经是秘密,因为洪开元发现她所有内衣都是红色,所以断然认定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当然不可能


是十二岁,更不可能是三十六岁,他猜她二十四。而他十七岁。他经常出入市内那些高级场所,所以他知道五星级酒店的价格,标房或者豪华套房,甚或总统套房。他认为她的房价应该在豪华套房与总统套房的价格之间,她整年住在迎宾馆的大套,一定财力雄厚。一年的房租足可以买一套一百平方米市中心的房子。


陆小玫身高大约一米七三,因为那也是洪开元的身高。他俩曾经在光着脚的时候背靠背比过谁高,居然没有赢家,没有谁明显胜出。陆小玫的模样介于瞿颖和范冰冰之间,皮肤不是很好也不算很差。但这些都不是洪开元所欣赏的部分,他欣赏她不卑不亢的状态。她从来不花他的钱,两个人一起消费的时候假使前一次是洪开元买单,下一次她必定坚持她买单,洪开元无论如何拗不过她,因为她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不让她买单她就再也不会同他来往。而且她有一个别的女孩都不具备的优点,她从不指责他做的任何事,包括吸大麻这种在法律的边界线上走钢丝的事情。


在洪开元这样的年龄,许多男孩子对性事的热情不是很大,好奇是人人都好奇,但是有了也就有了,通常没有很严重的沉迷。沉迷是年龄再大之后的事。所以洪开元对女朋友的选择与性事的优劣关系不大,尤其那些很轻易就上床的女孩,他根本不会考虑当女朋友。由于有母亲严厉的提点,他在怀孕问题上一直严格自律,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女孩怀孕。


黄棠对儿子的说法很有代表性,“那些不在乎怀孕的女孩,她们的目的就是想跟你生米做成熟饭。儿子,你够聪明,无论


怎样都别让那些愚蠢女孩想当然地阴谋得逞”。洪开元觉得妈妈的话对。而陆小玫对怀孕问题比他还要在意,她绝不能容忍有任何怀孕的可能性出现,实施避孕手段时她比他还要一丝不苟。


这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黄棠的一家人。不说黄棠自己,她的任一家庭成员单独提出来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但是那些故事说的都是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说也罢。就算我们把所有的故事略去不提,接下来每天发生的事情也会令我这个讲故事的人不断有惊喜,让我津津乐道。


虽然这是一个关于黄棠的故事,但是她身边的人太多,为了不至于引起混乱,我们还是来把这些人物做一个梳理。


时间以二○一三年为轴线


黄棠,女,四十八岁,和谐公共关系公司总经理


洪锦江,男,五十二岁,新任开发新区主任,黄棠丈夫


祁嘉宝,女,二十九岁,黄棠长女,摩纳哥籍,商人


孔威廉,男,四十岁,祁嘉宝丈夫,斐济籍,医学专家


洪静萍,女,二十五岁,黄棠次女,EMBA,大型节目策划人


蒙立远,男,五十岁,洪静萍丈夫,法国归侨,电影导演


洪开元,男,十七岁,黄棠独子,美国籍,在读高中生


陆小玫,女,二十四岁,洪开元女友,美国籍,有钱的神秘女孩


贺秋,女,七十一岁,黄棠母亲,退休评剧演员


2.洪锦江遭遇碰瓷


这个早上洪锦江还没睁开眼就已经感受到了凶兆,他的右眼皮跳。


他是被跳眼皮给吵醒的,梦里的宁静被突如其来的有如重重的心跳一般的跳眼皮所打破。那种震动是双响的,扑通,扑通,没有声音,但是有强烈的震动,有节奏甚至有韵律。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深度的睡眠当中,但是他知道宁静被打破了。


他平日里的习惯是醒来先眯上几分钟,可是今天不行,有着强烈震感的右眼皮跳让他很难停留在眯眼的状态。老婆出门晨练去了,孩子们这个时间都还没起床,只有保姆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早点是烤面包片,他所能入口的酱料只有一款无糖沙拉酱。他有糖尿病,所有那些果酱番茄酱之类的他都只有看看的份。保姆知道他的口味,专门为他备了热奶。其他人是现榨的豆浆。按他老婆的说法,他所喜欢的食物都是不健康的,油脂的,油腻的,高胆固醇的,高热量的。的确,他喜欢沙拉酱,喜欢猪肚和肥肠,喜欢所有油炸的面食,喜欢肥牛肥羊五花肉,喜欢奶油浓汤,尤其喜欢各种坚果。一句话,所有香的东西他都喜欢。新鲜清淡不合他的胃口,他对蔬菜水果包括海鲜河鲜这些完全没兴趣。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


他开着自己的老桑塔纳从小区里出来右拐,前行大约七百米是一个立交桥。头顶上方便是往开发新区方向的高架路。开发新区在城北,而他所在的小区在北城,所以他上班可以不必穿过整个城区,他只消在这里再右拐(向北)三百米就是高架路入口。而高架路出口处便是开发新区的大门。也就是说,他上班一路二十七公里就不经过一个红绿灯,当然这也是他之所以把房子买在这个小区的决定性因素。下班一路有一个红绿灯,就是在高架桥下,因为他要左拐回来。


刚才说的是主路,机动车路。高架桥是那种柱梁结构,主路两侧各有一条辅路,主要是通过行人和非机动车。由于他的车是右拐,不必看红绿灯,而主路和辅路之间的绿色隔离带又遮挡了视线。所以尽管他已经带了刹车,车速已经很慢,还是被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中年女人给撞了个正着。洪锦江下意识地踩死了刹车,尖利的刹车声甚至吓了他自己一跳。


他从车上跳下来。那个女人已经倒在了他的车前,自行车也钻到了汽车底下大半。女人的表情相当痛苦,双手抱着右膝盖,看来那就是受到重创的部位。洪锦江没有急着上前询问,而是冷眼旁观了至少一分钟。这时候已经有路人围观过来。


“撞人了撞人了!”


