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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情可倾;秦钟,情终 | GQ Daily

康路凯 GQ实验室 2018-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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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的秦可卿早早出场、匆匆结束,作家不多的几笔却引起了历代读者极大的兴趣,甚至有人把秦可卿“还原”为皇家的私生女,演绎出一段扑朔迷离的宫廷史。我倒无意于此,只是注意到秦可卿和她的弟弟秦钟实在有很多相同之处,所以把两个人联系起来去想,在此胡说八道一番。

 

秦可卿和秦钟最明显的共通点,是两者都“面貌姣好,性格风流”。

 

秦可卿的形象在现实中是贾家的重孙媳,“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在太虚幻境中又化身仙姬,“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至于秦可卿的为人,先不论被后人考证出来删去的所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从目前所见的文本来看,读者至少能够感觉到秦可卿与贾珍、贾宝玉之间的暧昧关系,印证了其性格之风流。


再看秦钟——“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怪不得凤姐说“比下去了!”而秦钟之风流较其姐亦有甚之。先是在学堂和香怜“弄眉挤眼”,引起一场骚乱;在其姐殡葬期间,毫无悲痛之心,反起风流之意,对宝玉言说“此卿大有意趣”,与智能儿行苟且之事,和宝玉“睡下咱们再慢慢儿的算账”等等,不一而足。

 

总结秦氏二人的特点,可用一个“色”字概括。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就说:“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见“色”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与“空”相对,包含昌明隆盛、诗礼簪缨、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之意;第二,与“情”相关,似专指“美色”,因为全书中“复恋其情”皆由“既悦其色”而起,而整部小说“大旨不过谈情”,这也就内在地限定了“色”的内涵。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情”与“色”的关系。作者借警幻仙姑之口曾对此发过这样一番议论: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流荡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又道:“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由此可见,“情”与“色”之分野在《红楼梦》中是很清楚的。而据于此,我认为作者笔下的人物可分为三等:

 

第一等,有色有情,如宝玉、黛玉,不仅面貌姣好,而且一往情深。这其中当然有宝玉之“意淫”闺阁与黛玉之独钟一人的差别,但本质上二者都配得上一个“情”字;

 

第二等,有色无情,如秦氏姐弟,还有宝钗。他们的长相都无可挑剔,但前者滥情、专擅风月,后者无情、只懂经济,都配不上这个“情”字;

 

第三等,无色无情,如薛蟠、贾赦。这些人喜好美男美女,但自己既无姿色,还持把玩与占有之心态。有意思的是,相比西方文学作品中卡西莫多式的人物,曹雪芹笔下并没有一个面貌丑陋却真情流露的男子或女子,也即没有无色有情之人(或许除了刘姥姥?)。

 

无疑,贾宝玉最是有情之人,与他相比,秦氏姐弟可谓“无情”。最明显的例证是前述秦钟与宝玉在一农庄的经历:

 

……只见一个村庄丫头,约有十七八岁,走来说道:“别动坏了!”众小厮忙上来吆喝。宝玉也住了手,说道:“我因为没有见过,所以试一试玩儿。”那丫头道:“你不会转,等我转给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推他道:“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好看。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下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

 

面对一个天真烂漫的村野丫头,宝玉泛起的是“意淫”之念,懂得从审美的角度欣赏这个女孩子的身体之美与气质之美;当那个美好的形象离去时,心头会有“怅然无趣”之感。但秦钟缺乏真正的审美意识,只会说“此卿大有意趣”,动起了下流念头。

 

至于秦可卿,似乎总和“情”脱不开干系,何以说她“无情”呢?这不妨从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去来看。一般认为秦可卿在图册中的判词是第十二支: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短短二十八个字的判词中,“情”字竟有四个,但此情非真情,实为滥情,所谓“情既相逢必主淫”是也。这里的“淫”是“皮肤滥淫”,而非意淫之淫;这里的“情”为滥情之情,而非真情之情。

 

而在《红楼梦曲•好事终》中,作者对秦可卿滥情的批判显得更为激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假使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需要注意的是最后一句:何以作者将荣宁二府种种宿孽都归因到一个“情”呢?因为,这样的“情”只不过是风情,是滥情,既缺少宝玉式的审美,又缺少黛玉式的专一,沦为宿孽之根源。

 

此外还有一点,我觉得风流的秦氏姐弟与端庄的薛宝钗也有相通之处,这尤其可以从作者为二人安排的最后出场而明晓。


秦可卿死前托梦王熙凤一节自然是很著名的,秦可卿托梦所言的一番话与之前的形象实在有些大相径庭,没有了袅娜风流之态,满口斤斤计算之言,显得顾全大局,庄重典雅。如此刻意地用大段的文字体现秦可卿考虑之细密周全,其实正是作者用笔的高明之处,因为一个人临死前的挂念最能体现这个人的本质。这也并不难理解,秦可卿初领宝玉只的上房内间,对联不就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吗?她不是和“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最贴心吗?(况且王熙凤也是一面捞钱一面风流。)

 

而在脂评本中保留、程乙本中被删去的秦钟的遗言,也与其姐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话是说给痴情人贾宝玉听的:“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临终嘱托给宝玉的这样两句话,未见二人情谊深,倒显二人差别之大了。试想,宝玉一生何曾留意于此种正经物什呢?

 

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秦可卿和秦钟,对应的正是 “情可倾”和“情终”吧,所以,早有人指出:“秦氏姐弟俱以色殒命。”我想,“色”与“情”在作者眼中本都是美好的事物,是让人留恋而无法割舍的事物;但他无奈地看到人世间多少美色都只是徒具其表、皆要成槁灰,人世间多少风情也不过逢场作戏、终将成虚话。他痛心,想何不如“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但他到底意难平,抛下一部《红楼梦》留于后人说。

 

绝不严谨,姑且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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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康路凯 邮箱:lukai.kang@gq.com.cn

题图 Despair from God Love the Tragic Artist: Meg Cranston on the Life of Marvin Gaye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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