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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6周年回顾·报道 | 京都寻宋(下)

2015-08-22 唐小松 GQ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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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寂宇宙

在“宋朝”遇到的一位禅师和他的茶会

采访、撰文:唐小松 摄影:福森公博


放眼皆寥落,

无花亦无枫,

秋深海岸边,

孤庐立暮光。


日本16世纪的茶道宗师千利休在谈及茶室之外的露地该如何修建时,说其秘诀应如上面的这首古歌。眼前草庵外的这片庭院,正是这般景象。


从没看过如此空落的枯山水庭院,偌大的院落,只以白色的碎砂铺地,犁出笔直的纹路,然后,两石,一树,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跨过松源院敞开的门,站在门内木棚下,院落空静,庵门紧闭,只看见厚厚的茅草屋顶下,一块“净莲”二字的匾额,一个小小的灯笼,整间草庵在一片素净的浅黄淡灰之中。只有庵舍侧墙外的墨绿山林怀抱着一团未凋尽的银杏和枫树。


有一种如雪夜登上山顶等待日出般的不安。这是我们京都寻宋的最后一站,在经历过了那么多震撼人心的美的时刻之后,在这位泉田玉堂禅师的草庵里,不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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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请此行的策划者殷勤先生进院敲门。他走到草庵门口,竟如蒙古呼麦般地发出吟咏之声,“呜——欸——”


屋里有人应和。声音如此优美。殷先生后来说,这叫呼门,台词分别是“屋里有人吗?”“来者何人?”云云。是日本禅寺的仪规。


一行六人依序而入。只见玄关内,左侧榻榻米上的纸门拉开一人的缝隙,幽暗光影中,一位如古画上走下的老禅师静跪其上。我们行礼,他扶膝弯腰,深深地还礼。


趁等待脱鞋进屋的空隙,看这个宽阔的玄关,笼罩在旧式房舍特有的昏黑光线中,朴旧的黄土地面,只于落脚处留着不规则的石板,右侧地下,半米高的旧水缸上罩着一圈枯藤,疏疏落落的几串红豆垂搭而下,野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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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鞋上去,先穿过一个空房间,绕过一扇屏风,才是客室。黑框金底屏风上,一个大大的“关”字。


“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透得此关,乾坤独步。”宋代著名禅师无门慧开的禅语。


客室竟是西式,榻榻米上铺着地毯,一圈黄藤椅,一个藤几,就占满整个房间。


隔着一道纸壁的里间则大不相同。


是一个标准的和室。光从左侧纸窗透进来,明亮而柔和,第一眼落在正面壁龛上的一幅大挂轴上,横裱“何似”二字。字下三样小陈设,左手窗台上立一尊瓷制宝塔,挂轴正下方横一个三足翘耳青铜香炉,右侧隔柱上斜挂一个土陶瓶,一朵娇红的茶花蓓蕾衬着绿油油的枝叶颔首而立。




简淡如此的一面壁龛,却教人回味无穷。这是一间标准的“空之屋”,遵循的是禅宗“一即多”的道理,一幅字轴为主,数样陈设为宾,大幅的留白;仅选一朵,当季所生,待开蓓蕾,正是茶人插花的规制;又是“不对称之屋”,右侧的另一半壁龛上一排柜子和两样陈设,此外屋里再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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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到我们,禅师即是满面笑容,这让我们放松了点儿。而此时,他端出茶盘,奉上普洱,坐下待一一介绍后,开始随意闲谈。他很亲切,常咧嘴大笑,完全没有距离感。我们更自在了。


奈良松源院,泉田玉堂禅师


第一次在生活中看到有人这样穿。这一身云水衣像是远古的服装,厚重柔实如老树皮般的质地,天舒云展的宽袍大袖,清辉自现的丹青之色,一看就应是松鹤相伴的仙界之物。而如此厚重宽大的衣服,穿在禅师身上却没有一点儿拖沓之感,需要时袖口和裤脚转眼即可卷起扣上,行立跪坐,轻松自如。


他的动作干净得甚至让人觉得过于敏捷,一点儿都不像年届七十的人。嗓音厚亮,眼神澄澈,气色如玉,如一泓碧水,静静地沁着清气。


禅师指着山下说,这一带古时叫安骑野(现在为奈良县字陀郡),是日本文化的发祥地。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这里是日本历史的舞台。


一次,文武天皇的皇子为追悼父亲,前来曾与父亲一起狩猎过的安骑野,因忧思彻夜未眠,翌日清晨太阳刚要升起时,站在飞鸟冈上,突然看到了未曾见过的壮美景象。他的侍从、《万叶集》最著名的歌人柿本人麻吕,以一首短歌记录下了当时的景象。


瞻望东方光欲燃,

回头西山月犹明。


禅师说,写的就是这里。那次狩猎是在阴历腊月,天很冷,海水的温度高于空气的温度,水汽从远方伊势海的海面上蒸腾起来,反射着太阳的曙光,火焰一样壮丽,但回头一看,西天之上月亮还静静地挂在那里。


