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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6周年回顾·报道 | 审判

2015-08-21 蔡崇达 GQ中国






本文来自《智族GQ》杂志2011年9月刊


编者回顾:事情过去五年了,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场葬礼。张妙的父母在女儿入土的瞬间突然撕心的嚎哭,当时自称受害方代表的张显正拉着他邀请来的、红歌会的成员一起高唱国歌,那些自发从全国各地赶来送行的人,正就现场的各个细节拍照准备上传微博……众生喧哗中,我的眼神一直离不开张妙的孩子,他一会盯着贡品发呆,一会惶惑不安地看着大人们的激烈表情。总有人以各种理由各种方式想抱抱这孩子,并和他拍照。他听不懂那些意义,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意义和他有关,嘴里只喃喃问着:妈妈呢?


十几年的媒体的生涯,我去过几百个重大事件的现场,这些现场留存在我脑海里,是一个诡异的意象:像黑云压城一般漂浮在上空的,是各种被描绘真相,逻辑和意义,而那团浓稠的“真相”底下,却是与之毫不相干的迷惑的人,虽然他们被冠以所谓事件的“主人公”。


这样的现场总让我困惑,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在表达:确实对他者的关心,还是自己陈述的快感;试图理解他人的努力,还是展现自己思考力的借口?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然而,这样的结果,真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最适合的对待方式?这样的方式下,人真的被看到了吗?而我们真的能从这个他者身上,看到对我们意义重大的反射吗?


做记者第二年开始,我就在困惑,报道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写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表达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一开始觉得是帮大众找到理解事情的框架(写作者经常有的傲慢),再来是觉得试图还原事情的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么),最终,我找到了一个让我自己心安的理解:一个事件之所以被人关注,成为新闻,在于这事件本身肯定有触及人内心在乎的原因,而再复杂的事件都是人构成的,通过对事件中主人公的抵达,最终也会照亮我们内心里的某部分。


事实上,我是怀着这样的愿望,在六年前,从广州奔赴北京,到 GQ 来的。记得上飞机时,我给王锋发了条短信:我们一起来建教堂吧。来 GQ 前,他给我杂志的创刊词“日常生活的革命”,他说 GQ 的核心价值观是关注、尊重人心和人性——我知道,他不只是想搬现实的砖,他想建教堂。


在飞往厦门的飞机上写下这些文字,内心百种滋味。GQ 六年了,而我也已经离开 GQ 两年。我偶尔还会骄傲地和别人提及我的 GQ 岁月,提及 GQ,我自认为它确实曾长出一个我们期望中的模样,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其中到底贡献了多重要的力量,也不确定,自己试图通过文字参与构建的教堂 ,自己完成了多少。甚至不确定,这几年的努力,是否对人心真的有所抵达,这曾经是我最初的愿望。


还记得,当时决定做《审判》选题的时候,很多人说这选题太不 GQ。我和王锋却认定这是一个非常 GQ 的选题,那么多人对一个小孩被宣判死刑拍手称快,多半只是因为猜测他的富二代或者官二代身份,这是多么幼稚和荒唐的民众情绪,药家鑫究竟是死于车祸还是民众义愤,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这个社会的照妖镜。现在回想,我骄傲当时做了这个选题,因为通过这个选题,我看见了自己的一部分。也感谢这样的尝试,同行和一些读者也通过这个选题看到了我们的努力,《审判》被《南方周末》在年底致敬中,给予年度特稿的肯定。这篇特稿还先后成为复旦、中山大学等高校新闻专业研究生的研究命题。


类似的,当时要在GQ里发起这样用力的特稿,一路都是他人的不解:一本时尚杂志究竟为什么这么做?这样的提问,贯穿了我在 GQ 工作的四年,我相信,至今王锋还偶尔要回答。我想,无论是对 GQ 过往的回顾,还是对 GQ 未来的展望,或许都应该回到那个一直追问着 GQ 的问题:一本时尚杂志究竟为了什么坚持这么做?


我的理解是,人心和人性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了解人性和抵达人心的任何努力,都是我们可以努力做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热爱我们在GQ的岁月,也感恩 GQ 曾为这样的理念提供庇护之所。在我心目中,GQ 本身已经是“美好的事物”。(蔡崇达 前报道总监)



《审判》

编辑:蔡崇达 采访、撰文:蔡崇达、褚玥

摄影:张雷、路超、孔璞


你以为你知道这个故事,其实你知道的只是结局——2011年6月7日,万众期待中,药家鑫被执行死刑。


然而,这个激起公愤,被公众舆论呼吁处决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究竟是惊慌之间的犯罪,还是冷血残杀?是否真有一股隐秘的力量试图保住他?这真是一场庶民对权贵的司法决斗?


这些追问似乎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一条生命,却在仓皇之间被剥夺了。


或许药家鑫获得了合法的判决,然而,除此之外,置药家鑫于死地的,仅仅是他的罪,还是隐含了我们对阴谋的想像?审判他的,确实是法律,还是被道德情绪绑架的人群;最后,正义真的获胜了吗?


张平选是死者张妙的父亲,其代理律师许涛说,这其实是个非常简单的案件,他不理解为什么会被赋予那么多的命题。因为全民参与,这已经注定成为载入史册的判决,然而这判决本身,又是否经得起每个人自我内心的审视?


