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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束光 2018-05-29


本文转载授权自开始吧旗下自媒体:

有束光(ID:onelight01)


2018年的普利策奖,再一次把光环给了调查记者,他们赌上性命对真相的追踪,使我们看到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在百度百科上,甚至没有“调查记者”的正确释义。


尽管如此,仍然会有人坚持着薪火相传,“我一定要去。哪怕落个残疾,能活着回来就行了。”


炎热夏天两周不洗澡、不刷牙、不刮胡子、不换衣服,看见别人吃剩下的大半碗凉皮儿,一个箭步就冲上去,连气都不带喘地狼吞虎咽下去......


记者崔松旺“费劲心思”,就为了被人当成智障卖进黑窑厂……


原来,在港片里看到的卧底,就在我们熟悉的周遭世界里,善与恶的战场上,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2011年8月17号。


500块,成交,他被卖了。


在大街上当了三天乞丐的记者崔松旺,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卖进了黑窑厂



彼时,距离“山西黑砖窑案”爆发过去了4年有余。


回忆起2007年,崔松旺在天津体育学院“新闻与法专业”就读,自然对那个惊动全国的案子记忆尤新。


窑厂人贩子的标配总是面包车,他们专挑心智不成熟的未成年人和智障人士下手,粗暴地拽人上车,趁着夜色将人拉往山西的黑窑厂。被拐卖进黑窑厂的人三餐只吃馒头和水,没有菜,不听话就往死里打,人真被打死了,就拖到荒山就地埋掉......


河南电视台的调查记者付振中揭露了这个事件,中央领导人都被惊动,山西省长也因此公开向社会道歉。


被拐卖进黑窑厂的智障劳工


这一连串的事件令崔松旺印象深刻,也促使他一毕业,就进了付振中所在的都市频道。


2011年,已经是河南台都市频道最年轻的首席记者的崔松旺,经常接到投诉黑砖窑厂的电话。


一个八月平常的早晨,他偶然得知智障工人白飞飞和浩杰从黑工厂跑出来的消息,他决定前去探一探



智障工人白飞飞是哭着爬着回家的,当父亲看到走失一年的儿子回来,先是高兴,紧接着是一阵心疼。

 

“孩子浑身都是伤,右耳朵几乎烂掉,左耳朵也有伤,脚拇指骨折,肩膀骨折变形,后脑勺上还有个5公分的脓包......如果不是及时被送去医院救治,这条命估计也没了。”

 

听到这些,记者崔松旺心头发紧。


飞飞展示自己拇指上受的伤


面前这个留着寸头,八字胡,穿着红色汗衫的黝黑小伙,就是白飞飞。


刚见到崔松旺时,他像个孩子一样玩起了捉迷藏,虽然小伙子实际年龄有23岁了,但因为天生智障,心智只停留在5岁的阶段。

 

他是在和父亲外出打工途中走失的,被人用匕首威胁着上了一辆面包车,从此坠入黑砖窑沦为奴工。他身上的所有伤,都是那时留下的印记。


被拐卖后他不仅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每天活干不完不让吃饭,活干不好就要被打,红砖,钢筋棍,皮带,鞭子......飞飞什么都挨过。


崔松旺还同样采访了跟飞飞遭遇相似的浩杰,浩杰略有智力障碍,打工时被人骗进了黑砖窑,然后像牲口一样被圈养了起来,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

 

不分白天黑夜地卖命,却吃不上饭,还要随时准备着,包工头用2厘米粗的钢筋棍往脊柱上抡。


“那里有十几岁的孩子,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有回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被打得说不出话,都不放出去......”浩杰说。


浩杰出逃了几次,每回都被抓了回去一顿毒打,最后一次是趁着监工熟睡才翻墙逃出去。


相比其他奴工,飞飞和浩杰还算是幸运的,他俩都从黑砖厂的魔窟里捡回一条命。


但只要一想起还有无数的智障奴工,正在黑暗的魔窟里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崔松旺的心就难受得发紧。


身为记者的他,决定顺藤摸瓜暗访几处砖窑厂,把那些奴役智障人士的黑砖窑揪出来。


记者崔松旺


2011年8月,崔松旺在调查过程中,从知情人口中了解到,这其中居然隐藏着这样的黑心利益链条:


兼职“探货人”(商贩和客运司机)——职业招募人(无业人员和地痞之流)——包工头(黑工厂和黑砖窑)。



兼职“探货人”会满大街搜寻智障人,发现合适的就会告诉职业招募人,然后想尽办法把这些智障人士送到黑工厂和黑砖窑,卖给那些包工头,而且各个窑厂都相互认识,他们还会转借或者出租智障奴工。

 

按照他们的行话:“料好了,就价格高点,料不好了,价格就低点。”

 

黑窑厂的老板会把智障人士分成料好和料坏两种,料好就是人傻但干活很好,料坏就是人傻但不能干,而且知道讨要工资。

 