从生到死,就只在转头的这一下。他说。


窗外,日影一直在变化着,乌云在藤几的玻璃上走,还有一只黑鹰高高飞着。




接着,他指着山下远远的一个白色建筑说,这草庵由农舍改建而成,当年搬来时,山下都是树林,所看到景色没有一点儿人工痕迹,没想到2005年爱知世博会时,大片大片的树被砍了,弄出这么一片建筑,据说还是环保主题的。后来一位深通日本文化的瑞士高官来拜访,禅师问,你对眼前的这个建筑怎么看?瑞士人告诉禅师,说自己的前世是中国唐朝人,而且是唐玄宗的侍从,所以杨贵妃在华清池出浴时,他看到过她的乳房。瑞士人指着那个半球状的建筑说,“就是这个”。


禅师讪笑着,看着哈哈大笑的我们。他说,人的欲望就像巴别塔越建越高,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全部都崩溃了吗?所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当然也有人表示想踩刹车,但你踩了能怎么样呢?也没办法踩下去。所以我直接不进入到外面的世界,自己该怎么就怎么,像我这样非常朴素的、接近传统的生活,我觉得更接近生活的源头。


他讲到20年前,自己随日本学者团去缅甸,学者们以低价收购了大量文物。关于该不该买,当时各执一词,起了很大的争论。在他看来,购买者、出售者都是在建自己欲望的巴别塔,而购买者就是文化小偷。


细想想他室内的陈设,跟外面的院落一样简单,从没看过一个人的居所能如此一目了然,以至于你能在脑子里记下来几乎每一处陈设。如他所说,他的生活里没有什么属于现代文明的东西,细细算来,只有电灯、电话、电暖器、电水壶、抽水马桶这五样。


日常起居也极简单。他竟然一个人住,一花一木,一水一饭,皆亲力亲为。早上5点起床吃饭,天亮了就开始打扫,然后写写字,写写文章,三餐都是自己做。然后再打坐、念经,晚上还要学习。每天都是一样的,如此循环往复。“一天是一样的,一个星期是一样的,一个月是一样的,一年也是一样的。‘山中无日历,寒尽不知年’。所以我不会年老。”他说。


客室靠窗,放着一个小小的藤书架,不到一米宽,三四层而已。他说最爱看书,禅宗语录看得最多,《无门关》、《碧岩录》等等,也看《高僧传》,“都是你们宋朝的书”。想让脑子休息时,小说也看。在他眼里,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最能代表日本的美。


“看书时,古镜照心,那里面的快乐是无法言说的。”他说。


“会感到孤独吗?”我们问。


“你们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有多自在,有无尽的快乐在里面。”他说。


后来殷先生特地提醒我们,说禅者不是隐士。泉田禅师没有离开人世间,作为茶道、花道、香道的大师,他有时会应邀出去做评委、讲课。“非常慈悲的。”殷先生说。


做评委、讲课有相应的收入,信众亦有供奉,足以担负草庵的支出。


窗外下起小雨,有时还有阳光扫过,山气仍然清朗。看着雨,禅师问我们,现在北京的枫叶落了吗?回答说,应该落了吧。


他说,“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就是这个时节,夕阳余晖照在深秋经霜的枫叶上,会有一种异常浓烈的红,那种红才是最美的红,就好似一个禅僧的晚年,人生晚年的美是青春的美不可比拟的,经历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之后,那种衰败的美,正是世间美感的极致,所谓“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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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安静了下来。禅师突然站起来说,我们到那边去喝茶。


回到脱鞋处,正对入门处的纸门拉开,里面还有一个榻榻米房间,中间竟然有一个比八仙桌还大的炉盆,炭火在地上红红地燃烧着。炉子四周的草席上放着一圈布垫。


这才是正式的茶席。



火炉外方内圆。火盆外镶一个十几厘米宽的木制方形框台,框内的炭灰以火堆为中心,犁成同心圆的纹路。中间,黑木炭一块一块有序地堆叠着,竟有点儿像枯山水。


进门左侧靠墙一个小佛龛,佛龛旁一个高而窄的小空间里,设一几、一炉,几上的铜尊里插着一朵清雅可人的喇叭形五角小白花。再过去,一个没有门的空间里,只设一屏、一画、一灯。


禅师递给每人一个红漆小盘,盛着白糯糕团和一颗栗子,每人一条湿纸巾。谈话间,围炉而设的茶席不知不觉就开始了。


禅师揭开右手边的红漆托盘上的盖布,依序拿出锡制抹茶罐、竹茶勺、竹茶筅、白麻茶巾和两个茶碗,一一放在面前,另外三个茶碗仍留盘中。左手的小木几上,一个电水壶,一个红漆水杯,地下一个水盂。


拿起一个淡绿釉瓷碗,接满热水,片刻后将水腾入另一碗中,转着圈用茶巾将茶碗仔细擦干,放在面前。


此时,禅师又才开口,介绍这只明代茶碗的来历。一边说,一边用茶勺舀出两勺抹茶粉放入碗中,用红漆水杯接下小半杯开水倒入,扶着碗侧,用茶筅顶着内碗底来回快速地擂刷,然后又转着圈擂刷几下,一碗抹茶即成。


就这样,循环往复,总共七个人,一位一位地来。每个茶碗都会介绍一下来历,但用完后洗净又会重复使用。下一巡茶开始时,还会有新的茶点。


禅师指着屋顶说,你们看,我这是茅草房,但茅草房前可拴名马。


和《陋室铭》是一个意思。问禅师“松源院”名字的来历,他说南宋有一位松源崇岳禅师,有一年,大德寺在藏品中发现了一张松源禅师的画像,于是决定为供奉此像建一个寺庙。禅师拿松源禅师临终前考核弟子的问题问我们,第一个问题是,大力量人因甚抬脚不起?第二个问题,终日言说,因甚开口不在舌头上?