“一个女的给桑塔纳轧了!”


有围观者发现了桑塔纳前风挡玻璃内的铭牌。


“轧人的是新区政府的车!”


洪锦江这会儿反而被围观的人群挡在了外面。他掏出手机。


“刘大队,我是洪锦江。我现在的位置是外环线和新区大道路口,麻烦你无论如何过来一下。我遇上一个碰瓷的家伙。”


刚才喊“轧人的是新区政府的车”的那个人一直盯着洪锦江,洪锦江电话里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政府的车了不起啊,轧了人还说是被轧的人碰瓷!你凭什么?”


洪锦江说:“我跟朋友说话不可以吗?”


“你无凭无据说人家碰瓷就是不可以!你轧了人,连上前看看伤情也不肯,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受害者是碰瓷。”


“我不跟你说。我已经报警了,让警察来处理。”


“你别以为你认识什么刘大队就了不起,警察也得依法办事!明明是你轧了人,我亲眼见到的,我可以作证。我就不信警察敢睁着眼说瞎话。”


洪锦江没有继续跟他纠缠。背过身掏出烟点燃。


但是对方却不肯善罢甘休,他重新绕到洪锦江的对面。


“大家来看哪,这个人开新区政府的公务车轧了人,之后对伤者不闻不问,自顾自抽起了软中华烟!政府公务员一个月拿多少薪水,抽得起一百块钱一包的香烟?”


果然有许多好事之徒围过来。


“有意思,开桑塔纳抽软中华,这家伙有点来头。”


“看看戴什么手表,江诗丹顿还是百达翡丽?”


“别看开个破桑塔纳,没准是个高官。”


“警车来了。”


如果不是刘大队长及时赶到,洪锦江怕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刘大队长将车停在近处,围观的人纷纷给他让路。他先是一个立正,给洪锦江郑重敬了一个礼,“洪主任。”


“果然是个当官的,警察大爷都这么恭敬他。”


洪锦江说:“那个女人故意往汽车上撞,我已经是第二次撞上她在这个地方碰瓷了。上一次她碰的不是我,是我前面的一辆车,我亲眼看见她拿了车主一千元现金,两个人约定了私了。”


先前发难的那个人继续发难:“当官的了不起啊,轧了人反诬受害者诈骗。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在撒谎?”


警官刘大队长已经看出了形势的微妙:“洪主任,这样,警方在接到你的报案后已经赶到现场,现在警方按照交通事故来审理这起事件。我会安排警员做现场侦查,你的车辆恐怕要留在现场做事故检测,所以请你自己解决交通工具的问题。你看这样可以吗?”


“这样很好,你有我电话,有需要了随时联系我。”


洪锦江径直奔向一台空置的出租车。


刘大队长对围观人群说:“洪主任有公务先走。事故调查连同伤者的伤情鉴定由警方负责,大家不要围观了。请大家相信警方会秉公处理好这起事故,谁该负什么责任警方会依法办事。小鲁——”


警员小鲁在人群外围应声:“到。”


“你负责送伤者到公安医院做伤情鉴定。”


“是。唉,受伤的人呢?”


先前还痛苦不堪的那个女人这会儿正推着那辆两个轱辘都不在一条线上的旧单车飞跑,然后飞身跃上车座,有如阿姆斯特朗驰骋在环法赛道上一样仓皇疾驶,在第一个拐弯处从人


们的视线中消失。


但是事情并不算完,因为那个一直盯着洪锦江的人不肯善罢甘休。


他说:“也叫你刘大队可以吗?”


“小刘小刘,叫小刘就可以。”


“刘大队,我想跟着你去你们警察局录口供。我是目击者。”


“先生,我要更正你一个称呼,我们是公安局,不是警察局。”


“也行,就不去警察局了,去公安局,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看你是坐我们的车还是坐你自己的车?”


“我还是骑我自己的单车吧,麻烦你给我一张名片,我按你名片上的地址骑过去找你。”


刘大队长掏出名片递给他,“我们那边有点远啊,有小三十公里路,你怕是要骑很长时间了。”


“没关系,我是单车一族,两个小时之内一定赶到你们警察局。”


“是公安局。”


“好的,公安局。”


“那么我们就约好两小时后见了。”


“一言为定。”


明明已经知道所谓的受害者是诈骗了,不明白这位执着的公民为什么要坚持找警方录口供,坚持指证开公务车的公务员是车祸肇事者。刘大队自己也是公务员,而且是开政府公务车


的公务员洪锦江的下属。公务员之间自然而然会有同理心,他不希望这桩根本算不上交通事故的小事再一次骚扰新区政府的一把手,他想在自己手里将这件小事情小事化了。但是看来旁观的这位骑单车的公民执意不肯,这位宁可往返六十公里不辞辛苦的将他自认为是桩大事的小事情小事化大。刘大队不认为这位的愿望最终能够实现,因为他在其中看出了这位有主观恶意。


