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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6周年回顾·报道 | 京都寻宋

2015-08-23 唐小松 GQ中国






本文来自《智族GQ》杂志2015年4月刊


编者回顾:京都之行,是职业生涯得到的最好礼物之一。这次梦境般的采访同时也改变了我的生活。现在,每当有客人来我家,吃完饭,喝完茶,送到小区门口,都会让我想起在泉田禅师的草庵里经历的那三个小时的茶会。在那次茶会上所感受到的生活之美和人情之美,进入了我的生活。日本茶道的“和、敬、清、寂”四个字,帮我界定了一种适当的人际关系的基调,教我如何去做取舍。我的世界也因此变得美好起来。


媒体的效应之一是造梦,人事皆是。但我感兴趣的是,如何让梦境跟自己的平凡生活建立联系。看过了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又在雨夜的花见小路走过一趟之后,我学会了在黄昏时不开灯,感受自然光线的细微变化。一盆水草,一杯茶,安静独处的一小时——自己的世界,有心搭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唐小松 前 GQ 编辑副总监



《京都寻宋》

文化顾问:殷勤 编辑:唐小松

摄影:福森公博 特约编辑:美帆


日本大规模吸收中国文化,唐代是一个高峰。


南宋至元传入日本的禅宗文化,自荣西发端,由兰溪道隆、无学祖元正式传入,深刻影响了日本的社会伦理、文化精神、生活哲学和审美取向。


但传统文化在日本也前途堪虞。“明治维新”以来,日本“脱亚入欧”转向西方,传统文化整体弱化。谷崎润一郎1922年的文章《论中国趣味》里说,当时五十岁以上的绅士中,“多少有些教养的人所持的思想、学问、趣味等等,大都是以中国文化传统为基础而形成的。”


如今,作为传统文化的中心,京都在日本也已是珍稀之处。


去年正值“禅宗、茶道东传第一人”荣西禅师圆寂八百周年。秋日里,我们见闻京都。


本专题制作时,在日本专注于传统文化十多年的禅者殷勤先生慷慨相助。我们因此完成了一些难能可贵的采访。专题中,我们试图从生活哲学、商业精神、人生态度等多个侧面来展现,但限于能力,尚无法建构一整套的文化系统。这一领域,我们已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关注。希望以后有更多力量加入。


京都大德寺聚光院,障壁画《花鸟图》,作者狩野永徳(1543-1590),纸本墨画淡彩·金泥加工,日本国宝。1974,卢浮宫《蒙娜丽莎》赴日展出时,作为对等交换,日本选择以此画赴法展出。



京都 : 细水之华

一个城市维持了一千多年的生活场景

采访、撰文、摄影:唐小松


天黑了,在衹园花见小路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吃完饭,穿过一条窄巷走到四条町边上,才发现有雨零零星星地落着。这片区域有意为之的昏暗灯光,让眼睛不自觉沾染了一片黝黑的底色,像抹茶用的黑陶碗,幽暗地泛着光亮。


能衬出最细微光亮的黑,加上雨味,这才是夜。


应该去走走。


从高台寺一侧的路口进去,还不到9点,二年坂上就已经一片寂静。再走上三年坂,到通往清水寺的清水坂路口,往回折返的那一刻,俯看静夜中这条蜿蜒昏黑的老石板道,沿着一大片密密层层的町屋木檐折向楼台深处。坡底下的石阶上,一只黑猫一掠而过。


也许除了清晨的一小段时间,永远都不要在白天来这一带。


店铺一开,时空就错了。


竟然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循声找过去,路边一户人家的进门台阶前,竟然露出了一小段流水,也就二三十厘米宽,无头无尾,不知道是截取的溪水一段,泉水一眼,还是人工水道。流水两边花草丛生,进门踏脚的那一小段还用铁网盖着,脚灯的光亮下,水中几尾红鱼挤在黑暗处疾疾地游着。





天还没亮,就出门去嵯峨野大觉寺旁的大泽池。坐出租车从京都市中心四条附近的旅馆出发,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山边寺门还关着,绕墙过去,就看到一潭幽幽的池水浸在红光中。天还才蒙蒙亮,霞光还收敛着,衬得池边的一排树黑黑的,映在水里也黑黑的。


但野鸭们渐渐醒了,开始在暗红的水面上静静地划出波纹,搅乱织锦般的云影。


天上,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高高地映着金光,像白日的彗星。


有细碎清脆的小鸟声“吱吱叽叽”一刻不停地叫唤着,沉默的野鸭们只以疾疾划出的一道道水浪回应,偶尔扑腾几下翅膀击出水声。


还是很安静。


一只灰鹭突然从水上跃起,转眼就飞到了山边,远远地盘旋。


天色渐亮,可以看清楚红枫和银杏衬在深绿的山林中,一片斑斓秋色。水边的几棵也清楚起来,一堆红一堆黄,在水影中静静地燃烧着。


近岸的一片阴影里,一尾红白锦鲤悠闲地游过。


嵯峨野大觉寺旁的水渠



从四条去三河交汇处的“纠之森林”就更近,同在市中心,十分钟的车程。


高野川、贺茂川这两条河在此汇合成鸭川,“纠之森林”就在上游两条河所夹的河洲上。被认为代表了日本之美的谷崎润一郎,就曾把家安在“纠之森林”附近。他在1962年的《忆京都》中写道,“那时有段时间想在京都永住,甚至想把户口迁到京都的程度。光是不改容颜的纠之森林已让我心满意足,我至今仍然如是想。”


