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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不通婚?”潮汕村庄百年祖训的终结

黄依琳 GQ实验室 2024-01-25

这是一个很久远的仇,活着的人已经道不清细节。这又是一个难以摆脱的仇,就连第八代的子孙还在被祖先的恩怨所扰。

故事发生在广东揭阳,潮汕地区一个宗族文化氛围相当浓厚的地方。当地几个村庄恪守着“誓不通婚”的祖训,村民们深信,一旦违背,就会引来灾祸。一个多世纪以来,旧恨叠加新仇,世仇像一道咒语,笼罩着村庄,只有寥寥数人敢顶着流言蜚语,打破禁忌。

近年来,冰封的河开始流动,一些“世仇村”陆续和解。我们记录其中的一场,观察现代化的触角,如何潜移默化地作用于古老的宗族村庄,身处绵延的仇怨和变化的时代中的人们,又如何重新选择他们的生活。




恳请祖先应允


上午9点多,供奉54尊祖先牌位的神龛被缓缓打开。


一位年轻礼生鞠着身子,恭敬地请出金漆木雕的祖先牌位,另有两位礼生小心接住,摆在红木供台上。


“凡物具备,祭仪如规”,主祭逐字念完,绕到香案前,先下左膝,再接右膝,一拜,缓慢起身,再拜。他穿着暗红色传统服装,依次捧起茶、酒、饭等祭品,供奉到祖宗面前。


2023年10月1日,广东揭阳榕江边一座古村内正在举办庆典活动。地点在揭阳市仙桥街道槎桥村最大的祠堂杨氏宗祠,门前一对石狮石鼓,跨过三进厅,穿过天井,直达正堂。


杨氏宗祠


在主祭身后,齐齐跪着50多位辈分及年龄较长的村民。虽已到10月,潮汕天气还如盛夏,几位年轻人不停从纸箱里掏出矿泉水,挨个递给长辈。


司仪念着一张粉色的纸,内容大意是,百年前槎桥村与邻乡有矛盾,祖宗立下不能通婚的训示。如今应当破解誓约,恳请祖先应允。


纸上提到的邻乡,指的是周边美东、美西、下六村,此时这三个村中祠堂也在举办同样的仪式。上百年来,这四个“世仇村”的年轻人从小就被叮嘱一道祖训——誓不通婚。


即便在宗族气氛最为浓厚的潮汕地区,“世仇”“誓不通婚”这样的字眼听起来也有些遥远。代代相传,最初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只有槎桥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杨祈对还了解几分。


被询问及此, 95岁的杨祈对拄着拐杖,一点一点挪到堂屋的观音菩萨像边,捧起一个红木镶边的玻璃画框,再慢慢挪回木椅坐下,郑重地看了好一会儿。


画中端坐一对夫妻,穿着清代的衣服,因年代久远,早已面目难辨。玻璃上蒙了一层污垢,左下角裂开了一道半圆的缝,画中央贴着歪歪扭扭的黄色胶带。杨祈对用袖口擦了擦,泛黄的指甲指向那位女人,“自杀了”。


她姓黄,是原高美村(注:现已经被分为美西村、美东村)人。她的丈夫姓杨,是槎桥村的一名乡绅。杨姓建村早,是附近村寨中人丁最兴旺的一支。


约清朝中期,高美村的黄老虎和槎桥村的杨滂剑打了起来。打架的地方在两村之间的小桥上。三条石板搭成,宽不过半米,一次只能过一人。两人过桥时发生口角,互不相让。黄老虎耍无赖,把杨滂剑拉下了水。


在宗族社会,哪怕极其微小的个人矛盾,也会迅速上升为家族冲突。有错在先的高美村民反倒认为,他们黄家“小姓”被“大姓”杨家欺负了,是奇耻大辱。他们来到两村接壤的番薯地,杀害了18个正在劳作的槎桥村民。


槎桥村杨家因为娶了高美村黄家的媳妇,而成为村人的眼中钉。一日,黄氏的弟弟从高美村来槎桥村做客,被愤怒的村民绑在树下,说是要砍了人头,交换被扣押的宗亲尸体。


黄氏求情无果,悲愤自杀。自此,两个村庄结下深仇,族长在各自祖先牌位前发誓,后代永不通婚。农耕时代的村庄,誓不通婚几乎等同于绝交。从此两村交界处的田地无人敢种,十八年来日渐荒废,鸟嘴无意间掉下的番石榴籽,长成大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整整一代人活在仇恨里呐。”杨祈对念叨着,他是画像中夫妻的第五代孙。