刘大队并没有看见前面的一幕,就是这位吆喝其他人来围观洪锦江抽软中华香烟的那一幕。即使没有看见,刘大队也已经洞悉了这位的恶意。他是老警,但凡老警都对人类的恶意有深刻于常人的理解。很明显,这个人与洪主任素昧平生,但是他的执意要发难的行为泄露了他内心的恶意。在刘大队眼里,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反社会反人类性格。


所以两小时之后他收到新区交警大队值班电话,说有个录口供的人在等他的时候,他一句“让他等着”就把电话挂掉了。他又过了一小时才回到交警大队,那个人居然还有耐性等在接待室。


刘大队长和颜悦色进门招呼他:“不好意思,公务繁忙让你久等了。”


这位倒是不急不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腕表,“大队长,你我在八点三十六分约好,十点三十六分在这里见面,你迟到了一小时十一分。你老人家公务繁忙,我们老百姓的时间是一文不值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里郑重向你道歉了。”


“怎么道歉哪?一句话就得了?你们当警察的嘴巴真大,我一个小时十一分钟,你‘郑重向你道歉’六个字就打发了?”


“不敢不敢,我已经迟到了,要打要罚任你处置。你看可以吗?”


“打警察?你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现在是经济社会,罚是个不错的方式,我比较能够接受。”


“好啊,就罚。你看你的时间价值几何,我认罚就是。”


“你是政府公务员,又是执法人员,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的职业是金融分析师,我去年的年收入是四百四十万人民币,我一年有三百二十七个工作日,平均每一天的收入一万三千四百六十元,我每天的工作时间六小时,平均每小时价值二千二百四十三元,加上十一分钟是四百一十一元,总计二千六百五十四元。刘大队长,你看是罚全额还是我给你打个折扣?打几折随你。”


刘大队长的脸色变得难看,但他仍然没动气。他掏出皮夹,从中取出一张银行卡,“我手上没那么多现金,我们去银行取现。打折就不必了,影响了你的收入我已经很抱歉了,我希望能全额补偿给你。”


“没问题。但是我们还是先录口供吧。我是过来录口供,不是来找你讨要误工费的。你一定要补偿我,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好啊,就录口供。”


对方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让刘大队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他打开自己的办公桌抽屉,从其中找出录音笔。一旁的值班交警已经自觉架好了摄像机。


交警说:“刘大队,可以开始了。”


刘大队长按下录音笔按键,之后点头示意值班交警同时按下摄录键。


刘大队长说:“请问主动过来录口供的公民姓名?身份证号码?”


“我叫刘福贵,身份证号码是。”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刘福贵掏出身份证交给刘大队长,刘大队长自己动手去复印机上做了复印,之后将身份证还给刘福贵。这一过程都被摄录机记录下来。


“请问公民刘福贵到公安局有何公干?”


刘福贵指着刘大队长:“不是你约我过来录口供吗?”


“我没有约你,是你自己说你是目击者,你要来录口供。请问你要录什么口供?”


“就是你在今早八点半处理的交通肇事啊。”


“请讲。你不必停下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在这里明确告诉你,今早八点半没有你所说的交通肇事,有的只是一起未遂的民事诈骗。诈骗人在警方到达之际已经逃之夭夭。”


“那是你的说法,与我亲眼看见的事实不同。今早八点零七分我在经过外环线与新区大道交会路口,看到一辆牌号尾数为“3571”的桑塔纳小车与一个推自行车的女人相撞,当时女人倒在车前,自行车大半已经被汽车碾到车下。我有手机录像为证据。我可以证实桑塔纳车主曾经急刹车,车后的辙印也有照


片为证。我可以证实桑塔纳车主下车后并未向前查看伤者,只是在车门附近给一个叫刘大队的人拨电话,这一段也有手机录像为证。肇事车前风挡玻璃内有汽车单位的铭牌,是‘开发新区政府’六个字,有照片为证。再后来大约八点二十六分一辆警车赶过来,警车上的一个警官向肇事车主敬礼报到,另一位警官在司机位下车观望,有手机录像为证。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都清楚了,我不说也罢,反正有录像证据。”


刘大队长说:“还有吗?”


刘福贵说:“没有了。”


刘大队长说:“摄像结束。”


值班交警就此切断了拍摄。


刘福贵说:“我手机上的录像证据和照片证据是不是该给你们留下?”


值班交警说:“你把手机留下吧。”


“那可不行,手机上有许多个人隐私,怎么能随便交给别人?”


值班交警不由分说,“那你只好等了,我们电脑操作员不在。”


“我来帮你们操作,电脑我最在行了。很简单的,用蓝牙一下就传到电脑上了,你看用哪一台电脑?”


值班交警守在刘福贵身边,监督他将他的那些证据分别做成几个文件传到电脑桌面上。这个过程刘大队长一直站在原地斜睨着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不露声色,显得极有耐心。


刘大队长说:“刘福贵公民,我们现在去银行?”


“好啊,哪一家银行呢?”


“别紧张,这回没那么远,出了公安局左手方向向前三百米,再向左转就是了。中国农业银行开发新区分理处。”


“好,那就农业银行见了。”


“一言为定。这回不能让你再等了,不然我还得说对不起。”


“说不说对不起不要紧,我对口头上的便宜没什么兴趣。不过说老实话,我的误工费着实不便宜,是吧?”


“就是就是,被你罚一次已经给罚怕了,我大半个月的薪水没了。”


“不说了,农业银行见吧。”


刘大队长在农业银行的ATM机上一次取出两千元,其余的部分从皮夹子里的现金补足,数清楚,交到刘福贵手上。刘福贵随手接下,塞进右侧裤子口袋,之后拉上口袋拉链。


刘福贵说:“那就再见了。”


刘大队长说:“你好像还忘了点什么。”


刘福贵拍拍脑袋,“不好意思,你说的是发票吧?”