招募运输智障人士几乎不会花费什么成本,

圈养奴工之后给他们吃的东西

就跟牲口差不多,成本很低,

因为这些奴工心智不健全,

对黑窑厂老板来讲,反而比较安全,省事,

“遇到谁不服气的话直接打就能解决问题。”

 


但是却能从他们身上榨取高收益,不用发工资,每年能给包工头赚一二十万,甚至三十万,在这罪恶的勾当里,智障劳工被视作“财神爷”、“摇钱树”。


1个智障人每月能为工头赚到1500元,10个智障人就是1.5万元,一年就是18万元。

 

“黑心人编制成的这个生意网充满血和泪,而智障工人则成了交易物品,牺牲品。”


 

当崔松旺去窑厂暗访的时候,发现窑厂警惕性都高得很,陌生人根本进不去,他只有编了各种理由,供货,买砖,包窑......才混进去踩点。


在一群做工的人中间,崔松旺发现了两名嘴里碎碎念的工人,他们眼神呆滞,答非所问,明眼人一看就是有智力障碍的。

 

“来多长时间了?”“开工资不开?”“挨打不挨打?”大多数人对前两个问题都没有概念。



当问到“挨打不挨打”的时候,

都会立马蹦出:“挨打。”

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着,

还瞅瞅四周有没有被监工听见。



进入窑洞,这里环境恶劣,

工人几乎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

连安全帽都没有。

崔松旺发现这里至少有5名智障劳工,

见生人来了,

他们大多都表情恐惧,不敢看人,

只顾着低头干活,

其中有一位眼睛还被包工头打瞎了。



虽然有智力障碍,但他们还是能表达自己最简单的愿望的,然而,愿望只能奢望,甚至是绝望。


“想家不想?”

“想,但也回不去呀。”

“为什么?”

“我没有路费呀。”


这里的砖窑厂是监狱式集中管理,智障奴工集中干活,集中吃饭,集中睡觉,监工会在工人附近时时盯着。


监工


白天,被圈养的智障奴工们

即使严重驼背,身体变形,

依然要在高强度的条件下工作,

而吃的呢,

是白水煮面条和清水煮白菜,

只有馊味和咸味。



中午,监工们要午休,

他就把智障奴工们

锁在阴暗和狭窄的宿舍里,

直到开工时再将他们放出来。

 



晚上,别的正常工人都吃上饭了,

智障奴工却没有饭吃,

崔松旺一问才晓得,

是因为白天的活没干完,所以没饭吃。

 


即使智障奴工们都老老实实的,

任人欺凌,

监工们依然手里拿着钢筋棍,

背后还拎着一根塑料棒:

“怕出事,我得防着点。”

 


很多智障人士来到黑砖窑之后,智障更严重了,有的人原本没有精神障碍因为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也出现了精神方面的失常。

 

15天的踩点暗访,原本,调查可以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了,这些调查资料足以成一篇深度报道。


但是那些智障劳工无助和恐惧的眼神,让崔松旺不能停下。

 


他决心乔装成智障人士,亲身经历招募、运送、买卖和奴役的整个过程,让这罪恶勾当里黑心人的嘴脸彻底暴露出来。

 

之前提供线索的知情人马上警告说:“劝你还是别去了,有些人去暗访,在砖窑厂被打死的都有。”


听到这里,相信所有人都会汗毛倒竖,“万一遇到危险,被黑窑厂的工人打死,或者永远逃不出来怎么办?”

 


但想到不拿到最有力的证据,真相永远不够透彻,崔松旺还是决定前往:“我一定要去。哪怕落个残疾,能活着回来就行了。”

 

最后,他和同事们商量后决定,崔松旺扮成智障人士混进黑砖窑,其他人在附近跟踪接应,一旦出现意外,就前去营救。


为了和外面的大家保持联系,崔松旺准备了一个微型手机放在身上。



崔松旺摘下500多度的近视镜,翻着瞪大的眼睛,觉得自己有点样子了。


2011年8月14号,连续两周没洗澡、没刷牙、没刮胡子、没换衣服的崔松旺,一大早来便到了驻马店火车站附近,还时不时向过路人乞讨。


这里是“探货人”、“职业招募人”经常出没的地方。


他乔装成这幅样子, 只为了让自己成功被掳走。


但整整一天都没有人搭理他,到了第二天,他依然来到同样的地方蹲守,还捡起地上的烟头,时不时去附近转悠乞讨。

 

突然,“目标”出现了,一个身穿灰色T恤的中年人主动来搭讪:

 

“干活不干活?”

“干......干啥呀?”

“窑厂你干不干?”

“给钱不给?”

“给钱咋会不给哩。”

......