又谈到壁龛所挂的“何似”二字,我问,是否在讲中日文化之间的关系?


他用大灯国师的一句禅语来作答,“朝结眉夕交眉,我何似露柱。尽日往来,我因甚不动。”


露柱,指的是旌表门第立柱柱端的龙形部分。我在想,也许这句话的大意是,你们从早到晚皱着眉毛,焦虑这个,担心那个,而我多么像一根不动的露柱。你们一天到晚奔波劳累、忙忙碌碌,我为什么不动?


想起禅师的生活,“一天是一样的,一个星期是一样的,一个月是一样的,一年也是一样的。”这才是活在当下的生活态度吧?


应摄影师的要求,灯中途关了,屋子里一片幽暗。光只从一条门缝里照进来,半明半暗中,禅师手上的茶碗中升腾出白色的水汽,袅袅消失于幽暗之中。只转动时,炉火的红光会在某刻映在黝黑的茶碗上。大家凝神定气,认真地听着禅师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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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之前,殷先生说在他心目中,泉田禅师是日本“至美”的代表。日本茶道协会的一位会长曾对殷先生说,泉田禅师代表着日本茶道最高的境界。


此时,我多少还有些疑惑,在想今天的茶会是否相当于一次轻松的早午餐,其实还有晚宴般更正式的茶会?两年前,我们杂志曾在京都做过一次类似的文化探寻,所了解到的茶道茶会,有着极为严格的仪式规范。


在完成了后续采访和调研之后,才慢慢领会到,这一次已经是最极致的茶道盛宴。


殷先生后来回忆这次茶会,“禅师的谈话一直都没有离开佛法,但却没有宗教的沉重感,我们都很轻松。过程也不那么烦琐,但他在沏那杯茶时,所有的人都没分神,都活在当下,围绕着心智的话题,没有偏题,我们这几个人已经形成了我们的宇宙,这就是禅宗所说的‘一座建立’。所以我们一点儿都不疲倦,出了草庵仍意犹未尽。这就是一碗茶的力量。”


殷先生说,就像书法一样,茶道分为“真、行、草”三个境界。一板一眼,是“真”,而这一次行云流水般的茶会,是挥洒自如的草书。


茶道最神圣的教典之一《南方录》有段话可为佐证,“至此茶庭草庵,拂却尘芥,主客皆诚心而交,不云规矩尺寸礼法,唯只起火、沸汤、吃茶而已,无有他事。是即佛心显露之所也。”


千利休也说过类似的话,“所谓茶道者别无他事,唯只煮水、沏茶、品尝而已。”


是的,今天没有那么多的鞠躬,器具没摆出那种繁杂的大阵势,没有提及茶多珍贵、水多讲究,我们只是围炉而坐,轻松地喝着茶,真诚地谈着自己当下最关心的话题,认真倾听。甚至3个多小时的拜访过程中,我没有一次想起自己身在的是一个寺院,也完全没意识到泉田禅师是一位禅师或茶道大师,只觉得这是一位从唐朝宋朝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雅士高人,因而迫不及待地询问他对当下世界持何态度。


只有等到离开之后,再回味时,才意识到这是何等丰沛的3个小时。


在《禅与日本文化》一书中,日本禅学大家铃木大拙写道,“禅与茶道的相通之处,在于对事物的纯化。这种纯化,在禅那里是靠对终极实在的把握来完成的,在茶道那里则是靠以茶室内的吃茶为代表的生活艺术而实现的。茶道具有一种原始而质朴的美,为了实现它那亲近自然的理想,它要人们置身于茅屋檐下,静坐于虽然狭小但其结构和室内布置却具有艺术特色的小屋之中。禅的目的也是剥掉人类为使自己所谓的神圣而制造的一切伪装。”


不拘泥,是何等难以达到的境界。所以铃木大拙这样写道,“技艺的完成,只有在它不成为技艺的时候才有可能。这种无技艺的完成一旦存在,人类心灵深处的敬也就油然而生。”不止是敬,茶道奉行的“和”、“敬”、“清”、“寂”这四个字,都在这次茶会中。


冈仓天心在他著名的《茶之书》中写道,茶道的整个理念都建立于伟大的禅理蕴含于生活小事这一理论之上,“也许人类并无伟大的东西可以隐藏,因此总在微小处表现自己。日常琐事暗含的种族精神与其哲学和诗歌的至高精神一致。”


这就是茶禅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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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茶已过两巡。谈话中,禅师说他年轻时去希腊,曾以为那里的女性雕塑是世间的至美。我们于是问他,在他心中东方美和西方美有何分别?禅师想了想,站起来说,请跟我上楼。


从客室到炉边,已经是两个世界了,没想到在楼上,还存在着一个完全意想之外的世界。


这是一个教堂式的高大穹顶空间,屋顶的尖角锐利地高耸着,上方开出的三角窗镶着教堂式的彩色玻璃,绘着从没见过的抽象图案,强光从窗外直透进来,华美而奇异。


巨大的空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穹窗下方的地台上,立着一尊高大的菩萨像。背后,一个巨大的十字形房梁支撑着屋顶——脑中突然一激灵,背着十字架的菩萨?!