关于暴力,孟德斯鸠有个很哲学的判断:哪个人以为自己能当别人最后的审判官,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暴力。在药家鑫案当中,我们有多少人无意中充当了这样的审判官,实施了这样的暴力。


GQ 记者在药家鑫被处决当天抵达西安,随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拜访了遇害者张妙的父亲、弟弟、妹妹、丈夫、公婆等家属,面访了受害者的代理人张显、双方的辩护律师,说服药父在案后接受了采访,并参加了张妙最后的葬礼。


现在我们试图讲述的不仅是案件,更尝试还原参与这个案件的每一个个人,他们的性格,生活境况,在事件中的角色和位势,关键言行的来龙和去脉。我们尽力清除覆盖在这案件之上的种种谣言和想像,尽可能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接近真相。


两个多月的采访和写作之后,我们发现,就整个审理过程而言,这确实不是一起简单的案件,参与者不只是与事件直接相关的十多个人,案件现场也不仅仅是西安翰林路郭南村口,这是一个巨大的现场,从现实到网络,从案件直接关联者到影响每一步判决的芸芸众生,没有局外人。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诚意和勇气,接受这起案件的审判。



结局


药家鑫二审被宣布判决死刑时,张显受到了英雄般的簇拥。


挂完电话,张平选才发觉自己不太记得药家鑫的长相,几次庭审,他从来只能远远地看着。这娃到底是个性格怎么样的人?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对药家鑫的陌生。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杀害了自己的女儿,因为自己的起诉,“在今天早上被执行死刑了”,电话里代理律师说。


律师的声音很激动,张平选还是如往常说话那般的平淡:哦,谢谢。


这一年来,因为这样平淡的语调,张平选被一些人怪罪过——“您能尽量再表现得开心一点儿”,或者“您能尽量难过一点儿吗?”


虽然无数人试图引导,让他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最合适的表情,但他永远是那样的神情:一种带着压抑和执拗的平静。他不了解周围人的要求,让一个人死“应该开心成那样”?面对亲人的死亡最负责任的就是无限制地难过?


就像农地里的作物一样,认为生老病死就和四季一样平常,平淡地立在生活里。他似乎一直不相信这种格外的情绪。接电话时,他正在吃午饭,一碗捏面片,拌了点辣椒油。他没舍得也没习惯加一块腊汁肉。他挂完电话,继续如以前那样一口一口吃完。和贫困相处多年,没激起他另外的情绪,反而让他更加认定了许多本分:一碗面要怎么吃,一个事要怎么讲道理,他有他的顽固。


这天是6月7日,药家鑫被二审判决死刑的第17天。


法院宣布二审判决那天,一走出法院门口,他的女婿、妻子和小女儿都激动到痛哭,一堆闪光灯围着他们闪。身边那些庆贺的人说着“匡扶正义”等这类大话,他只是想了几个事情:这下对张妙有个交代了,对女婿有个交代了。但他还想了另外的事情:张妙的儿子毛蛋以后怎么办?药家鑫的父母怎么办?我还三个娃,他们家就一个。


这几个月来,他听了很多药家鑫的故事,还有些故事,“据说是他讲的”,被外面的人说了一圈才到他耳朵里。


农村生活,使得他对每句话都听得很重,他因此好几次困惑,不得不问身边的人:有人和我说他家是军代表,势力很大,也有人和我说他父亲其实只是一般退休员工,家境实在一般,哪个才会是真的?那娃前几天听人说特别蛮横,后来又听说其实还是个好学生,还挺孝顺。


总会有人提醒说“张老不要被他们家释放的烟雾弹蒙骗,要不张妙的公平讨不回来”。他就马上噤声了。


这是他最惧怕的一点。但他也抑制不住自己对这么一个年轻罪犯的困惑和好奇,毕竟,这个诉讼请求确实是他发出的,但他发觉自己控制不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事件正在被各种传言、各种超出他理解范围的“阴谋论”主导。他就像秋耕之后,放火烧草的农民,看着想像和流言的火势失控地吞噬一切而毫无办法。


判决结束,记者开始散了,贺喜的人少了,时间开始多出来了,自己住的这个房子显得更空了。妻子刘小欠在家里总是坐立难安,张妙的死让她耳朵一下子失聪了,仿佛是内心自发地用这种方式来抵挡这个消息。但那消息又真实地在她内心里鼓捣,让她整天急躁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或者窝在一个地方呜呜咽咽地哭。


那空出来的房间也是确实的。张妙在去世前一直住的那个房间,像只巨大的眼睛盯着他。这压力让张平选很不舒服。


今天他特意让小女儿带着妻子到外面走走,而儿子当的晚班在睡觉。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拉了个小板凳,先是坐在自家厅里,但张妙的房间就在那儿盯着,他又挪到门外。外面不断有得到消息的人向他致意,他终究还是搬回自己的院里,一个人抽着烟,不断回想,这乱哄哄的半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想,药家鑫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又一个电话来了,是小女儿张朗。这个喜讯理所当然地被律师兴奋地到处传递。张朗说话很冲,脾气也是:“你知道了?”


“知道了。”


“怎么样?”


“没怎么样。”


对话到此结束了。


过一会儿,张朗带着妻子刘小欠回来了,妻子一路上是边哭边笑。他没和她说话,抽着自己的烟。


晚饭很简单,他坚持一口口吃完,早早躺倒床上去了。一躺上床,发觉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整整一宿都没睡着,但他还是坚持躺在这儿,等到通常起床的时间才起身。


起身后,又到大厅里发了一下呆,终于忍不住了,打了电话给许涛——自己的律师,“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难过啊。”“大爷您是好人,这毕竟是一条人命。”许涛这么安慰他。


考虑了半天,张平选还是忍不住拨打了药家鑫代理律师路钢的电话:“他们家父母没事吧?你要多去安慰他们。你说这娃为什么要干这种事?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的罪是不是有其他的办法?”发了一连串的问话,张平选很仓促地挂了电话。张平选不想问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内心的疑问越来越多。



张妙


张妙遇害后,王辉说,儿子毛蛋一直问他,妈妈去哪呢?