杨祈对

仇恨就这样代代传下来,尤其在潮汕揭阳这样宗族文化保存最为完整、历史渊源最为深远的地方,上百年来不曾被忘却。在这里,村民们敬畏祖先,依赖宗族,槎桥村的一位村民告诉我,一年中,村里大大小小和祭祖拜神有关的事近70件。他们从懂事开始,就会被带到祠堂里叩拜。即便经历过上世纪50年代的土改、公社化,祠堂大多被没收改为他用,但宗族文化从未从当地人的生活中消失。1985年,槎桥杨氏宗祠重修,族人专门托人从外地运来上等杉木。


直到现在,槎桥村中最气派的建筑,仍是杨氏宗祠。祠堂在村中池塘的正对面,是全村风水最佳的地方,两旁是村庙、祖祠、公祠。一入夜,这里彩灯高悬,如白昼般明亮。晚上11点,有妇女骑着自行车,掏出红色塑料袋里的纸钱和香火,挨个拜拜。这是几乎每个村民从小开始养成的习惯,一个村民说,即使有时出去玩忘记了,还会记得绕路回去上个香。


除了血仇,数百年来,其他的仇恨也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槎桥村杨姓来得早,占据了最好的风水。随着周围不断有新的姓氏加入,人地关系变得紧张,资源争夺也应运而生。在清朝中后期,周边村庄开始与槎桥村结仇,除了仇家高美村,还有下六村,各村不同姓氏之间也有龃龉,矛盾弯弯转转,连成一片,牵扯14个自然村。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吕德文分析,潮汕地区多为山地丘陵,生态稳定、定居时间长,血缘和地缘关系高度重合,导致村庄的社会内聚力比较强。随着人口增加,因为资源抢夺面临家族之争的事时有发生。在某一特定的时间节点竞争到白热化时,几个家族便会绝交。


侧厅的锣鼓响起,三块扎着绣球的红木牌匾被抬进正厅,匾上刻着金字“睦邻友好”,三块牌匾的赠予者分别是西洋郭氏、高美黄氏、泰洞邱氏。看见自家村子送来的牌匾摆在正厅,来自这些村庄的老人们上前合影。


“解除旧约,缔结婚姻。祈祖笑允,四姓俱兴。”主祭刚刚念完了祝文的最后一段,随主祭跪拜的老人们起身,互相赠送伴手礼,八个橘子,还有四包旺旺糖,寓意“大吉大利”。


誊写祝文的粉红纸被折成三折,在香火上点燃,绕香炉一圈,烟灰一溜烟散开。有人说,那是天地神明听见了子孙的愿望。




失败的尝试


仪式的最后,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伴手礼赠送完毕后,槎桥村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从袋子里掏出两只橘子。这个额外的赠礼让其他三个村的老人有点慌,因为没有准备回礼。礼尚往来,有来有往,在潮汕,这很重要。


求助电话打到杨继波那里,他是仙桥街道的文化站站长,也是这次活动的策划者之一。此时,他正在祠堂外面控场。国庆放假,又至晌午时分,许多水果摊关门,需要回礼的老人有30位,要买60个橘子,杨继波和其他几个村干部四处求人。这是礼节,不能失礼。刚刚把矛盾平息,他不想又生间隙。


杨继波今年58,体格清瘦,眼神机敏,烟不离手,此前的30余年,他在仙桥街道的很多部门都当过干部,其中有7年在槎桥村当村支书。杨继波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母亲是民国时期村里第一批女学生,他本人也进修过劳动经济学。作为本地人,他同样在宗族文化的浸淫下长大,但在他的观念里,宗族文化还需要现代秩序的引导。


早在9年前,杨继波刚从街道下来槎桥村当村支书,就动过化解“世仇”的念头。那是2014年,附近的揭西县搞了一次宗族和解活动,促成了当地杨、林、侯三姓和解,仪式上来了2万多人。杨继波看见这一幕,心里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之所以生出这种想法,责任之外,还有人情。杨继波当时有两个朋友的孩子,都处了“世仇村”的对象,正苦于打破“禁忌”。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位刚上任的村支书身上。