“多谢你自己能够想起来。”


“不对不对,发票是购买凭据,我们这里发生的不是购买而是责罚,责罚有收据就可以了是吧?”


“只要有公章,收据发票随你。我无所谓。”


“开收据发票在我都不是问题,我只关心事实。事实就是你情我愿的罚款,所以我们开什么凭据只能回到事实本身,所以就只能收据了,你看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能有什么问题。”


“我担心收据是不是不能报销入账。”


“你的公司连罚款也能报销是吗?我在政府服务二十年了,我知道政府的报销条例中从来就没有罚款这一项。”


刘福贵这下现出了十二分的惊讶,“不能报销啊?那怎么好意思呢?不行不行,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收。天地良心哪,你一家老小大半个月的生计,我于心何忍哪。”


他一边说一边把刚才塞到裤子口袋中的钱掏出来递还给刘大队长。


刘大队长动怒了:“你成心拿警察开涮啊?刘福贵公民,请你准备好罚款收据,盖上公章,我随时会去贵公司取。”


刘大队长转身走了。


刘福贵抓着钱伸出的手臂重新撤回到裤子口袋,“大队长,我要不要给你留一下公司的地址?”


“放心吧,我找得到你。”


洪锦江处理完公务,眯上眼,伸出手去摸右眼皮。眼皮已经停止跳动了。他想起了早上的事故,伸手拨了刘大队电话。他问他是否在局里,他在。他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他约他到政府小食堂一起吃个便饭。新区公安局就在政府隔壁,徒步过来要不了两分钟。洪锦江要了一个小单间,四把椅子一个小圆桌的那种。他让办公室订了双人份的四菜一汤。


刘大队向他简单汇报了碰瓷者的逃离,有意将刘福贵的事情略去不提。


“洪主任,真有那么巧,这个女人两次碰瓷都被您遇上了?”


“没有啦,我故意那么说。那么多老百姓围着,我怎么好说我只是怀疑她碰瓷呢?你没见旁边有个家伙一直在向我发难吗?”


“那您是怎么断定她碰瓷呢?”


“我的车没撞到她,这一点我心里有把握。所以我下了车故意站一下,我发现她尽管疼得大呼小叫,还是偷偷瞄了我一眼。那情形很像是足球场上假摔的球员。我还眼见着她故意用膝盖把自行车往汽车下面顶,她想让大家看到她的车已经钻到了汽车下面。我一下就意识到她是在碰瓷。”


洪锦江说话的时候,刘大队的手机有提示音。刘大队等他说完才掏出手机查看,“洪主任,不是好消息,有人将您给我打电话时的照片发到微博上,还把您点烟的镜头局部放大,特别强调您抽的烟是软中华。”


他把手机递给洪锦江,洪锦江忙从上衣口袋掏出小巧的老花镜挂到鼻梁上,“应该是那个向我发难的家伙干的。那时候你还没到,那家伙大呼小叫让大家围观我,说我一个公务员凭什么抽那么贵的烟。”


“洪主任,我得向您汇报。这个人叫刘福贵,那个碰瓷的女人跑了以后,刘福贵主动申请到局里来录口供。他分明是在恶意发难,他坚持说那是一场交通肇事,说亲眼见您的车撞人。我明确正告他没有交通肇事,有的只是一起诈骗未遂,但他坚持说是政府的车撞了老百姓。”


洪锦江摇头,“他的话比这还要恶毒,他说的是‘轧人了’!”


“这个人对政府包括对警方怀有恶意,我还被他狠狠敲诈了一回。”


“哦?怎么会呢?”


刘大队见洪主任当真有兴趣,便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细细说了一回。


“刘大队,你们警方还真不可掉以轻心,这样的人一定还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危害社会,你们要有所警惕啊。”


“就是。这种人有明显的反社会反人类倾向,他根本不认识您不认识我,仅仅因为您是政府官员,因为我是警方,所以就千方百计予以发难,而且性质极为恶劣。这个刘福贵临到最后还向警方挑衅,问要不要给我留一下公司的地址?我也没客气,我告诉他放心吧,我找得到你!”


“对这样的坏人就不能客气,要我说你就不该给他什么罚款。这样,你们公安局会同工商税务查他的公司。这种人办公司肯定有歪门邪道,发现问题马上就立案侦查,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明白。”


“他不是答应你要开有公章的收据吗?你先把收据拿到手。这笔钱日后在查案经费中冲抵,不能让你个人蒙受损失。”


“洪主任,您看网络上的照片该如何处置?”


“不要理他。我的烟又不是‘九五至尊’,没什么好怕的。谁都知道我夫人经商几十年了,我没当领导干部那会儿抽的也是中华,我不怕谁查,身正不怕影子斜。”


“理是这个理,但是现在的网络很讨厌,经常无事生非,您


也不能够太不当一回事。”


“好了,尽说这些烦心的事,你这餐饭也没吃好。我还有个会,就不多耽搁了。”


其实洪锦江自己这餐饭更没有吃好,网上的微博让他添堵。在这一两年里,许许多多由网上曝光最终官员下马的案例让每一个在岗的官员胆战心惊。微博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刘大队说得对,它会无事生非,它会让“身正不怕影子斜”这样的民间智慧也相形见绌。