游览完下鸭神社出来,拐进这片森林之时,还没看过谷崎的文章,进入森林的那一刻没有心理准备,于是瞬间被震撼到了。


这是一个很难事先想象的地方:如八车道马路般宽度的林荫大道,黄土地面上堆着厚厚的树叶,但两侧除了十几层楼高的大树,什么都没有,人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其中,踩着厚厚的落叶,抬头面对着如此广大的一个森林空间。空间如此之大,高性能的相机在此刻也很无力。


想象不出宫本武藏挎着刀从这条路上肃然走过的样子。


走出森林时,会经历时空转换的一刻。后来发现,在京都这是常事。


只短短一小段路,就到了河边,再往下游走一小段,就到了三河交汇处。


走到陆地尽头,转过身来,会看到一片难得的开阔之地。左右两条清澈的河流,两座白色的桥梁矮矮地平跨其上,中间河洲上是几棵大树。一行白鹭远远地飞过,衬着一大片澈蓝的天空。


整片风景都浸润在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种蓝色里,就是事后回看照片,那种蓝色也已了无影踪。但意外的是,后来看书才发现,川端康成也看到了抑或是古人称青瓷中“雨过天青”的那种蓝,“从纠之森林的纠之园仰望青瓷色的晨空,这是我近来对京都画龙点睛的印象。”1927年,他在《西国纪行》里写道。


水很浅,河床上的卵石清楚可见,一行大白石龟横铺其上,作为垫脚石,可以很方便地走到下游鸭川的西岸。有人单手夹着一辆自行车,从岸那边一步一步跳了过来。还有一条小黄狗跟着主人在河洲上跑动。


再过一千年后,如果人类还存在,有人看到这行大石龟,可还想象得出这代人的生活和胸怀?


鸭川边的那条黄砂土路,该是最起乡愁之处,粗糙质朴的质感,让人想起日式茶室粗粝的墙面,而只要一朵花,就能点亮整个空间。


感觉小津《晚春》里的原节子骑自行车走的就是这条路,虽然明知道不是。也很容易想象一个个旧精魂在这个冷冽寂静的深秋早晨就这么迎面信步而来,铃木大拙、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再古的人其实也一定在这条路上散过步,但因时间太久远而面目模糊,松尾芭蕉、一休、紫式部……


一个城市有一条干干净净可以散步的河,是多么慈悲的事。累了坐在岸边,让流水在脑子里跑跑,心就会静下来。想走时走一走,安静地跟自己相处片刻。


何况鸭川也有闹腾的时候,炎夏清夜,一堆一堆的玩音乐的,爵士甚至摇滚,在午夜嘈杂沸腾一下,也是这条河流生命的一部分。



想起这些水,心中就自然生起一种温柔之情。这是一个对水多么珍重待之的地方。


在京都,还有太多来不及提及的精细水脉,每一处河川溪渠、池泉井涧,都是一条纤细敏感的神经。在世界选择让自己的神经越来越大条的时候,京都选择保持细腻。


比如仅相距十几米、与鸭川平行的高濑川,这条宽不过三四米的小溪流,应该是无用之水吧,也被心心念念地保护了下来,与一条午夜里站满了拉客侍者的酒吧街相安无事。


被“京都迷”舒国治先生誉为彼城最美街道的白川南通,亦是由这条小小的白川带来了精气。水深不过脚背,也不宽,横跨其上的巽桥,五六步也就过去了,但日里夜里,叫人流连不已,总要来来去去走几个来回,还要去隔壁不远的那几座小桥上盘桓,看流水一侧掩映在波光树影中的旧式房舍,临水窗里的餐馆酒肆,来来去去的漂亮男女,横看竖看,犹恋恋不去。让舒先生牵挂的还有上游水道中长着的一棵柿子树,在水中野生野长,果实熟了也无人摘取,却年年兀立在有缘人的心中。


南禅寺和银阁寺间哲学之道沿线的那条水渠,承京都之美的精华,春秋两季,白樱红枫,飘飘洒洒都归在水流里,加上夏雨冬雪,四时风景如电影般地依序上演,一时沟渠有一时颜色。佛家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物色相由此得见,又归空寂。


说到这儿,关于京都的水,十分之一也不到。


京都南禅寺南禅院



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里,还写到更细微的水之美。他说传统的日本茶道,在茶室的壁龛里,通常只插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然后,必须让这朵蓓蕾披上露水。用几滴水珠润湿它。”不但蓓蕾上要点上水珠,还要预先濡湿插花用的陶瓷花瓶。“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用水濡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伊贺陶瓷那种雅素、精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现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湿过,使它带着润泽,这成了茶道的规矩。”