“其实,我只想给张妙一个交代”,出事后张平选就经常这么自言自语。


交代,这是一开始张平选确定的底线,也是他全部的目标。他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逻辑,以清理内心的淤积,或者,他也希望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可同情、可理解的部分,让对方帮助自己去宽恕。


内心的创伤分析起来并不是很复杂:不解、愤怒、失去的悲伤。他的方法很简单,就像对待一棵生病的大树,希望能用理解或者宽恕去除掉带给他那些伤痛的根系。这样才能让他,让他的家庭得以重新扎根在生活中。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张平选掩饰不住自己对张妙的愧疚。


出事之后,老伴刘小欠就一整天都窝在张妙生前的房间里,不断翻箱倒柜,寻寻觅觅地摸索了好多天,最终摸出一包用塑料袋包好的硬币。多是一毛一毛的,大概有一百多枚。从此老伴就抱着那硬币不放了——张平选这才明白过来,老伴是在寻点儿女儿的痕迹作为纪念。然而她寻觅了这么多天,却只有找到这包硬币。


自己这偌大的家之所以找不到张妙一张照片,确实是张平选的缘故。


但对于妹妹张朗,张妙是个太认命的人。小时候张朗总拉着弟弟,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欺负张妙。被打伤了的张妙从不反击,而总是选择窝在一个角落躲着,暗自收拾自己的伤痕。等到父母回家,循着她身上的一些痕迹问话,她总是推推脱脱,是自己做农活笨拙自己伤了。


张妙太像父亲了,眼睛里认定的世界从来只有村子。姐弟仨出去玩,走到村口,她就不愿意再走了。从小到大,她只说过唯一一次愿望:我想当村里的小学老师。当时妹妹张朗不屑地说,你就这点出息。


张妙读初三的时候,张平选做工伤了腿,家里揭不开锅,妹妹弟弟的学费也发愁了,张妙挣扎了好几天,和父亲说,我到城里打工吧。父亲同意了。要出门那天,全家人把张妙第一次送到村口,妹妹张朗边骂边哭:不是胆小鬼吗?还逞什么英雄去打工。


第一份工作是肉铺,一个月二百多;第二份工作是饭店的服务员,一个月三百;然后是纺织女工。张平选的腿好了,弟弟妹妹的学费顶过去了,张妙马上回到村里来。


书读不了了,年龄也到了,该结婚了。这和作物的生根发芽一样正常。有个媒婆介绍了隔壁宫子村的王辉。张妙点点头,于是就嫁了。


生了孩子,张妙却突然常常回娘家。张平选几次赶她,她忍了许多天没来,又找各种理由来了。来的时候,手臂上、脸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妹妹张朗记得那样的情形:每次张妙总是以家里的西红柿熟了、辣椒熟了等各个理由,往娘家里赶,早早地来,安安静静地呆着,似乎想伪装成家里的某种植物。然而一到夕阳沉了,张平选就一直盯着张妙看,直到张妙无法不离身,一步步往婆家挪,边挪边回头,走得异常缓慢。


终于到了2010年9月,张妙和父亲说:“我生完孩子一些日子了,该工作了,表哥在大学门口卖麻辣烫,他答应我去帮忙,一个月七百。这里离大学近,你就让我住下吧。”看父亲犹豫,她又接着说:“我是为了工作,不是其他原因。”


这个理由终于让张平选说服了自己,但他设定了一个壁垒——张妙是暂时借住的,所以他不允许她搬入太多私人的东西——“嫁出去的女儿是别人的”,他当着张妙的面又重申一次。


这无疑是个异常忙碌的活:每天八九点起床,买菜,切好,用竹签一根根穿好,穿到下午五六点,和表哥约着,挑着担子到大学门口,一直卖到凌晨12点……但张妙却如同迎来新生一样。每天这样忙着,隔几天抽个时间回去看自己的儿子,然后又匆匆赶回来。她开始存钱,表哥给的工资,大家拿去贴补家用,她只能收集各种原因来的零钱,一点点地攒。但张朗记得她脸上总是笑盈盈的。张妙说,她有个计划。


张朗带着心疼笑话她,这一毛一毛攒到什么时候?张妙腼腆地笑了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进入10月,有学生吃到食物中毒去告状,所有麻辣烫要休整,学校限定所有摊贩经营到10月20日。张妙在等着表哥的安排,才能知道是否跟着表哥转做其他,或者自己去找另外的工作。


她担心的是:如果重新找工作,她在这个家继续呆着的理由似乎也消失了,这份工作没了,难道要去城里找?