刚开始,杨继波很有信心,在过去工作的30多年里,他与“世仇村”之一美西村的老书记黄建喜成了密友。他和夫人常与黄书记夫妇一起郊游喝茶。关于和解,他们也想到了一处去。


然而,第一次尝试就出师不利,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老人头”那里。


“老人头”是当地宗祠理事会的会长,对应着传统宗族社会里的族长,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潮汕地区,修祠堂、修族谱、举办祭祖活动,哪件都离不开“老人头”的张罗。“世仇”发生在宗族之间,要解决绕不开宗祠理事会,自然也要先取得“老人头”的同意。


宗祠修建募捐芳名录

但在杨继波开始推动和解后的4年里,接连几任“老人头”身体欠佳,相继去世。每次事情刚有点眉目,就打回原地。2018年一位退休教师当上了“老人头”,但他来自人口较少的自然村,说话“分量”不够。


2019年,槎桥村现任宗祠理事会会长杨东河上任。一次会上,杨继波重提和解,被杨东河一句话怼了回来。杨东河说,家里的事都搞不明白,还怎么搞跟外面的事?


“家里的事”,说的是槎桥村内部的“仇”。斗门和东光,是槎桥村下辖的两个自然村。虽然都姓杨,但属于不同支系,是不同房的“兄弟”。多年以前,斗门村的祭祖大事“迎老爷”经过东光村时,被一位东光村民阻拦。斗门村以赌气的方式反制,不让东光村的送殡队伍经过斗门村。自此,两头办事都要绕5公里以上的路。


杨继波是斗门村人,杨东河是东光村人,正处在“世仇”微妙的对角线上。话说不到一起,杨继波觉得堵得慌。


因为他知道,旧怨不解,大大小小的新仇就会不断叠加。在村里采访期间,我了解到1965年发生在“世仇村”东洋村(原槎桥村下辖自然村)和新泰村(下六村下辖自然村)之间的一场械斗,就是旧恨上的伤口上撒的新盐,不断触痛村民关于仇恨的记忆。


当年,同样在10月,下午2点不到,热浪在南方的田埂上翻滚。100多个青壮年站在田里,手里拿着家伙,除了竹竿,还有镰刀、锄头和棍棒。


隔着一条不到半米的小溪,对面的田里也站着100多个怒气冲冲的汉子。起因很简单,一个村的鸭子游到了对面的“世仇村”吃稻谷。一言不合,人越聚越多,一位村民被刺伤后倒地不起,断了气。槎桥村有个22岁的杨姓年轻人被判了5年,因为械斗工具是他买的。


如今,杨姓青年成了杨伯,他已经79岁,出狱后去过惠州搬砖头、拉水泥,在汕头卖水果,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有心脏病,现在岁数大了,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床。家中前厅的牌匾上写着“光宗耀祖”四个大字,“杨伯年轻时也是有文化的”,同去的村干部没把话说下去。


随着时代的发展,从前这些“田头水尾”的恩怨,变成了属于新时代的矛盾。1991年,揭阳建市,一些村庄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一位在上世纪90年代上任的村书记说,他那时处理的大部分矛盾因分房和宅基地引起。在新时代的争夺中,大到宗族之间,小到房头之间,对外的利益纷争不断,人们进一步向宗族内部寻求确认。


2003年,建设槎桥路征用了美东村的田地,两村产生了口角,扬言要打一架;一处工业区征地,和宗族矛盾交织在一起,前后持续七年,直至带头“闹事”的人被关进监狱……


如今的矛盾虽然不会再引发大规模的械斗,但新仇旧恨,千头万绪,何时能了?杨继波希望看到斩断的那一天。




等待转机


美西村的黄凤霞也期待那一天,她已经在痛苦中等待了10多年。


2007年,黄凤霞17岁,在鞋厂打工,认识了槎桥村的同事杨彬华,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小心地互诉好感,又不敢轻易说“爱”。“世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不明白。每逢过节,杨彬华都硬着头皮去她家拜访,同黄父喝茶。他们都清楚,黄父没有把这个来自“世仇村”的小伙拒之门外,只是出于礼貌。


宗族观念里注重礼教,敬重长辈。在黄凤霞看来,只有得到父母真心的祝福,她才有底气对抗流言蜚语。僵持的日子里,他们从未与父母发生正面冲突,却也暗自较劲,拒绝见家族介绍的相亲对象。