整个一下午他心神不宁。万科地产的分区总经理电话约他吃晚饭,他推脱已经有约在先推辞掉了。万科是开发新区的大客户,平日里大客户都是他亲自洽谈,可是他没心思在这个晚上去做商务应酬。他给黄棠拨了电话,告诉她自己晚上回家吃饭。他平日里难得有空在家里吃晚饭,家里已经习惯了晚饭没有男主人的格局,所以他要电话知会一声。知道他回去,晚餐上一定有一份菜肴是专门为他做的,糖尿病需要开一点小灶。


洪锦江没有预料到他会在家庭晚宴上见到儿子。他不知道,儿子是接到母亲的电话专程赶回来的。儿子平日不住在家里。洪开元中午先就和母亲说了有事跟父亲谈,而且是当着全家人的面。儿子不想单独跟父亲说话。


洪锦江极少过问儿子的事情,洪开元的许多作为他都看不上。但是儿子大了,洪锦江知道自己开口就会责备,责备了就会遭遇顶撞,顶撞的结果便是全家都不开心,于是他尽量不开口。见不到儿子还更好,眼不见心不烦。对于家人的纵容,他


相当反感,他尤其不满意祁嘉宝送洪开元那么拉风的豪车,但是祁嘉宝不是他亲生的,他不好当面责备。当听说洪静萍送洪开元的全套电影摄录机超过百万元时,他重重责骂了洪静萍,说她助长洪开元的恶习,说她这是把弟弟往火坑里推。他故意当着祁嘉宝的面骂洪静萍,杀鸡给猴看。


那次之后儿子就不再理他。一晃有一个月了,他就没与儿子照过面,儿子明显在回避他。经常是他进门了,倘若碰上儿子在家,儿子马上会借故出门,而且不跟他打一声招呼。


儿子有一点倒是让他很满意,就是他从来不找老爸办事情。看看那些贪赃枉法落马的官员,很多都是被老婆孩子牵着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们家里的格局不同,他在家里无足轻重,而且与家人团聚的时间很少,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家人有什么事情都找黄棠,黄棠是家里的轴心,是家人的主心骨,而他经常被自己的家人忽略不计。没有家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洪锦江倒是乐得自己无事一身轻,他喜欢当清官的感觉。


3.洪开元有话要说


洪开元吃饭的时候有一点心不在焉。也许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他在饭前或者饭中开口说话,也许一家人的晚餐会就此中断。所以他把开口说话放到了饭后。


但是对于洪锦江而言,儿子什么时候开口他的这顿饭都已经没了胃口;因为他随时准备着儿子的突然袭击,他已经不可能把心思放在饭菜上。他当然想不出儿子要说什么,但他看得


出儿子有话。他已经习惯了儿子对他的敌意,并且习惯了在与儿子面对时保持足够的心理准备,令自己不至于在受到儿子的突然诘问时手足无措。


第一个撂下筷子的是外婆贺秋。洪锦江是第二个,他不想做第一个,所以一直等着有一个人先撂下筷子。贺秋习惯性地起身,却被外孙叫住了,“外婆,坐一会嘛。”贺秋问干吗,洪开元说等大家吃完了他有话要说。外婆只能给外孙让步重新坐下。洪开元的话让家里其他人也都没了胃口,先后都把自己手里的筷子撂下。保姆闻声过来收拾,被洪开元喝止,“孙嫂,先不收拾,你先回你房里。”孙嫂当然只能从命。


“老爸,我今天收到朋友发来的一条微博,是关于你的。”


洪锦江说:“是关于软中华烟的那一条吗?”


黄棠说:“你抽烟上了微博?儿子,怎么回事?”


“我爸一早上开车撞了人,然后在现场对伤者不闻不问,还在一旁抽他的软中华,被人拍了照片和视频放到了网上。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公务员洪锦江抽软中华开车撞人的事了。”


洪锦江说:“警方已经介入了,已经明确是一起碰瓷诈骗,警察一到作案的人就逃了。现场有一个坏人想借此大做文章,还故意自告奋勇到公安局录口供,警方已经对此人进入侦查程序。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我不想问,我想告诉你,我怕你还蒙在鼓里。”


“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已经向我做了汇报。”


“老爸,我知道你不上微博。我给你汇报一下最新情况,这条微博到现在为止被点击了二万零八百七十五次,有七千四百


六十三人予以回应,有九十四人提出要人肉搜索公布你的姓名和职务。我恐怕你对事情的严重性估计得不够充分,我怕你糊里糊涂被网络给毁掉。”


黄棠说:“是不是你的政敌在搞鬼?”


“我哪有什么政敌,我到开发区任职还不到一个月。”


“我可是听说你们开发区那个常务副主任一直盯着主任这个位置。这个人能量很大的,听说他没当上主任相当恼火。”


“我不好随便怀疑哪一个同事,这种事情一定要有证据才可以说话。”


“老爸,我也听说了那个郑副主任把你当成眼中钉,随时准备拿你开刀要把你搞下去。我知道这个人自己的屁股一点都不干净,我朋友答应我找纪检的人查他,说一准能把他搞到大牢里去。”


“你小孩子掺和这些事情干什么?大人的事情你不要搅和进来。”


“老爸,你这么说可太不厚道了!我是为谁?你把我也当成对头了?告诉你,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一下午都在忙着找人,商量对策。你心里很清楚,我对你们那些官场上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我知道你是个清官老好人,我怕你连东南西北也找不着就糊里糊涂栽了。我是想帮你。”


“我用不着你帮,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黄棠终于开口了:“江哥,你对儿子的态度我不赞成。家里出了事,儿子要尽一份力有什么不对?你在官场几十年,连自己有没有政敌都搞不清楚,这种事情还要老婆孩子提醒你吗?