张妙确实曾小心翼翼地询问过到城里打工的可能。这对张妙真是一个不容易的决定,现在村里的人到城里打工已经算是一次赌博——“车费、一开始的住、吃的费用都很贵,工作又不好找,很多人亏了几百块回到了家。”几百块,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分量很重的金额。


而且,张妙确实不是那么愿意外出的人。


在张朗看来,姐姐张妙就是因为和父亲太像,当时有点走投无路了。现实是,城市来了。


张平选一家,和他们所在的这片土地迅速地被城市吞噬。随着大学城的扩张,这个村子,突然被称为“新南城”。


推土机、塔吊、从地里长出来的水泥高楼、“生活新天地”这类房地产开发广告,一点点从城里蔓延过来。这显然是尴尬的一片土地,作为城市的备用土地,它离城市不够远,远不到以“农家乐”的形式,在保全农村的同时也随便获取城市的经济乳汁;它离城市又不够近,货运等城市近郊的配套还没能放置到这里来。村里几个相对有钱的人,已经着急地把自己的房子改造成货运仓库,把自己连同房子等着城市的收编,却还迟迟没等到,等得满心的躁动和焦虑。


因为张平选的顽固,外面沸沸腾腾的世界一直被假装与这家人无关。虽然自家土地在被政府收走开发做大学城的用地,只剩下两亩多,这样的土地,全家的口粮都不够,但他依然坚持只在北雷村附近打散工。


“我只要离这村子几里地就不习惯”——后来在不得已进城去法院旁听庭审时张平选和周围的人说。而张妙,一看到车多就会头晕。


张平选察觉得到女儿的难处,但他终究没能给出办法。地里的事情他懂,城市的事情他实在没法给什么意见。他也知道,女儿就是因为太像自己而落入这样的难处。


城市的好处还没能抵达,但城市的问题已经逼近。每天晚上从北边传来的那轰隆轰隆的挖掘机声音,而村里那些常有孩子嬉闹的小路,时常会有在主干道迷路而进入村里乱窜的运输车。“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的。”张平选曾经看过一辆运货车差点儿撞到嬉闹的孩子。在他认为,城市的人都急躁的不行,而农村人都是慢慢来,两个节奏不对,太容易出问题了。



那辆车


药家鑫家在西安东边的老军工厂区。这一带区域的房子大都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


他没想到,自己的预言竟然成真。而印证这个预言的,就是自己的女儿。


10月20日,张妙还是一早起来准备,拉着摊子来到大学门口。表哥答应明天给他最后的决定。她惴惴不安地做了最后一天的生意,收着担子往娘家走。


从大学走回家,需要拐三个路口,走大概三十分钟的路程。现在已经无法知道,张妙一路上想了些什么。然后第二个拐弯处,一辆红色雪佛兰车迎面冲了过来——


那辆红色雪佛兰一度就停在这个小区里,对比周围灰沉沉的一片,特别扎眼。


药家鑫家所在的二十街坊是华山厂众多街坊的一个,华山厂原名国营803和昆仑、黄河、西光等几家老军工国企,构成了西安的东城区。


这是一个平静的老街区,错落着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建成的工厂宿舍,每栋楼上还斑驳地写着共和国几十年工人阶级作为老大哥、铁饭碗的辉煌历史。院子里走动的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和孩子。稍微有钱的家庭已经搬走了,而许多躁动的年轻人耐不住这里的寡淡的气氛,早早就搬到更热闹的西安其他片区去了。


上世纪90年代以前,这里是西安城里最显眼的地方:一旦进入军工厂,就意味着有了稳定的铁饭碗、优厚的福利以及工厂子弟从幼儿园到中学的免费教育。而两个厂子的子弟也都结成自己的小圈子,不与当地的孩子往来。这些兵工厂子弟从出生就一直生活在工厂大院,相对于西安来说,倒好像是个外乡人。上世纪90年代国家开始削减军费支出,效益一路下滑。只好开始尝试甩掉一批人员和负债。这些人跟随着这块土地,体验着命运的落差。


药庆卫就是2003年被要求转业的那一批中的一个。


那一年,他一次性拿到了30万作为补贴,然后就要单独面对社会。


药庆卫算幸运,虽然此前的工作让他学会了过硬的技术和古板的性格,但也因此容易被人信任,被一些成功下海的前同事介绍着做兼职。还是许多人落地后就水土不服。2010年6月出过一个事:药庆卫的前同事潘洪强在车间里用车刀自尽,原因是买房之后无力还债。这个事情让这顽固坚持着尊严的老厂区,躁动了一阵,然而大家又陆续回到自己的轨道。


这样的气氛也凝结在药家鑫所处的这个家里。从外表上看,这是个干净到有点儿严厉的家,已经有十几年历史的老房子、铺设已久的地砖、经历过时间的白墙和老旧的沙发,却因为妻子段瑞华每天几遍的反复清洗,而依然非常整洁。这让这间房子虽然还是掩饰不住的老旧,但却格外精神。就像一个把每个衣角都熨平的老军人,顽固地笔挺着。


段瑞华至今不怎么和自己的丈夫药庆卫说话。从出事到现在,她从没提及怪罪药庆卫的任何一句话,甚至结婚以来,段瑞华都不曾责怪过药庆卫什么,但她还是忍不住几次和到访的人谈起,药庆卫没让他儿子来得及吃最后一次她做的饭。


她说的是2010年10月23日的事情。那个上午,本来一个人安静的在自己房间的药家鑫突然走进自己的房间,哭着说,“妈妈,能不能再抱我一下。”又说:“能回到过去多好。”段瑞华听不明白,着急地问发生了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可能撞死了一个人。”


段瑞华急忙打电话给药庆卫——自从2003年转业后,他当时正在为一些公司做图纸校对,打零散的工。当时她哭着对丈夫说,娃撞死人了。一个小时左右,药庆卫打车回到了家,站在门口,鞋也没换,叫他们赶快走,一起去自首。药家鑫哭着说,我想再吃一顿妈妈做的饭。那时候将近中午11点了,而段瑞华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萌发出一定要为儿子准备一顿好一点儿午饭。