父母终于同意的那一天,离两人相识已过了六年。正式恋爱一年后,两个“世仇村”的年轻人结了婚。顶着违背祖训的压力,他们的喜事没怎么操办,只在男方家里请长辈凑了两桌,简单吃了顿饭。和许多当地的年轻人一样,婚后,这对小夫妻一起去了深圳打工。


黄凤霞至今保留着婚后不久买的粉色十字绣底面时钟,上面有蝴蝶和闪闪的粉色玫瑰。上面“真爱永恒”四个字,衬着她当时的心情——梦想成真。在深圳的头几年,夫妻俩过着甜蜜的生活,一度忘记了祖训。


黄凤霞家中的“真爱永恒”时钟

再次想起的时候,是老家的公公得了重病。二人辞掉了深圳的工作,回家照顾。公公的病把全家的钱差不多都散尽了,一年后丈夫也病倒,进了ICU。到处筹措来10万块钱,还是没能改变结局。在他们结婚的第7个年头,杨彬华走了。


在没有秘密的熟人社会,黄凤霞开始被周围关于“诅咒”的流言折磨。“谁让她不听话”“害死了家公(公公),又害死了老公”“都是她的错”。丈夫去世后,流言更加凶猛地刺向黄凤霞,她自责又害怕。


住在村里,每次去祠堂,黄凤霞总是像犯了错的人一样,点上香火就走。她不喜欢被指指点点,只有“誓不通婚”的祖训被破除,压在她头上的这座大山才能被搬开。


终于,又一次契机到来,去年7月,上级巡查组下乡调查农村问题,提出和解“世仇”问题。2023年是广东省“百千万工程”的第二年,省内的“百县千镇万村”谋求发展,而对于潮汕地区的村庄来说,对于像黄凤霞这样的村民来说,“世仇”是必须搬开的石头。


此时,杨继波已经卸任村支书,又回到了仙桥街道,在人大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工作。时隔几年,这次重启调解工作,杨继波感觉到,事情好像容易了些。在调解会上,许多老人不再像过去那么“嘴硬”,“99%的老人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实际上,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很多事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就拿婚恋来说,虽然顶着“誓不通婚”的祖训,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有了自己的主意。


槎桥村的杨选珊就嫁给了“世仇村”的丈夫。15岁时杨选珊外出打工,一去11年,爱上了吃辣,潮汕话也说不溜了。她周围的朋友来自海南、广西、江西、四川,没有同乡宗亲。她认定自己将来也会嫁到外地,但有一年回家,她和少女时的伙伴重逢,相爱了。为了避嫌,她和丈夫只领了证,没办仪式。她总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能保证你的后代不会谈那边的对象吗?”调解会上,干部们抛出这句话,老人们往往沉默,他们心里也清楚,时代变了,对着干没什么好处。


变了的不仅是婚恋观念。改革开放后,几个“世仇村”即便仍不通婚,但陆续开始有了经济往来。


1980年代中后期,钢材、塑料、五金,开始成为揭阳的三大支柱产业。在美西村书记黄潮明的记忆里,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高美村(注:虽然高美村已不存在,但当地人仍习惯性将美东村、美西村合称“高美村”)和槎桥村有了频繁的商业往来。以前他做过五金生意,承包景点,结识不少“世仇村”的商业伙伴。合作一直延续到现在,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做电商,一个做塑料鞋生意,原料大多来自槎桥村。祖训也挡不住金钱的流动。


 揭阳骑楼老街一家老牌五金店


杨继波劝过一位“不开窍”的村支书,“睦邻友好是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腔调板正,但道理是实实在在的,大家整天搞世仇,哪有精力搞发展呢?