那个姓郑的在各种场合都千方百计败坏你,说你是秘书帮,跟古代的太监帮没什么两样,说你只会伺候上边,根本就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出茧了,可你就偏偏充耳不闻。你一天到晚写‘难得糊涂’四个字,我看你真是自己也写糊涂了。你说遇上了碰瓷我信,可你想没想过碰瓷的为什么专门找上你?你开的又不是什么好车,我是碰瓷的我一定挑一辆好车去碰。要我说十有八九是姓郑的家伙在背后搞的鬼。而且你看看,你刚出了事就有人在现场拍照,并且马上弄到网上去,不是有预谋才怪。”


“老爸,依着我的脾气,你刚才那句话我才不能忍你到这会。你已经非常危险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跟你明说,我也一样看不上你。但是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你是我老爸,你有难了我不能袖手旁观。”


洪静萍说:“小弟,跟爸说话别那么放肆。”


祁嘉宝说:“小弟当真是为爸着想,我觉得小弟的话有道理。他们当官的不就是怕纪检吗?他们怕什么咱们就给他来什么,不能让这个姓郑的为所欲为。”


贺秋说:“锦江,孩子们说得对啊,老话讲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话是一点都不错的。”


洪静萍说:“外婆怎么说起屈原的台词了?‘古人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话是一点都不错的’。”


黄棠说:“死丫头,怎么敢嘲笑外婆?”


贺秋说:“萍丫头跟我贫惯了,当年是我教她读《蔡文姬》剧本,这下反倒让她抓了我的把柄。”


洪开元不耐烦了,“外婆,我们说正经的呢,你们扯什么用不着的!老爸,跟你明说,我刚才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已经让我朋友下手了,他答应我五日之内让姓郑的‘双规’!”


洪锦江说:“他把话说得那么死,是不是已经抓到郑副主任要害了?”


黄棠说:“别说他是个坏人,他即使不是坏人,为官这么多年,要查出他违纪枉法的事情,肯定也一查一个准你信不信?你们开发区九成以上的工作是卖地,说哪个卖地的是个清官只有鬼才相信。我敢说查查哪一个跟卖地沾上边的官员,谁的屁股都不可能干干净净。儿子,不用请示你爸爸,我做主。查这个姓郑的,一定不要给他留后路,犯多大的罪都要逐一落实,一定要有证据。花多少钱也在所不惜,钱我出。”


“我说你又何必让孩子卷进政治旋涡呢?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沾政治,一定不要沾。我一个人在里面已经够烦了,哪个孩子再卷进来有什么意思呢?”


“江哥,你想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想世人皆醉我独醒,可能吗?你在官场,要么一家人跟着你飞黄腾达,要么一家人跟着你担惊受怕。我们家里没人要沾你的光,所以结果只能是担惊受怕。但是再怕也没用,麻烦还是找上你了。所以我很高兴儿子在你有难的时候出手,我们全家人都要出手,我们不能眼见着你被恶人泼脏水。跟你说老实话,中午儿子来电话说有话要跟你说,我还担心他会跟你斗气。可是没想到他要说的是刚才那些话,他在你遇到麻烦的当口挺身而出,儿子当真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这让我非常开心。我不怕自己的儿子卷到政


治旋涡里,他是为他老爸而战,有什么麻烦也都值得。”


“妈,你过奖了,我没你说的那么高尚。但是谁想跟咱们家里人过不去,那是他自讨没趣,我绝不惯着他。”


洪锦江的口气比先前迟疑了,“我当真没觉得事情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好像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生死之战,真有那么严重吗?”


孔威廉说:“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说早上的碰瓷还是一个小事情,把照片发到网上就是很大的事情了。洪开元已经在网上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利用网络要置您于死地,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蒙立远说:“中国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我相信一个欧洲人怎么也想不出如此复杂的事情来。一条微博当真会断送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吗?”


黄棠说:“类似的事情在这两年里已经太多太多了,许多官员都是先在网络上被诟病,之后由纪检介入,最终落马。最有名的是南京的一个什么局长,因为他的一包‘九五至尊’香烟被弄到网上。开始他还嘴硬,最后栽了个一败涂地。所以真不敢把这条微博不当一回事。江哥,你记得不记得这条烟是谁买的?留没留发票?我们得准备好应对策略。”


洪锦江说:“是小萍元旦那天带回来的。”


洪静萍说:“我可没想起要开发票这种事。”


洪开元说:“在哪家店里买的,去补开一张发票就是了。”


黄棠说:“补开不行,一立案侦查马上就有了破绽。小萍,你记得那家烟店吗?”


“记得,就是小区大门口左手那家,这几个月都是我给爸买烟,卖烟的已经认识我了,每次见面都会打招呼。”


黄棠说:“软中华是贵重商品,他们店里一定会每日有记录,我们不要找他们说任何话,不做欲盖弥彰的蠢事,就让纪检的人直接找他们好了。江哥,纪检的人找你的话,你就如实说,不要有任何托词。他们若有疑问,必定会找小萍询问,小萍也如实说,让他们自己去烟店里核实。我说了,谁都不要做欲盖弥彰的蠢事。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搞坏的,越描越黑,最后连真相也找不到了。”


陆小玫说:“黄阿姨,我能帮什么忙吗?”