药庆卫怒骂了一声:别吃了,来不及了,快走。


从此药家鑫便没再回来过了。


段瑞华说,有时候就非常厌恶药庆卫的这种刻板。


结婚这么多年,药庆卫总力图维持外表强悍,话总是不多,也没有什么表情,前几年患上心脏病,没说几句话就喘,他以此为由更加寡言。对于困难的,或者难过的事情,他的表情反而是脸一紧,似乎在把这些情绪压抑住,然后假装不动声色或者不在意。


段瑞华其实已经理解这种生硬的性格。药庆卫出生于山西一个偏远的农村,整个村子很少有人考学,大部分人认命地和土地打交道,从小自我期许很高的药庆卫一直非常顽固地坚持,这让他在恢复高考后第二年考上了军事院校,成了整个家族目前唯一一个在城里的人。


他脱离土地靠的是那种不在意他人评论和眼光的顽固,而这种顽固,显然也让他此后的事业发展没那么顺利。毕业后药庆卫分在华山兵工厂里面从事生产线的质检工作,因为偏执而格外认真,也因为不会变通,他一直没有得到多么大的发展机会。


在段瑞华看来,儿子似乎继承了药庆卫的某些性格。在面对一些无法掌控的事情时,反而下意识地要维持强悍,越是手足无措,越是假装故作镇定。20日那个“车祸”的真实详情,直到23日药家鑫才说出口,这中间,药家鑫在家里硬生生的憋了三天,丝毫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这种性格,让他们父子俩很容易被误解。邻居说,有时候小孩看到药庆卫的脸就哭。这种震摄人的压力连小孩都感觉得到。


身处于灰色片区的这个家,段瑞华很容易感觉到药庆卫和药家鑫身上的压力。他们一家人必须为挣脱这个地方找个办法。不能被这片停滞的土地掩埋。


药家鑫6岁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夸奖说,“这孩子很有音乐天分,我唱了一遍歌,他就马上记住了。”第二天,药庆卫就决定让他儿子学钢琴。


这其实是个赌注,学琴的花费巨大,除了钢琴本身的费用,还有那每周都有的钢琴课。段瑞华早早退休后,他们的家庭收入一开始就在三四万,后来维持每年五万左右。而练琴往往要占用这个家庭一半的花费。


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人,药庆卫不认为吃苦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为了教育孩子吃苦而采用体罚这一事,他也觉得是应该的。药家鑫的邻居回忆,药庆卫家里总是和睦而且安静,几乎每次大声嚷叫都和药家鑫耍脾气不练琴有关。药家鑫在后来接受电视采访的时候说,“为了练琴,妈妈会打我,或者拿皮带抽我,妈妈不让我以学习压力大、作业多为借口(不练琴),要求我回到家里先弹琴,弹完琴才能写作业,我害怕作业写不完,小学课间除了上厕所都不会离开座位,就一直在赶着写家庭作业……”“爸爸转业以后就没有再找工作,他学我的数理化(为了辅导我),有一段时间,爸爸看我的成绩不好,没有努力学,就把我关在地下室里面,除了吃饭能上楼以外,其他时间都得在地下室里待着……我觉得看不到希望,天天压力特别大,经常想自杀……”


这种严厉后来在药家鑫身上转化为苛刻了。练琴练到最后,药庆卫非但不用催,还反而劝告儿子不要太辛苦了。因为长期坐着练琴一度胖到一百四十多斤。药家鑫一个决心,半年就减了二十多斤。


在一次次确认无法那么自如面对外面世界的众多变动后,药庆卫和身处的这个小区一样,越发随意停留在传统的生活里。他讲话的词汇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用语,他的价值体系还是停留在部队时期那种充满大词汇的状态中。见到记者时,他很正式地说,“欢迎你的到来”,语言中常使用责任、国家、尊严等这类词。


药庆卫和这个家可以就生活在这个小区里,然而药家鑫不得不面对世界。从小因父亲的严厉而格外乖巧的药家鑫,因为读大学而离开了军工厂区,就越发躁动了。就像是重新发现生活一般,药家鑫变得对许多事情都异常有兴趣,他开始会买一些时尚杂志、流行的衣服,也会注意自己的形象,他着急拥抱一种以前未知的生活。他从大二起就带了很多的家教,赚钱贴补家用,也给自己一定的消费空间。到了大三,他提出要买车。


让药庆卫犹豫的是钱,家里的收入确实一般。此前药家鑫鼓捣着要买的手机,在出事后,还继续由段瑞华使用,至今依然还没交完按揭。


药庆卫表示过反对,但他心里知道,或许应该鼓励儿子去面对那个自己不理解的世界。他因而退让了,一开始表态想控制在五六万,然而,一种对着脸面和品质感的追求,药庆卫和药家鑫,预算一点点调高,最终买了十几万的红色雪佛兰——药庆卫找亲戚借来了四万块,剩下的办了按揭,让儿子做家教慢慢还。


看着儿子每天开车奔走在去接各个家教的路上,药庆卫甚至觉得家里总算要迎来真正的新变化了,他总算还能把儿子送上一条在现实中似乎对的路。虽然自己还无力带领这个家搬出这个老厂区,但这辆醒目的新车在这陈旧的小区中,成了他们家的一个象征。