松源院禅堂


他的作品。我忍不住转头看了禅师一眼。没想到他的心中,有如此宽阔的一个宇宙。


他像第一次来访一样,正高兴地仰看着那面似乎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子。我看着菩萨脚边的一个蒲团,想象着深夜万籁俱寂时,他一个人在这里坐禅的情形。


殷先生提醒我往背后看,对面还有一扇同样夺目的彩窗。“这就是生与死的两极”,他说。


想起草庵门前所挂云板上的两行字,“生死事大,无常迅速。”那云板的中间凹着一个深深的坑,几乎要把云板敲穿的深度。禅院每天早晚坐禅前后,都会敲云板,先七,再五,再三。殷先生说,“特别是年轻时,人总感觉生命是无限的,但求道者提醒自己,生命其实是一个漏水的鱼缸。”


所以,我们更要珍重自己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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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下楼喝茶,发现天窸窸窣窣竟下起了雪籽。坐到炉边,感觉我们好像更近了。


问:像您这个年纪的人,会不会考虑生死的问题?

答:天天都在考虑。

问:会留恋这个世界吗?您说过您一个人的生活里乐趣无穷。

答:没有,我倒不如早点儿死好,一点儿都不留恋。

问:为什么?

答:我最好和烟一样,袅然而去。


禅师拿起一个黑茶碗,说千利休最爱的就是这种黑茶碗,他说当千利休被丰臣秀吉赐死时,其实有好几个办法可以逃脱死亡,所以死亡是他自己选择的。“人生七十,力希咄。吾这宝剑,祖佛共杀。提我具足一长刀,今时此刻抛向天。”


“祖佛共杀”是《临济录》里的一句名言,千利休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显示了禅者的大无畏气概。禅师说,千利休是真正超越了生死的人。


他还说,要自由地活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一个人独身。有欲望,有牵挂,就超越不了生死。


还要问时,禅师却答非所问,他拿起茶勺说,这个茶勺的名字叫“拾得”,它的样子有点儿像个扫把,就像这几天我天天都在扫红叶。他说有一年,白居易的一个朋友被贬谪到远方,白居易为他送行时,正是红叶季节。一首《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念毕,我们知道,该告辞了。


曾于太白峰前住,

数到仙游寺里来。

黑水澄时潭底出,

白云破处洞门开。

林间暖酒烧红叶,

石上题诗扫绿苔。

惆怅旧游无复到,

菊花时节羡君回。


来之前还在感叹,这个秋天把一辈子的红叶都看完了。这一句诗,红叶就都成了灰烬。


这么雅致的送行方式,以前从未见过,但中国人的生活本来不就这样吗?诗存在于最平常的生活中,几乎跟每个人都有关系,吃个螃蟹,喝杯好酒,菊花杏花,风前雨后,信笺往来,当面唱和,诗是一种时时处处都在使用着的语言。


最简单的寺庙,最简单的生活。但一花一茶,一言一行,处处是诗,处处是美,处处都在说法。


辞别禅师时,外面晴了。出门时,我抬头看了看门框上的一面挂钟,发现那钟坏了。


“时间停止了。”禅师笑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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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气和无心

日本人与作为精神导师及审美偶像的禅

采访、撰文:唐小松 摄影:福森公博(除署名外)


从世俗生活的角度笼统地概括,日本人的性格也许就是两个词,茶人和剑士。


这两者皆由禅赋予其内在精神,而禅自中国宋元而来。这两盏不灭之灯,可照鉴日本八百年来的美丽和伪装、天国和地狱。


京都建仁寺,荣西禅师像。今年为荣西禅师圆寂800 周年。3 25 日至 5 18 ,东京国立博物馆将举办“荣西与建仁寺特别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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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话说,“陆羽创造了日本的美”。这句显得有些夸张的话,其实还不足以说明茶道对日本的影响。八百多年来,茶道的内在精神已经渗进了日本人的基因里,以至于很多时候他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活和茶道的关系:从茶会礼仪发展而来的社交礼节——比如日本人的鞠躬;茶室规制所衍生的简素朴拙的审美精神和清简天然的居所理念——想想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茶道器皿所催生的生活器皿之美——柳宗悦的“民艺运动”......