“也去那家店给你江叔叔买一条软中华,一定记得开发票。大家都听好了,以后谁给你爸买烟都别忘了开发票。”


蒙立远说:“可是我没明白,开发票不是有日期吗?以前的事情用以后的发票怎么可以呢?”


黄棠笑了,“以前的事情当然不能用以后的发票,可是再以后的事情就用得着以后的发票了,就是所说的亡羊补牢有备无患吧。”


蒙立远点头:“明白了。以防他们以后再来查父亲,是吧?”


洪静萍嗔怪他:“说什么话呢,你还盼着他们来啊。你不懂中国的事情就别跟着添乱了。”


黄棠说:“让立远理解这些事情太困难了,你别怪他。儿子,你的任务就是查那个姓郑的,一定查到底,每天都要向我汇报。江哥,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且你什么也不知道,尤其是网络上那些消息。你既不懂上网,又不关心社会上的花边新


闻。如果你的秘书给你汇报这些,你一定要批评他,教育他不要传这些小道消息。我担心你在政府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汇报到姓郑的那里,你无论如何不能让姓郑的看出你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不能给他还手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黄棠收到了洪开元的第一次汇报,说已经查实郑某在澳大利亚留学的女儿,受到率先进驻开发新区第一个大开发商鸿源地产的全额赞助,总计十万澳元。鸿源老板澳大利亚籍华人施鸿源与郑某过从甚密,在开发新区是人所共知的秘密。洪开元拿到了银行过户记录。


第三天晚上是第二次汇报,查实郑某收受本市开发商明辉置业赠送的巴宝莉全钻玫瑰金表一枚。郑某的妻子胡某曾持原表连同发票去表店讨教使用方法。洪开元同样拿到了表店记录的复印件和表店内的录像视频,同时拿到了销售此表的发票底单复印件,上面的购买人是明辉置业公司。


第四天中午在政府小食堂里,新区政府常务副主任郑达兴主动过来与新区政府主任洪锦江打招呼,问洪主任饭后是否有空,说有事情要向洪主任汇报。因为是谈公务,洪锦江无法推辞。郑副主任汇报的内容大出洪主任意料,原来是市委组织部长刚跟他谈过,要他去河东区做区长,要他准备好工作交接。他是来向洪主任辞行的。河东区是市中心区,其位置的重要性远在开发新区之上。洪锦江一方面恭喜郑达兴的升迁,一方面暗自揣摩黄棠洪开元这一次找错了假想敌。他对老婆孩子说冤枉郑达兴了,他郑某人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升迁,他在这个当口绝不会对洪锦江落井下石。


可是洪开元想不开,这三天里他已经为郑达兴砸进去十几万元,忽然让他收手,他怎么能善罢甘休?


黄棠想的不是钱的问题,“其实在你出碰瓷的事情之前,我早已经从几个方面听说郑达兴不容你,说你们太监帮都是舔主子的沟子爬上来的,说三个洪锦江也顶不上他一个郑达兴。我那会就想找这个家伙算账,但是又担心给你的工作造成不良后果。这人整个就是一个社会渣滓,这样的货色官却越做越大,简直天理不容!于公于私都是祸害。即使碰瓷和微博不是他干的,这件事上冤枉他了,他也仍然是个坏种。我的意见是有恶必除,除恶务尽。”


洪开元说:“你们还要不要听我做今天的汇报?”


洪锦江说:“你说。”


“我朋友在瑞士银行查到了一笔属于澳大利亚中国籍在读学生郑薇的大额存款,有五十万欧元,是从一家德国的丰根公司转入的。”


“丰根公司是新区最大的开发商海德地产的境外大股东,海德地产的CEO是华人,一个非常精明的地产掮客,叫龚大地。事情很明显,这件事肯定是龚大地操作的。”


“江哥,你看看,我说这个郑达兴是坏人冤枉他了吗?洪开元刚刚查了三天,要是查上三十天三百天,会有怎样的结果你能预想吗?”


洪锦江摇头,“太可怕了!我们党的干部里怎么会有这种败类!”


“儿子,你朋友不是说五日内让他‘双规’吗?”


“我朋友吐唾沫成钉,从来不会食言。”


“那我们就两天后等他的好消息。”


“欧嘞。”


洪锦江这边屏息静气,竟再没说出一个不字。


“老爸老妈,我这里又有一条微博,你们二位听好——到美国生孩子,既拿国籍,又吃救济,还可以全家移民。中国人先是在豪华住宅区买下三层高的公寓楼,隔出一百多个套间,每个套间里住一个高价来美的孕妇。某一天美国人民突然发现大街上全是中国孕妇,‘月子楼’也生意红火。老妈,我是不是‘月子楼’里出生的?”


黄棠说:“你妈有那么惨吗?怎么也不至于租房子生你。我们在宾夕法尼亚的House你又不是没去过。”


“别打岔,还有呢。美国人民愤怒了,纷纷举报给移民局、卫生局、防火局、税务局,经过一通严打整顿,‘月子楼’查封。今天,孕妇们即便有了来美签证,在口岸也可能被拒绝入关。‘生孩子’这条路被堵上了。”


“堵上谁也堵不上你妈。儿子,别以为只有你是美国国籍。”


“不会吧老妈——你也入了美国籍?”


“什么叫我也入了美国籍?生你的那会儿我就是美国


公民。”


“不对啊,你不是有身份证的吗?没有中国国籍你哪来的身份证?”


“我就不能有双重国籍吗?”


洪锦江说:“这种玩笑你可开不得,儿子要是当真了再说出去,我看你怎么收场。”


“第一儿子不会当真,第二当真了也不会说出去,是吧儿子?我儿子怎么会出卖他亲妈呢?”