如此精微,如此蕴藉。这就是一个城市对待水的方式。而所谓相由心生,水也反映着一个城市的精气神髓,如同一个人的脸一样,既显示着一个人五脏六腑的洁净程度,也透露着一个人心性的邪正。


《门外汉的京都》里,舒国治写京都的水,“为了氧气。京都东、西、北三面的山皆密植杉树,不惟水分涵养极丰厚,使城中各川随时皆水量沛畅,气场甚佳……京都周边的山虽不高,但植被太厚,水谷穿梭蜿蜒,气水宣畅,霖泽广被,令京都无处不青翠、无翠不光亮;即不说自然面,便是京都的人工面,各行百工脸上精神奕奕,亦是带氧度极高的城市。”


水好了,人才活得滋润。所以松树好,京都人讲究“居有松”,衹园艺伎酒馆的门楼上,鸭川岸边雅致的居室前,每个寺院神社,家宅院落,松树不但无处不有,还处处不同,被奉养得姿态万千;所以竹子好,不但岚山那条著名的“竹林小径”上参天的竹子漫山满谷,生活里竹子更无处不在,所谓“用有竹”。讲究人家的门墙边,都有一排叫“犬矢来”的弧形竹制围篱,名字不好听,却细亮润泽,样子雅得不行。去到竹器店,还会发现一个无所不有的器皿世界,处处透放着一种质朴收敛的优雅,纤而尖的竹皮筷,拙而劲的竹花瓶……“松无古今色,竹有上下节”,这句禅语经常被装饰在茶会中,其精神在悄然无声中影响着京都人的生活;所以京都的蔬果好吃,著名的锦市场里,菜摊的主人出售作品一样地卖蔬果,一个柿子卖给你,也要问你是今天吃明天吃?然后选一个熟度刚刚好的给你。回家一切四牙,搁一牙放在黑陶盘里,就是一幅画,看着都好吃……




“自然有自然之道,与人之道并非常常相同,而人无权将他的方式强加于自然。”日本影响西方最深的禅学思想家铃木大拙在谈到“禅的自然观”时,如此写道,“自然从不思虑;它直接从其自心中发出行动—不论这自心的意义是指什么。就此而言,自然是神圣的。它的‘无理性’,超越了人类的疑虑或暧昧,而在我们对它的领受中,我们超越了我们自己。这种领受或超越是人类的特权。我们有心地、安静地、全心全意地接受自然的‘无理性’,或它的‘必然’。这不是一种盲目行为,也不是对不可避免之物的奴隶式屈服。这是一种主动的领受,是一种人的意愿,其中没有排拒的思想。在此中没有包含武力,没有包含割舍,而宁是参与、同化,甚至合一。”


生活的道理很简单,就像空气中没有足够的水分,竹子就会裂开。应该是深深领会了这其中的禅理,京都人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水吧。自禅宗东传,京都人接受了这种天人合一的思想之后,便一直奉行着,未曾改变过。


又岂止是水。冈仓天心在《茶之书》里写茶道和插花大师对花的态度,“他们不是随意折取花木,而是按照内心的艺术构想审慎地选择一枝一叶。如果不慎使用了超过必需的花枝,他们会感到羞耻。”人选择如何对待自然,其实也是在选择如何塑造自身。人对食物、对土地、对树以至对垃圾的态度,也是一种对子孙后代的福祉担负起责任的态度。


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大泽池是嵯峨天皇离宫(公元876年离宫改为寺院)的池塘,模仿中国洞庭湖的池泉船式庭园建造而成,日本最为古老的庭园池水,赏月佳处;纠之森林旁的下鸭神社建于公元8世纪,是京都的守护神社。而纠之森林的历史比下鸭神社更长;连商铺林立的二年坂、三年坂也都是公元807年前后所建……一千多年过去了,它们还都好好地活着。


心心念念地来京都寻宋,却没想到这些计划外偶然去到的地方,处处是唐宋。



正午刚过,日光正盛,站在大德寺真珠庵的一间屋子里,却感到一片幽暗,只有门外院落一棵火红的枫树,红光映在木制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窄窄的光亮。




后来接着参观时,才意识到这红光无处不在。因为好几面都种着枫树,这座已完好保存了四百多年、未对游客开放的庵舍,每扇门、每步台阶、每条屋檐都映着这华贵的红光。


坐在这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木地板上,左右望去,每个房间、每条巷道、每道窗棂、每块石头甚至每棵树、每根草、每片青苔,也许都和四百多年前坐在这里的人所看到的几无差别。茶祖村田珠光于五百多年前所作的七五三石庭一侧,红光浸润在泥土里,竟像细碎的胭脂。还有一休和尚所书的“须弥南畔,谁会我禅。虚堂来也,不值半钱”的遗偈,真迹也好好地保存了五百多年。


这里也有水,一口小小的古井。据记载,公元979年,《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出生时,就是用这口井里的水洗的胎血,那则是一千多年之前的事了。




井水质地如何,往往反映着几百里外的环境状况,因为这井水经由山缝石底,从地下穿过整个城市,连接着某处高山的源头。而此刻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井好水,看看这红得令人心悸的枫树光就知道。它们连着。就这么好好地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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