 

这段对话之后,崔松旺以为有戏,然而眼前的人却没有直接带他走,而是离开了。

 


第三天,崔松旺又改进了身上的行头,从脸上武装到指甲上,指甲里都塞满了泥垢。


昨天楚天的灰衣中年人又出现了,崔松旺使出杀手锏,来到他附近的凉皮摊儿,看到店里客人没吃完的半碗凉皮,一咕噜吃个精光。

 

这一幕,被灰衣中年人看在眼里。


 

下午2点钟左右,

当崔松旺转悠到一处草坪上,

就地躺下装作睡觉时,

一辆红色面包车随后停在了他面前,

对准他身体就是一脚:“起来!”

 


小伙子刚起身,就被催促上了出租车,这车上的男人不就是之前和他搭讪的灰衣男人嘛。

 

下午5点40分,崔松旺随后被带进了一座窑厂,包工头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让他跑两步看看,随后才“哈哈哈”地笑着,以500块的价格,买了他。

 

从验货到收钱,只短短十分钟,但对智障人士来讲,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奴役,甚至是永不醒来的噩梦。



晚上6点,窑厂只安排崔松旺吃了点白水煮冬瓜,就把他赶进了工棚做工。

 

而做工之前,崔松旺还被搜了身,他身上藏着一套偷拍设备,如果被搜出来就糟了,危急时刻崔松旺一个踉跄摔倒,顺手把设备扔到了墙角的垃圾桶。

 


才消停下来,

监工看上了他的鞋子,想据为己有,

这又把崔松旺吓得一身冷汗,

因为他袜子里还藏着偷拍机,小手机,小电筒,

如果鞋子被抢走,他就露馅儿了。

幸亏监工临时被人叫走,这才躲过一劫。



在这里,每一个智障奴工就像牲口一样,

没有自由,更谈不上尊严,

他们唯一的用处就是给老板干活,挣钱。

上一刻,监工们还在传送带旁转悠着,

喝茶玩手机,突然看你不顺眼了,

下一秒,没准鞭子,钢筋棍,皮带就都来了。


 

因为干活的时候,崔松旺的隐形眼镜掉了,他看不清楚做工比以前慢了,就挨了好几顿打。

 

被打之后,崔松旺打算逃走,就谎称拉肚子,结果马上被叫住,顺手就甩来一个耳光:“你解手怎么不报告?”随后,又用鞭子抽了他的背。



虽然内心感到特别屈辱,但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有忍了。


就这样,连续做了三个小时的工,工头都没有歇工的意思,此时的崔松旺已经渴的不行了,再三哀求之下,才被同意去伙房喝水。

 

趁着喝水的功夫,他拿出手机和同事们联系,得知大家都在附近,稍微放了心,夜色已经深了,崔松旺趁着天黑朝着附近一片玉米地没了命地跑。


 

结果,在玉米地又陷进一个深坑,刚爬起来又被一条河挡了路,好在河齐肩深,崔松旺就举着手机趟河游过乐对岸,爬进了另一片玉米地,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另一只隐形眼镜也掉了。

 

慌乱中拨通了同事的电话:“快报警,我在河边呢,隐形眼镜掉了,啥也看不见。”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崔松旺沿着河边在玉米地爬行,口渴了就吃一棵玉米杆。

 

而负责接应的同事也沿着河找他,8月18号凌晨,才和精疲力尽的崔松旺汇合,一瞬间几个大男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逃亡过程中,崔松旺的脚扭伤了三次,两只胳膊也满是玉米叶割出的血印子,背后被监工抽的血印还渗着血。

 

“像我这么壮实又智力正常的人,想跑都这么难,智障工人怎么可能跑得出来?”


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崔松旺感慨地说:生命、自由和尊严是如此的宝贵。



不久之后,《智障奴工》播出,崔松旺伤还没好,就赶紧带着警察到黑窑厂,那一次,8名黑砖窑老板和招募人被逮捕,30多名智障劳工被解救出来。

 

看着那些智残者重获自由,恶人落入法网,崔松旺心中的喜悦和满足感难以抑制,“这就是职业荣誉感吧。”



从前期调查到乔装卧底,短短一个月,崔松旺像是经历了一场炼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家,却没有心思庆祝,因为怀孕两个月的妻子流产了。


“是我这一个月没照顾她”。崔松旺愧疚地说。

 

很多人会说,好担心这么好的记者遭到报复。崔松旺却坚持正面出镜,他觉得,当自己站在阳光下时,真正应该感到害怕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躲在黑暗里作恶的人吗?


借用熔炉里的一句话:“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2017年年底,在张志安《调查记者寒冬已至?仅存的175位从业者说出行业真相》的数据统计中,全中国目前只剩下175位调查记者。


追逐真相要付出的代价有时太多深重,甚至可能是整个生命,这也是为什么,追逐流量和博眼球的记者越来越多,揭露真相的“真”记者越来越少。


调查记者,这些以摄影机为枪的无冕之王们,在黑暗和危险的边缘,以生命作为赌注,和恶人们周旋较量,只为探访到事实和真相,让更多人知道“邪不胜正”,只为让弱者们能得到保护和救赎,在冷酷的世界里触摸到一丝温暖,一丝希望。


你们才是真正的记者,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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