“就是。老爸操心的全都是多余的事情,老妈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也不可能出卖她。”


“洪开元,你少跟我套瓷!别以为你这么说老娘也会跟着你这么说。你给我听清楚,无论你做什么坏事你妈都饶不了你,不单犯法的不行,不犯法的也不行。只要是坏事我绝不饶你。”


“老妈,那我还要不要出卖你啊?你做坏事了我要不要帮你保你啊?你这么说话太让我伤心了,我伤心得都快昏过去了。”


洪锦江说:“你们娘俩的这套把戏还是不玩得好!别人可不管你们是真的假的,给别人听到了看到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老爸,你活得可真够累的。当官真是不容易啊,连在家里也开不得玩笑。又操心又起早贪黑,又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官当得有意思吗?”


“你这种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就有意思啦?”


“老爸,跟你说句实在的,你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当了这么大的官,你一年的收入还不到我的三分之一。我还是个中学生,我才十七岁。你不是总说一个人的收入可以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吗?你再怎么看不上我,我去年一年也赚了六十万,老妈可以作证。”


“我才不给你作证!你赚钱靠谁?还不是我们大家在帮衬你?再说了,没有你爸的两袖清风,你以为谁会买你的账?你爸是公务员,你懂什么是公务员?公务员就是为公务的人,只为公务,不徇私情。你爸当得起公务员这三个字。因为他当得起,所以他有尊严,所以他的老婆孩子也都有尊严。你妈没你爸的境界,你妈只能做私务员。但是你妈钦佩你爸,你妈也不允许你诋毁你爸。儿子,你听好,没有你爸就没有今天的你妈和你!你赚六十万算什么?你就是赚六百万,在我眼里也抵不上你爸一个小指头。”


“哟哟,老妈,你觉悟真高。”


“洪开元,你太小看你妈了。”


洪开元大摇其头,“没看出来,这么多年我愣没看出来。在我眼里,你老人家就是个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又精明又善于见风使舵,遇到钱的时候比任何人的鼻子都灵。老妈,我这是在骂你还是在恭维你?”


“你这些话我爱听,管你是骂我还是恭维我。谁都有两重性,你妈又怎么能例外呢?”


“开元,我希望你妈的话你听进去了。”洪锦江说。


“百分百听进去了,而且融化在血液里,还要落实到行


动上。”


“我没工夫跟你贫。你妈这一辈子比我活得明白,打心里说我更愿意你像你妈别像我。你妈没去走仕途,她走仕途的话肯定也比我走得远。我是死脑筋,认死理,一心想的就是把组织上交给我的事情干好。”


“老爸,我不敢班门弄斧,你肯定知道鲁迅的那段语录。”


“哪段?你说说。”


“说帮闲的那段,说‘帮闲,在主子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在主子忙于行凶的时候就是帮凶……’记得吧?”


“你小子什么意思?说你老爸是帮凶?”


“老爸,你不是帮凶,是帮卖!你们开发新区是干什么的,整理土地,迁出原有的村民,然后招商开发,不就这么回事吗?说穿了不就是卖地吗?组织上安排你当开发新区主任,你不就成了帮卖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把政府的规划看成什么了?开发区是党和政府利国利民的伟大战略,到了你嘴里成了卖地,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洪开元伸手给自己两个小耳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你再敢胡说八道!老爸,以后再也不说你是卖地的啦。看我长不长记性。”


“我一辈子不贪赃枉法,不拿一分昧心的钱,我想活得干干净净。一个官员只有干干净净才有真正的尊严。我也看到了那些官做得比我大的人,他们在那些更大的老板面前直不起腰杆,我心里很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


最瞧不起那些直不起腰杆的官员。你妈这样多好,面对再大的官员和老板都可以不卑不亢。不卑不亢是一种境界,大家经常会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就是要做到不卑不亢。太难了。”


“江哥,你又没喝酒,怎么这么多感慨啊。我哪有那么不卑不亢,你不是也经常说我左右逢源见风使舵吗?你说我是阿庆嫂,阿庆嫂可没有不卑不亢的境界。”


洪开元鼓掌,“精彩,老爸老妈一起开集体生活会做自我批评,真是精彩。老爸,你让我学老妈;那老妈呢?你也让我学老爸吗?你觉得我是那块料吗?”


黄棠摇头,“你老爸不是谁都能学的。定力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本钱,你的定力差得太远,你充其量也只能跟在你妈屁股后头往前走。你可以看到老爸在前头,但是你永远望尘莫及。”


洪锦江笑了,“咱们两个今天是肉麻主义当头,当着儿子的面互相吹捧,这是我们官场的招数啊,居然玩到家里来啦。”


黄棠也笑了,“偶尔一次嘛,下不为例啦。”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洪开元匍匐大叩头,“佩服!二老在上,容小儿一拜。”


本文节选自马原《黄棠一家》


作者:马原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7-10


内容简介


先锋作家马原的最新长篇。小说以主人公黄棠及其家人的经历为主线,围绕洪锦江等权力人物,展开新贵家族兴衰起伏的生活图景,并由此辐射多个现实焦点,如官商勾结、网络传媒、城乡差异等,将当代中国三十年的碰撞和变化交织在一起。是作家以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长篇佳作,表达了知识分子对社会发展的深度关注。


作者简介


马原,著名的是先锋作家马原,作为中国当代“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其著名的“叙述圈套”开创了中国小说界“以形式为内容”的风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要影响。



责编: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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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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