比这些重要的,是茶道对众多日本人性格的影响。


茶道的“和”、“敬”、“清”、“寂”四个字,所奉行的温和优雅(和)、平等谦卑(敬)、身心清净(清)、孤朴超然(寂),一直是一种理想人格的示范,可理解为茶人的“茶气”。


直白地感受,可能就是一种静气。


所以,至少在表面上,我们在京都看到的是一个安静而干净的世界。这是一个社会的共同价值观。即便他们内心里并未理解和认同,在别人面前也得做出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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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来到日本茶道的中心京都大德寺时,首先拜访的是一休禅师(1394-1481)为开山祖师的真珠庵。创建了“草庵茶”、被奉为茶道鼻祖的茶人村田珠光(1423-1502),就是一休的弟子。“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就是由他所创立,“茶禅一味”的思想亦由他始。茶道有种说法,一切茶人皆禅人。禅修的境界决定了一个茶人的茶道境界。


在真珠庵,山田正宗大和尚为我们介绍了珠光所作的七五三石庭,还有他常汲水泡茶的一口井。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珠光教育弟子理解茶道精神时常讲的一个故事:晚唐诗人齐己作了一首《早梅》,第二联是“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他以此诗求教于郑谷,而郑谷建议他将“数枝”改为“一枝”,他听从了郑谷的意见,并奉他为梅花一字之师。


京都大德寺真珠庵,山田正宗大和尚


在珠光的眼里,深雪中一枝梅花独放,其中正存在着茶道“孤寂”的理念。


“一”字成为了我们理解茶人精神的一把钥匙。和花道不同,茶人插花只选一朵。这个似乎还停留于茶道的范围内。但茶室里只选择一样主要的装饰,通常是字或画,这一点突然让我们理解了日本人居所的特征。去欧洲贵族的家里,会发现墙上到处挂的都是画,大束大束的花,日本的居所跟其相比,就是独奏跟交响乐的区别。


独奏怎么都会安静一些。


所以日本人讲究把什么都放在柜子里,家中陈设往往一目了然,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一个多余的音符打扰到自己。


从“数枝”到“一枝”,还暗含着一种“减少”的生活态度,也就是最近流行的话题“断舍离”。


比如对“色”的减少,茶人插花,以白色为美,冬日茶会,一朵当季的含苞欲放的白茶花为最美。而5月在青瓷花瓶里插一朵牡丹花,是茶道中最富丽的花,也只能是白色,且仍只是含苞待放的蓓蕾。


知道了这个,就能理解信奉禅宗的乔布斯,在设计苹果系列产品时为何会选择白色,同时将原本繁杂的外形减为最简。再想想他去世后的苹果5C,还是先把耳朵眼捂上吧。


对于日本画家而言,“一”意味着一种“减笔法”,他们不仅接受了中国画的留白,更加重了简洁的程度。最典型的例子是南宋禅僧牧溪的画。牧溪的画风本来就简旷空远,没想到他的画到日本后,竟常被裁下局部重新装裱为挂轴来欣赏。大德寺所藏的他的著名作品《芙蓉图》、《柿图》、《栗图》,都很可能是由画卷裁剪而成。美术史家高居翰(1926-2014)说,这种裁切在当时的日本非常普遍。这也直接影响了画家们的创作。


对日本文学家尤其是俳句歌人来说,“一”意味着一种暗示力,即用最精简的言辞完成最丰富的暗示。禅学大师铃木大拙(1870-1966)对这一点感触甚深,“万物来自未知的神秘之渊。人们只要透过其中任何一种事物,就可以窥视到这深渊的秘密。因此,要宣泄那由于窥视到深渊而被唤起的感情,就根本不需要去创作数百行的壮丽诗篇。在感情达到最高潮时,人往往会沉默不语,因为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把此时的感情确切地表达出来。俳句虽只有十几个字,在这种场合也许还是有点儿多。深受禅学影响的日本艺术家,不论何时、何地,都尽量用最少的词句和笔触去表现感情。因为如果把感情全部表现出来,那么暗示的余地就会化为乌有。暗示力可以说是日本艺术的奥秘。”


这就是禅家所说的“一即一切”。这里的“一”也罢,“一切”也罢,根源都来自于“无”。所谓“风吹碧落浮云尽,月上青山玉一团”。


所以与谢芜村(1716-1783)的“青青铜钟上,蝴蝶悠然眠”这十个字的俳句,铃木大拙竟用了三千多字来解读。


这些生活上和审美上的精减,假如概括成一个画面,就是衣着朴素的两位好友在窄小幽暗的茶室里相对饮茶,简朴的墙上挂着一幅裁切而成的《柿图》,粗陶花瓶里一朵小白蓓蕾,一个人吟了一首俳句,然后就是长达二十分钟的静默...... 别笑,我知道,生活不是这个样子,但那些精神的透气孔,在日本人的生活里确实多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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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坐禅就是一种。在京都的大小寺院,常会看到人在庭前默坐。据介绍,很多上班族都会在早上或午休时,去寺院坐半个小时,好让自己以更好的状态走进办公室。


在近江的永源寺,我们有幸得到道前慈明管长的应允,去1933年重建的禅堂体验了一次坐禅。


近江永源寺,道前慈明管长


在一处依山而建的木制建筑里,穿过一个长廊,左拐,到达禅堂的外间。隔着门槛,可以看到这个依宋式规制而建的禅堂,左右靠墙各一长条榻榻米侧台,相向而设,中间还有一条坐禅位。幽暗的禅堂里,淡淡映着两边窗外透进来的枫叶红光。