直到2010年10月20日那个晚上,儿子就是开着这辆车,在那个拐角处迎面撞上张妙。



律师


药庆卫、段瑞华夫妇每天都要清洗、擦拭药家鑫的房间。房间里整齐地摆着药家鑫不同年龄段的照片。


路钢律师每年要办理很多故意杀人案,按照他的经验,100个案子,至少有98个都是在一审前的最后时刻才达成和解协议的。


“出事后一般要经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要平息情绪,才能理性地进入第二个阶段——也就是商量赔偿的金额。前一个过程需要时间,后一个过程需要一来一回折腾多次。”


这听上去是一种基于生命的讨价还价,其实有个现实原因:罪犯家庭一般都特别困难,而遇害者的损失又那么大,要寻找一个平衡点,这需要耐心和方法。


路钢自认为是有法律理想的。在加入陕西克利律师事务所后,路钢代理的案件多为民商法领域,尤其对“合同法”、“侵权法”等债法研究颇深。但他仍然坚持涉及刑事案件。路刚说,一般从事刑法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理想主义。


他认定几个原则:法律最终是为了扬善,惩恶只是手段;生命确实是无价,但当生命已经失去后,最重要的是,不要这伤害继续在双方的生活中蔓延。这是路钢一直的理念。在接手药家鑫案件前,他比较自豪的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手上走过”。去年比较惊险的一次,“有一个判死刑,但是二审还是打回来了”。


2000年11月初的事情,媒体还没关心这案子。路钢的同事约药庆卫见了面。按照常规的状态,他的建议是:一开始可以先等等,把双方的情绪消退点儿,然后由律师出面慢慢谈赔偿的事情。


药庆卫默认了这样的策略,他不熟悉法律,这也相对符合他的性格。


出事后,药庆卫越发寡言。无论面对妻子还是面对自己的律师路钢,他的话都非常精简。路钢后来坦言,即使和药庆卫一起打了一场生死关头的仗,但依然和药庆卫“不太熟悉”,甚至有知情者说,药庆卫这种寡言带来的神秘感,让身处其中的许多人曾私底下纳闷,药家到底有没有背景。


找到他们这家律师事务所,其实也是偶然。药庆卫把孩子送去自首后,事情却仿佛停滞了。他不知道儿子到底确切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进展到什么情况。着急的段瑞华催药庆卫去警察局去问,每次的回答都是:正在侦查不方便透漏。


这个摧毁了整个家庭未来的巨大噩耗就立在那儿,但又密不透风、毫无声息。唯一得到的反馈就是长安县公安局给的一份拘留通知书,一份逮捕通知书。里面首次提及了“刑事犯罪”,里面还有“故意杀人”的字眼,但没有更详细的犯罪过程,也没有受害人的更多情况。


药庆卫依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对谁犯罪了,犯了什么罪?儿子就这样被一个他至今不明晰的“刑事犯罪”给吞了,毫无声息。药庆卫打电话问了自己能问的朋友,有人说,你只能去找律师,让律师帮你问。按照药庆卫的说法,知道这个信息时,他正在爱人段瑞华的娘家,走出家门,看到对面就是陕西克利律师事务所。


在此之前,路钢的同事就尝试联系公安机关,试图让药庆卫夫妇去探望药家鑫,终究还是被拒绝了。他们也尝试先和被害者家属联系并道歉,“早道歉早抢先机”。于是向公安机关提出能不能由公安干警协调,陪同药家去受害人家里看看。办案民警考虑了半天,以案件正在侦查阶段为由,表示拒绝。


然而,11月28日,也就是这个请求被拒绝两天后,药庆卫在电视里看到了媒体在看守所对药家鑫进行采访,他才从电视里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儿子竟然是在撞到人后,害怕被索赔杀了人,那无辜的受害者的名字叫张妙。也就是在那次采访中,电视台用了药家鑫一句话,“农村人难缠”。药庆卫至今很不理解警察局和电视台的做法,也反复在想象药家鑫怎么会说这话:“这句话肯定有上下文,他自己是农村来的,我们还每年回山西农村。”


内心的慌乱还没整理好,药庆卫发现自己的生活一瞬间完全改变了。上街买菜,别人不打招呼,而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总有陌生人来小区打听她的情况,并且等着他下楼。到了第二天,楼下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个记者。他和妻子惶恐的躲在家里,听到偶尔的敲门声,心就收得紧紧地。外面的世界已经向他,迎头撞来。



善意


药家鑫有三个遗愿,因为家里经济紧张,最终只完成最便宜的一个:带着他的骨灰参观了西安园博会。


张平选已经在西安的街头毫无头绪的奔走了好多天。


从出事开始,女婿王辉陪着他几乎每天到公安局里,他们希望知道“对方”更多的信息: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家到底是怎么样的家?然而,公安机关的回答总是还没侦查结束,让他们等等。


那几乎是他最难以面对的几天——女儿被杀了,对方是谁一点都不知道。总共有8刀,张妙尸体的样子一直浮现在他脑海。有一刀直接刺穿女儿的手掌——张评选想象,那是女儿疼到不行,试图用手去挡。


村里人开始有人传说,“应该是对方背景太强了,说不定这案子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人劝他认命,“这个社会这样的事情多着呢。”


但张平选知道自己容忍不了这样的结果。他越想起对张妙的愧疚,心里就越发恐慌。女婿王辉在张妙去世后,要花更多精力照顾家里,不能陪他前往了,他坚持每天到公安局报到。一连报道了几天,公安机关的人给了个建议——你应该去找律师,为接下来的事情准备。