这句话西洋村(美西村下辖的自然村)的村支书郭奕辉深有体会。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美西、美东、槎桥三个村之间,有一条约2公里长的河道,名叫外溪渠。这条河常年堵塞,郭奕辉的手机里存着一个视频:一个村民走过涨水的村道,污水漫过他的小腿肚子,水面上飘着可乐瓶子、塑料泡沫、缺了腿的木凳子……


“这还是不严重的时候”,原来郭奕辉家住在一楼,一下大雨,河道垃圾堵塞,造成内涝,水漫到村子里,把他家楼下淹掉半层。


很难想象,以前,这条河宽得可以赛龙舟,清得可以舀水直接喝。但随着人们在河边建厂房、修道路,河道一天天变窄。工业污水和建筑垃圾,让河水再也不能作为生活用水了。由于无人清淤,水草长得野蛮,仿佛丛林般掩盖了河道。


7年前,郭奕辉想过清理河道,乡贤们凑了一千万,给西洋村建了一座生态公园,按照城市的标准,修得漂亮大气。美中不足的是里头有一滩死水,又脏又臭。


河道是几个村公用的,要想彻底清理,需要“世仇村”槎桥下辖的斗门村出面,管理私搭工棚的工厂,还要允许挖掘机进来清淤。


“他们没说拒绝,但很敷衍”,郭奕辉很无奈。斗门村人不住河边,河道淤堵对生活影响小。既然两村有“世仇”,村干部便没什么动力得罪村里的工厂,更不积极。在郭奕辉看来,不解的“世仇”,就像河道里的这滩死水,到了必须要清的时候了。




磕下“老人头”

最新这次调解开始后,第一个赞成和解的,就是郭奕辉所在的西洋村。因为人口少,又有迫在眉睫的需求,村里一个“反对派”也没有。


接下来是槎桥村和高美村。槎桥有1.1万人口,下辖七个自然村,各村之间内部有矛盾。已经分成美东村、美西村的高美村,人口加起来也过万,虽然都姓黄,彼此之间也不那么和谐。


要把这些弯弯绕绕、深入到毛细血管的恩怨厘清、抹除,在依赖宗族文化的乡村,解铃还须系铃人,即便有了上级部门的支持,也还是要借助传统宗族力量。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杨继波打算继续死磕“老人头”。


究竟为什么“老人头”这么重要?我打算举两个例子说明。


第一个例子是,去年12月,槎桥村获批广东省第八批古村落之一,大部分花销是“老人头”找来的。他们有号召力,能“搞钱”,村里张罗任何大事离不开他们。而古村落称号之所以能获批,老人们操持的古村庙、杨氏宗祠和每年的传统宗族活动,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一位村支书向我略带炫耀地提起,他平时如何努力搞好与“老人头”的关系——一起喝茶吃饭,带他们去参加“见世面”的活动,原则范围内有求必应。关系搞好的话,村支书能省下不少力气。如果把和解比作一出戏,政府是导演,群众是演员,“老人头”才是主角。


第二个例子来自我在槎桥村结识的一个年轻人杨众望。他是传统习俗的忠实拥趸,熟读杨氏族谱,只要说出个姓名,他能迅速定位出在族谱中的位置。跟着他,我进槎桥村任何一家的门,都不会被拒绝。与宗亲初次见面,他会以“我是谁谁的什么人”开启话匣子,有了这层远亲的关系,信任会悄然建立。至于有“世仇”的美东村和美西村,他也有办法,我姓黄,和这两村人同姓,他认为这是优势,只要报上本姓,都是江夏黄氏的宗亲,如果能背上几句认祖诗“内外八句”,不但能聊得愉快,还能蹭顿饭。


人、宗族,织成了一张网,谁也离不开谁。即便是嫁了“世仇村”丈夫的杨选珊,回到村里也免不了要去祠堂烧柱香,即便她总是分不清“这个神”和“那个神”的区别。


因此,对于化解“世仇”这种大事,是绝对绕不开传统宗族力量的话事人“老人头”的。


好在,剩下那1%“老顽固”,似乎也没那么顽固了,虽然最初,他们不是借故缺席开会,就是默不作声,不说支持,也说不反对。就拿槎桥村宗祠理事会会长杨东河来说,刚听到这次“和解”的消息,他就在宗祠联系群里反对,又翻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


但当杨继波请了杨少育出山,杨东河这块硬石头也没费多大力气就搬开了。杨少育是村里乡贤、当地公益组织的会长,还是榕城区人大代表。他热心,有影响力,又肩负责任,最关键的是杨东河是他的叔父。