双手合十行礼,即可跨过门槛进入。走到坐禅位前,再行礼,即可上到近一米高的侧台上。蒲团比想象的要舒服得多,盘腿坐下如陷在一床厚软挺括的大被子里。


文化顾问殷勤先生坐在首座位置,主持了整个过程。


垂眼默坐,四下一片黑静。首先连续两下清亮干脆的木析声,然后是四下优美的引罄声,细细地一声一声地“叮”着,余音悠悠袅袅,长而空,真有一种“远”的效果。心神好像被徐徐拉了起来抛到了无尽虚空之中。


之后就是你自己的禅坐了。殷先生只提示了一点,别去故意控制自己的思绪,一切都放下。“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一样,刻意要把那云赶走,就会很累。”他说。


开始时没告诉我们会坐多久,所以就尽量放空和放松吧。就这么让思绪在脑中默默地流着,不寻找,也不等待。直到又一声袅袅的引罄把我们唤回,再由两声木析宣告坐禅结束。


总共半小时。没有期待中的风声、树声、虫子声,但即使垂着眼,这两排美丽的窗子就足以安慰我们了。还能期望什么呢,多少人都是如此一坐多少年,能不能悟道还要看缘分。


京都建仁寺,小堀泰严管长


后来一个下午,在建仁寺名为“大雄苑”的枯山水庭院前,在拜访完小堀泰严管长之后,我们即兴默坐了一会儿。


没有仪式,没有盘腿,只默坐着面对这一大片寂静的枯山水,看着前方天空浩浩荡荡的云堆无止无尽地相向而来,以云朵为参照物,身处的寺庭便成了一艘巨轮,载着我们朝着未知缓缓前行。


日本人给庭园做了多少断舍离,才有了枯山水。多少水光天色、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甚至软玉温香舍去,才有了这一时清净。


这是京都最古老的禅寺,由“禅宗、茶道东传第一人”荣西禅师(1141-1215)于1202年创建,寺中还有一块“茶碑”。因为紧邻祇园,晚上的建仁寺值得一来再来,走在夜晚祇园矜贵的幽黑光线里,再空寂无人,也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在等待什么。但一进建仁寺,自然就放松了,立刻全身心沁入到由木殿苍松所生发的森然木气之中。



荣西在建仁寺所实行的是兼修禅,真正把“纯禅”带到日本并发扬光大的,是南宋禅师兰溪道隆(1213-1278)和无学祖元(1226-1286)等人,当他们东渡日本,在镰仓幕府的掌权者北条时赖(1227-1263)、北条时宗(1251-1284)的庇护下建寺弘法之后,禅师们从此成为了剑士们的精神导师。


据记载,有一次时宗去拜访无学祖元禅师。


剑士:人皆谓怯弱乃一生之大敌,试问如何能避之?

禅师:即断切此病来处。

剑士:此病来自何处?

禅师:即来自汝自身。

剑士:怯弱于诸病之中乃吾最憎之事,如何来自吾自身?

禅师:汝投弃执为时宗之我,汝有何觉?当汝成此之时,再来会余。

剑士:如何能为之?

禅师:即断汝一切妄念思虑。

剑士:如何能断?

禅师:唯有坐禅。即透悟汝一切虑念之源乃为思属时宗自身。

剑士:吾有众多俗事必为之,如何觅得禅思之暇?

禅师:纵使为俗事,汝亦应以其为汝内省之机,如此,不几日即悟汝心中之时宗为谁。


“事在精勤、行存洁白,情忘憎爱,念绝是非。为十方仪范之所钟,一众道业之所系。”这是赴日前的无学祖元禅师所得到的评价。北条时宗是日本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其修养与他所接触的几位中国禅师,存在着直接的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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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禅、茶而养成的静气,如何塑造了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衣食起居,还有很多面向尚未涉及。


比如干净。关于京都、奈良寺院的厕所,谷崎润一郎(1886-1965)写过一段有趣的文字:“日本厕所实在是让人精神得以休憩之所在。厕所必须离开正房一段距离,坐落在树阴之下,飘溢绿叶、青苔的气息,并有迥廊与之相通。如厕者蹲在幽暗之处,在透过拉门的透明光线下,尽管冥思默想,那种闲适地眺望庭院景色的心境,真是妙不可言...... 要达于此境者一要一定的幽暗,二要一尘不染的洁净,还要两耳能听见蚊虫低吟之静谧......确实,要想听虫鸣、鸟叫,体味月夜和四季的情趣,厕所是个最佳所在。难怪古来文人骚客在这里得到无数才思。可以说在日本建筑中最讲究的当是厕所。把一切诗化的祖先们,把住宅中最不洁净的场所变为幽雅的去处,让它与花鸟风云紧密相连,让人于此而顿生怀恋之情。”