这是事情发生以来,他得到的唯一明确的要求。


女婿不识字,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找律师。他一个人在公安局附近转了半天,鼓起勇气终于进到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个年轻人来接待,听他结结巴巴把来意说了,就伸手找他要钱,一千块——这几乎是张平选一年总收入的三分之一了。然后律师给了一些他听不懂的建议,他就被客气的请了出来。他手足无措的坐在那家事务所门口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干嘛。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0日,他又回到警察局,情绪激动的要求联系药家鑫的父母,警察的态度很好,但依然没有反馈,过了一天,警方说:药家的父母此时不想见死者家属。


放回到几年前,张平选难以相信,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迎头撞上城里人、撞上这城市。城市是他不熟悉的地方,那种无力在吞噬他。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停止这种看似盲目的努力,自己将永远活在对女儿的愧疚中。他甚至想过极端的情况,想象自己会做出过激的事情。


11月27日,张平选依然如往常顽固的要去城里找办法。刚要出门,一个人立在自己家门口——他是《华商报》的记者,从公安机构中一个特约联络人那里得知了这么一个案件。张平选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总算有人愿意听他说,自己的女儿发生了什么。然后,第二天,记者带着律师许涛过来了。


许涛的母亲是个皈依佛教的居士,从他开始做律师起,就不断叮嘱他,你的对手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藏在每个人心中那种伤害人的恶念。许涛知道母亲的潜台词:得饶人处且饶人。


许涛第一次去张妙家是11月29日,本地的电视台正播出对药家鑫的采访。他看着电视里那个羸弱的小孩,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事,牵涉到的是这么一个生命。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


许涛从小总好抱打不平,考取律师证后,就自荐当起了碑林区的志愿援助律师。当援助律师有几年了,他越发觉得,法律的作用是整理秩序,是给人情予法理的支持。他最骄傲的案例,全都是调解成功——每个人负该负的责任,得到应有的赔偿。


那个下午,许涛分析了案情,这确实属于恶性、故意杀人——当时张妙被撞倒后,只是轻伤,而且按照各方人描述的性格,张妙应该不是一个被撞倒后会抄车牌号的人,更不用说一些对抗行为。药家鑫那刻被自己的想象统治,用包里随身携带的刀杀害了张妙。至于药家鑫为什么那一刻会有这种想象,“那孩子肯定也有压力和可怜的地方。”


许涛问平选和王辉,你希望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张平选说,我不要钱,我要一个交代。他转过头看着王辉,王辉点点头表示赞成。


其实有点意外。在他此前的想象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一定的修养不太可能那么冷静。后来他的判断是:“张平选不是冷静,他其实是善良,没有作恶的念头。”


许涛理解张平选不在乎钱,但作为一个律师,他个人总想多为受害者考虑。他看到这个家家徒四壁,也考虑到了张妙留下的孩子,他当时自己立下目标:要尽可能帮忙争取点赔偿。


经历过几个案件,许涛也知道诉讼这不需说明的潜规则——能赔偿到多少需要来回几次的磨。不过一旦双方都有律师,一接口就快了。西安的法律界就这么个圈子,他一确定担任张平选和王辉的辩护律师,他和路钢便很快联系上了。


第一次通话,彼此就心照不宣,路钢直接问,你们的开价是多少,许涛说这得算。这是策略,拖着时间让对方坐立难安,也是法律程序的需要——法院判决赔付多少需要一定的逻辑支持。路钢记得,当时报纸上有媒体宣称许涛说赔偿金额有一百多万。他要求许涛给估个数字吧,许涛随口一说:六七十万吧。



“人命的价格”


药家鑫进监狱后和家人写的惟一一封信。


这注定是场让人内心难受的谈判。谈判的目标是一条人命的赔偿金额。谈判双方的代表,是各自为自己代理人忧心未来的两个律师。


路钢要去和许涛商谈赔偿金额前,做了两个事情。他首先让药家鑫、药庆卫夫妇在1月14日一起发布了道歉信,然后特意给药庆卫打了个电话商量能接受的赔偿金额。当时药庆卫表态,无论如何错是我儿子犯的,人家要提多少都不过分——他也希望赶紧了结这个事情。毫无推进的灾难,更让人难受绝望。然而他同时也承认,家里实在没钱,需要给一定时间筹。


路钢听得出药庆卫的诚意和无力,他安慰药庆卫,不要着急,钱我来谈,你们负责筹钱。毕竟,往后许多地方需要用到钱。


筹钱对药庆卫不是那么容易,老家在山西农村,亲戚都是种地的,指望不了,剩下的两条路,一个时段瑞华的娘家,还有就是华山厂的老同事。他每天起床后,就和段瑞华兵分两路。夫妻俩都脸皮薄,华山厂的老同事和娘家人,也没那么宽裕,而何况,他们的偿还能力确实太有限,许多人嘴巴里没说,但是那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问题是:你们还得起吗?


药庆卫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生活的幻想被打破了,因为这次借钱,他们触摸到了生活真实的面目。


钱只能这样一点一点的筹集,他们定下目标,像场战争一样,一个个战场去开辟,这段日子对他们夫妻俩虽然难受,但却无比的踏实,他们在恍惚中开始有种不清晰的希望。这中间,药庆卫还去买了自学日语的教材,还有文学名著《飘》,托路钢转给药家鑫。药庆卫说,想让他通过这小说,知道能拯救一个灵魂的还是爱。


过不了多久,派出所通知要拿一万五的丧葬费,药庆卫赶紧送出去了,他莫名一阵心安。似乎送出去的钱越多,自己儿子的希望越大。他也在想,是不是应该买点东西去探望老人。于是让律师打了电话给许涛。