杨继波找他合计,请他劝杨东河,只有解决了外族和解的大事,才有余地化解同村兄弟之间的矛盾。如果杨东河还犹豫,就给一点压力——如果卡在你这里,村民会怪罪你们家族的。


杨少育依言去做工作,杨东河就这样被说服了,两人碰头的当晚,杨少育就给杨继波发微信,劝成了。或许,时代的洪流袭来时,即便最顽固的人也不得不抬脚让路。


至于其他底下村寨难搞的“老人头”,他们也采取类似策略,聊得差不多了,就组个饭局,把两边的“老人头”拉到一起,陪几杯酒下肚,空气开始流动起来。


三位宗祠理事会成员聚在槎桥仙槎古庙门口


或许,在一些老人心里,他们无法立即彻底抛弃前嫌,只是放在一边,期冀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在仙桥街道的几个村庄走访时,我每天都会路过大大小小的祠堂。同一个祖先下有不同分支,正如槎桥村下有七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都有宗祠理事会和“老人头”。大宗祠下面还有祖祠、公祠,代表着更细分的家族脉络。这些盘根错节、细枝末节的前尘往事,并不会因为一餐饭、几杯酒就彻底抹去。他们的沉默或许迫于某种难以言表的压力,从前宗族社会所赋予的权力,在新的社会秩序下已然失势,“点头”也是“低头”,是宗族适应现代社会不得不完成的过渡。


8月下旬,离提出和解过去了一个半月,14个村寨的“老人头”坐在了一起。9月1日,一封由杨继波撰写的“倡议书”发到了各村各户。但这还不够,“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老祖宗的“诅咒”,还需要最后一道“解咒语”——办一个庄严的仪式,在老祖宗面前把话说清楚。


为了平衡各个宗族不同的祭祀方式和吉日良辰,各村统一了叩首、跪拜、鞠躬的次数,把日子选在了10月1日“举国同庆”的这天。


仪式举办的地点在各村宗祠,但美西村的黄氏宗祠曾被改成学校,有近40年没有拜过祖先了。学校停办后,里面空空如也,没有香炉、灵牌、神龛,飞檐上的彩漆已褪色,进门左手边的半边墙也在台风中倒塌了。


村委找到礼仪公司,利用视觉错觉,按照完好一侧墙的样子,打印了一张逼真的裸眼3D画布,贴在塌掉的半边墙上,用金箔纸包在堂柱上,再把祭拜用具置办齐全。


还有一点不完美,宗祠缺祭拜的祖先。黄氏宗祠是四个村子的黄姓宗亲共有的,美东村和美西村虽是同宗,但拜的是不一样的祖先。要讲和,举办仪式,就要在族谱上又往上追,把江夏黄氏的老祖宗抬出来。


活动开始前一个月,美西村支书黄潮明去了一趟80公里以外的潮州饶平,那里供奉着江夏黄氏的老祖宗。他用红纸包着那里的香灰,请回村里祠堂的香炉里。根据古老的说法,香灰可以传达愿望并得到回应。


2023年10月1日这天,40年来,黄氏宗祠第一次在破败中重生。


锣鼓声中,仪式完成。“没想到还能活着看到这一天”,一位老人对“世仇村”的另一个老人说,他的儿女早已完婚,如今孙辈的婚事可以没有“禁忌”了。说笑间,越来越多的老人凑了过来,交换彼此知道的未婚男女信息。




尾声


喜讯很快传来。


9月中旬,槎桥村和美西村的一对新人举办了订婚宴。新娘挽着新郎的胳膊,笑得甜美,五彩的礼花撒在他们身上。两人相恋三年,在外地打工,如果没有和解,双方父母本打算低调办喜事,连男方的舅舅都没敢告诉。看到倡议书后,他们立即通知了所有亲友。


终于与斗门村和解后,西洋村支书郭奕辉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两个月来,斗门村已经说服工厂拆掉了工棚,西洋村的乡贤们凑了一百万,淤泥和杂草装了200车。在西洋村一侧,调节水阀几近完工。


“现在是一家人了”,乡贤郭奕群是去年刚上任的的西洋村郭氏宗祠理事长,平时做钢材生意,这次清理河道工程捐了4万元。这是30年来外溪渠最干净的一次。


已经通畅的河道

和解这天,黄凤霞也站在人群里。看到“睦邻友好”牌匾被送进祠堂,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如今她知道,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去祠堂烧香,再也不用怕了。   


(应受访者要求,黄凤霞、杨彬华为化名)



本文转载自:GQ报道
采访、撰文、摄影:黄依琳
编辑:王婧祎
运营编辑:温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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