禅僧让日复一日的打扫变为了一种精神习惯,茶人则将一尘不染设定为一种生活标准。“清”因之成为耳眼鼻舌的综合需求,以换取精神的安宁。泽庵在《茶亭记》描绘了这样的一种生活景象,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反映了一种生活观,“苟构小室于竹荫之下,铺水石、植草木、置炭、安釜、生花、饰以茶具,移山川自然之水石于一室之中。赏四季风花月夜之景,感草木荣落之时,迎客以成礼敬。松风飒飒闻于釜中,忘却尘世念虑;渭水涓涓流于勺上,洗去心中尘埃。真可谓人间仙境。”


《茶亭记》里描述的这种生活景象,用摄像机是拍不出韵致的,色彩全在人的心里面。比如松风飒飒录下来,不过是水快烧开时的“轰轰”声罢了。


简而言之,静气的背后,是一种寻求专一、留白和余韵的精神习惯,所映照的是一种相对简单的生活,这种简单降低了生命的噪音,也减少了生活的快感。这种自律、节制而谦卑的存在姿态,是一种领教过生活的教训而直面无常的成人的选择。但这姿态背后,同时又隐藏着对生活、对生命何等珍重的态度。


《古蜀之肺:大慈寺传》中有个故事可以反映日本人静气中的另一面。兰溪道隆禅师东渡时,带了一位名叫西川能云的行者(专为方丈举行各种佛教仪式服务的人)。能云是俗家人,有后,在建长寺服务42年后,于1286年去世。七百多年后,他的后代西川弘及女儿、女婿于2008年到四川成都的大慈寺寻根访祖。西川弘也叫西川能文,依旧在建长寺世袭行者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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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道中还有一点明显影响了日本人的性格,那就是在面对工作时的专注。这是一种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一项工作中的态度,他们完全信奉这种全神贯注所带来的力量,并将其上升到哲学的高度。


这就是关于“无心”的话题了。


铃木大拙在《禅与日本文化》的茶道一节,讲过一个毫无剑术基础的茶人,因为其全神贯注的能力,偶然击败一个剑士的故事。一位师傅指导这位茶人,让其用表演茶道般的聚精会神来进行这场性命攸关的决斗,“首先,要想到是在为客人点茶,然后您郑重向他致以问候,并道歉说自己来晚了。您可以告诉他您已做好了决一胜负的准备。您脱下短外褂,小心将它叠好,然后再把扇子放在上面。您系上缠头,围上腰带,并把裤裙的两边开上口子。这就是对阵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了。最后,您抽刀高举过头顶,摆好将对手砍倒的姿势,再闭上双眼,静下心来。当听到对手的喝声时,您就挥刀向他劈去。”


茶人此时的状态,就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问题。铃木大拙说,这还存在着一种能达到他称之为“宇宙无意识”的直觉,也就是“无心”。“属于各门艺术的这种种直觉,并非互相毫不相关,而是由一个根本的直觉派生而来的。日本人坚信,剑士、茶人以及其他各种技术的师匠所具有的各自专门的直觉,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大体验的不同特殊应用而已......只有带着这种根本的体验,才能洞察一切创造力及艺术冲动的根源,才能超越生死之海,达到对存在于一切无常之形中的、作为‘实在’的‘无意识’的彻悟。”


关于“无心”的状态,铃木大拙还做过这样的分析。“从心理学上讲,这种心态是彻底被动的,精神在此时,已经完全委身于一种他力。就意识而言,人变成了一种自动木偶。但这种无心状态决不能同绝灭的被动相混同,也不能同朽木岩石等无生命物质的无感觉性混为一谈。这种心态,就是奇妙的‘寓有意识于无意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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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庵(1573-1645)和日本最著名的剑士之一柳生宗矩(1571-1646),也是那种典型的禅师和剑士的关系。泽庵写给柳生的书信,被辑录为《不动智神妙录》,其中就十分强调无心的意义。


泽庵对柳生谈论起无学祖元禅师,“镰仓无学禅师,于大唐之乱中为敌所捕,临刑之时,作‘电光影里斩春风’之偈。无学之心,乃谓挥刀如闪电之迅,其间无有任何心念。刀无心、人无心、我亦无心;刀空、人空、我亦空。发嘴,则人不成为人,刀不成为刀,我亦于电光之中,如春风吹过长空。是为一切不止之心。正唯不思于刀,始可斩断春风。故忘却己心而为一切事,则可达至上之境。”


在这里面,无学祖元禅师首先是一个超越了生死的典范。赴日前,在雁荡山能仁寺,面对元兵即将落下的屠刀,他吟着“乾坤无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犹为元兵说法,以致“众兵悚闻,悔谢作礼而去”,这四句偈颂后来被命名为《临剑偈》,在日本被广为传诵,这种对死亡的态度深深地塑造了剑士们的性格。


这种态度,后来甚至影响到了几乎所有的日本人,以至于铃木大拙曾这样分析道,“‘无畏而死’是日本人心中最为崇尚的道德观念之一...... 日本人最鄙视的就是在死面前犹豫不决、缠绵悱恻,他们向往着能像樱花随风而逝那样去走向死亡,这种对死的态度正是与禅的教义完全吻合。”