从人情上,这决定是个对的事情,然而,许涛要想到关于赔偿金额的角力问题。许涛想了想,回答先拿十万慰问金吧,赔偿了再说。许涛当时从各方听说的药家的状态,初步判定了这么一个金额。事实上,许涛也就这么一说,为了受害方的权利,他需要不断充当黑脸抗住一些标准。


这十万确实难住了药庆卫,他们夫妇筹了这么多天,总共筹到了六七万,丧葬费前后拿了一万五,药庆卫手里只剩下5万了。


路钢大概也知道许涛的立场,鼓励药庆卫还是先拿已有的钱去探望,“剩余的钱以后再说”。然而,药庆卫紧张了,他还记得报纸上有说对方似乎要求过一百多万这样的数字,觉得对方的这次提法是让步了,如果不满足一切似乎会崩盘。他很着急的拒绝了路钢的建议,赶着再去找钱了。他说话时候的急促和严肃,让路刚一度以为药庆卫为这个价钱生气了。


直到后来,药庆卫才和他说,其实是自己怕了。“媒体上说我们家富,我才拿三万过去,人家肯定会生气。我怕过去了反而把事情闹大。”然而,药庆卫表现紧张的方式是严肃,段瑞华能理解,但路钢和许涛一下子理解不了。他们心里各自也就产生了一些猜测。


筹到的钱不够,一时不敢见对方,这样的挫折,让本来就疲惫的段瑞华生病了。而自己的住家,每天都有各种电话来,不断有莫名其妙的敲门声,这让他们一直都心神不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夫妇俩的照片还没曝光,他们要去买菜的时候穿过记者的队伍被马上认出来。现在,只能靠药庆卫一个人每天偷偷摸摸溜出自己的家门,到不同人家去拜访借钱。


这个赔偿金额一开,药庆卫却迟迟没来,这回轮到徐涛着急了。


但是,这几天焦灼灼的不仅仅是药庆卫,对张平选来说,一天没把这个事情说清楚,那种不解、仇恨就压在自己的心头。他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被这样的情绪主导。


张平选不断地打电话给许涛,问药父怎么还不来,许涛只能回答说,对方正在筹钱。张平选只好一次次说:我只要交代,钱真没那么重要。


张平选着急了,直接撂下话:“钱赔多少不是问题,让他赶紧来道歉,一次不行来两次,两次不行来三次,总会行,总能帮我们原谅他们,这一切都好谈了,这大家都好过了。”


拗不住张平选的着急,许涛不得不主动去催路钢了——虽然这可能影响到后面赔偿金额的谈判——如果对方确实是个不厚道的人,会利用老人的这种心情压低赔偿的价格。


但他明白,这个电话已经不能不打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口气依然不能软,打电话过去,只是淡淡的问,为什么药家还不赶紧来?


路钢回答说,还在筹钱。


让他们快点,钱可以再说,许涛试探性的提示。


过几天还没有见人来,他只能再问了一次。路钢还是说,确实还在筹钱,而且“药家鑫母亲也病了”。


许涛只好把这样的回答带给张平选。老人非常不明白:“见个面的事情怎么这么难呢?”张平选又想起村里的种种传言——自从出事后,总有关心的村民,每天坐在他家,给他讲述城市和政府的种种“故事”。


眼看着要过春节,这段时间失去妻子后,王辉要当爹也要当妈,原本健壮的他一下子病了,终于被送到了医院。而这更加重家庭的负担了。孩子在那边闹,农活没有人帮忙弄,此前王辉也赞成张评选那样去沟通,但躺在病床上,又想起空等的这几个月,开始抑制不住怒火:“他们太欺负农村人了。”


王辉又想起另外的事情: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找张评选谈,不找我谈。死的是我妻子。王辉突然给许涛打了个电话表态,我不想再和对方协商了,我们要告死他们家。


路钢也确实一直只和张平选对接的比较多,他曾电话联系过王辉,被气头上的王辉给骂回来了。“这样的情绪没法谈事,而且在城市里,岳父肯定比女婿有生活经验,一般事情都和长辈谈。”“更主要的是,徐涛本来就是张平选和王辉共同的律师,我以为找他不就全代表了吗?”


情况看来有点着急了,许涛感觉到,如果失去了理性,协商就难谈了,那整个案件会倒向一个结果——毕竟在他认为中,从法律事实上,药家鑫是一定要被判死刑的,除非受害者家属的谅解。


按照许涛的说法,当时他不断催路钢赶紧带药家的人过来,路钢则告诉记者,当时药庆卫还是在拼命筹钱,路钢反过来催着许涛给个确定的数字。最终,许涛算出来的数字是,赔偿金额是236640元加30万精神损失费。


这个数字许涛拿去和张平选商量,张平选还是那句:我不要钱,我要交代。去找王辉,王辉已经情绪上来了:这个钱我不要,我只要他儿子的命。在许涛的安抚下,王辉还是同意了这样的金额,但许涛预感到,案件的协商开始有波折了。眼看着局势就僵在那儿了。按照张平选的说法,2011年1月23日左右,也就是2010年农历腊月二十前后,张平选通过警方找到了药庆卫的电话。他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希望自己和对方能过个好年:


请问是药庆卫吗?


是的,你是?


我是张妙的父亲张平选。


一阵沉默。大约两秒,电话那边传来断线的声音。


张平选拿着电话愣了很久。过了好几天他才和许涛说这件事,“难道他们一点都没有愧疚的意思?”末了,张平选补问了一句:“他们家真的是很有关系吗?”


张平选已经开始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言了,要不,他无法解释这样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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