如果把“离生死之心”诠释为一个创业者为了理想而破釜沉舟,或一个导演不计较票房或是否得奖地去拍一部理想中的电影,那么它确实跟绝大部分人都有关系,是一种“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但如果这种“离生死之心”被邪恶势力所利用,那就是恶魔之心。所谓“牛饮水成乳,蛇饮水成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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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最重要的企业京瓷的董事长、日本经营之圣稻盛和夫(1932-),也是一位超越了生死的人。1997年6月,一次体检中,医生告诉说他已患胃癌。65岁的他只是淡淡地回应,哦,是癌症吗?之后,继续搭乘新干线到本州岛西侧的冈山县区对一批中小企业家作演讲,然后又跟一些学员喝了点儿酒交流意见,直到深夜才回家,和平常一样上床休息睡觉。原本,这是为出家而做的体检,所以手术后不久,他就举行了出家仪式。


看他的自传,就知道从创办京瓷之始,他就有一种“向死而生”的职业态度,带领企业竭尽全力地与对手竞争,一往直前地攻城略地。从这个意义上,他实际是一位现代剑士,也一直在禅师那里得到精神力量。


自传中,他写到一次京瓷因为在没拿到政府许可之前擅自销售人工骨头和人工膝关节,创业25年来第一次受到媒体大面积的谴责,就此,他写道“,在这起事件中,我的精神导师、西片担雪禅师把我从一蹶不振中拯救了出来。西片担雪法师是临济宗妙心寺派圆福寺的高僧,在我碰到困惑时,总能为我开导。他无妻小,远烟酒,托钵行化,过着清净随和的日子。平时少言寡语,更不会带有说教。每次我登门拜访时,总是默默地为我点沏粉茶,这时我就在旁随意地聊一些公司的事情等等。那时我就向他倾诉了被媒体大书特书的遭遇,原想得到几句安慰,但他却说:‘那也没有办法啊,稻盛,受苦就是你还活着的证据。’这令我大感意外。他接着说,‘遇到灾难,就是你过去的罪孽消失的时候。罪孽没了,应该觉得高兴才对。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有些什么样的罪孽,但如果这样就能消除罪孽,岂不是应该祝贺?’这真可谓一语道破天机,就如同白隐禅师在《坐禅和赞》中所说的‘无量罪孽皆消’。这句话对我是最好的教诲,让我重新振作起来。”


他应该是一种形式上的出家,但亦曾上街化缘。穿着深蓝色云水衣,头戴竹笠,光脚穿草鞋以行脚僧的形象在京都走街串巷。站在信徒家门口,口中念诵四弘誓愿,让信徒将布施的大米装入行囊中。他讲到一天傍晚,大病未愈、连续行脚数天之后的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脚被磨出了血,感到非常疲惫,此时,一位在街旁打扫落叶的妇女给他施舍了100日元,让他去买个面包吃。“拿着这枚硬币,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位妇女看上去并不富裕,但她向我布施的这种美好善良的心灵,是我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未体验到的,是那么清新和纯洁。幸福感贯穿我全身,我感到这才是神佛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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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德寺聚光院,我们拜谒了千利休(1522-1591)的墓园,他的临终偈“人生七十,力希咄。吾这宝剑,祖佛共杀。提我具足一长刀,今时此刻抛向天”,以禅师式超越生死的态度,印证了他的彻悟。


这抛向天的一长刀,指的就是他自己。


楠正成(1294-1336)在凑川将要迎战足利尊氏的大军,他去禅院向一禅僧发问,“生死交谢之时如何?”


和尚答道:“两头皆截断,一剑倚天寒。”


铃木先生如此写道“,这‘一剑’是绝对的,它既非生之剑,也非死之剑。生命的世界生自于剑,并在剑中具有自己的一切存在,这剑就是卢舍那佛自身。把握住这一点,就能知道在人生的歧路关口应该如何行动。”


在剑道的最高阶段,有一种秘诀被称为“水月”。有水之处,月都会以一种“无心”之态来映照自身。无学祖元禅师12岁时,听到僧人诵“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时,即有警醒之意。1279年,在“崖山之战”的三个月后,53岁的他选择东渡日本。登船入海之时,也是一种“提我具足一长刀,今时此刻抛向天”吧,他也许没想到,七百多年了,这把剑到今天仍在映照着月光。


京都大德寺聚光院,小野泽虎洞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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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进料理




这是在天龙寺的筛月馆吃到的精进料理,全素,但很好吃,也吃得饱。


这种随佛教传入的素食料理讲究简朴、健康、当季,食材很多都是僧人自种,或周围农家所出,料理和烹饪过程也非常用心。以萝卜为例,叶、肉、皮全部都会利用。烧萝卜时,会用干香菇和干海带浸泡两三天以后的水来煮。切是一段一段切,每段下方反切一个十字,方便入味。为让萝卜煮出来有半透明的感觉,会先加一点儿淘米水煮一遍,再放到香菇海带水中煮。煮时也非常注意控制火候,要烧得既不能烂,又要入味,想尽办法把萝卜本身的味道尽可能多地展现出来。


可以说,僧人的身体是很安静和干净的,所以他们的食物也是这样。


道元禅师说过,禅是一种安乐的法门,不走极端,反对安逸但也不提倡修苦行,走的是中道。吃上面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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