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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研究专家黄宇和:从贫民窟走出来的院士

2016-12-23 澎湃新闻 募格学术

本文转自澎湃新闻

他是广东番禺人,在香港接受教育,在英伦深造,长期在澳洲任教。他想写的自传名为《从海角到天涯》。


他著作等身。他用自己的第一部英文著作《两广总督叶名琛》(Yeh Ming-ch’en: Viceroy of Liang-Kuang, 1852-1858;剑桥大学出版社1976年版),缅怀他在牛津大学的已故博士导师 Mr Geoffrey Francis Hudson。他把Sun Yatsen: His International Ideas and International Connections(1987年版)献给双亲,把《孙逸仙在伦敦:三民主义思想探源,1896-1897》(联经2007年版)献给他在九龙华仁书院恩师罗伦士夫人(Mrs. Tessa Laurence),并借此缅怀蔡成彭先生、刘敬之先生、江之钧先生。他把《孙文革命:<圣经>和<易经>》(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献给他在华仁书院的大师兄林钜成医师,感谢他1963年以来赠医施药“恩同父母”的“再生之德”。


他是悉尼大学终身讲座教授,先后被遴选为英国皇家历史学院、澳大利亚国家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国家人文科学院院士。


他叫黄宇和,孙中山研究专家。


黄宇和院士


“孤独仔”的苦难童年

黄宇和是穷苦人家出身。他的生日,护照上登记的是1946年11月29日。小时候大人叫他“和平仔”,说是抗战胜利之后出生的,“宇和”即宇宙和平之意。不过母亲说他是猴年出生的,他印象很深,而猴年是1944年。所以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年出生的。


黄宇和出生地倒是清楚的,跟他的父亲一样,都是广东省番禺县石楼镇茭塘村。父亲黄鉴波,1926年1月出生,排行第七。不幸的是,他的二哥三姐四哥五姐六哥全部夭折。母亲陈慕贞,1926年2月出生于邻近的赤江村。黄宇和父母结婚时,父亲虚龄18岁,实龄大概16岁。祖父母均不识字,父母则粗通文墨。


茭塘村是个单姓村,全村两千多口人都姓黄,共有四房。黄宇和家在二房宗族里是个小户,经常受欺负,父亲就常常被吓唬说“淹死你这个孤独仔”。在黄宇和的童年记忆里,母亲家教很严,不允许他和村里顽童一道玩耍,而父亲常年在外地谋生,偶尔回家一趟,过一两天又出远门了。黄宇和说自己从小缺乏父爱,这也造成他独立、敏感的性格。


黄宇和记得,父亲一开始是在广州大同酒家当学徒,在那儿的烧味部学习烤鸭、烧乳猪、叉烧、白切鸡等技术。解放前夕,大同酒家迁往香港,黄父也随之到香港谋生,留下母亲在老家抚养儿子、服侍双亲。


黄宇和说,在番禺七八年的农村生活,让他有一些乡村社会的经验,了解农村的风土人情。譬如,农村很讲究孝道,父母健在,总得有子女照料。祖父在父亲结婚后,就不再与祖母同寝,目的是避免祖母怀孕,若祖母与媳妇同时生孩子,在村民看来是有失体统的。还有,茭塘村是禁止女儿外嫁的,并诱导她们“梳起”,黄宇和的大姑就终生没有嫁人。这些经历对他后来从事孙中山研究,频频到乡下做田野调查,了解孙中山童年时代的生活状况以及祖籍源流等问题,很有帮助。


祖母、祖父去世后,母亲申请到香港探亲,后来就留在香港了。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母亲携两名幼子到了香港,那家大同酒店关门了。父亲失业,一家人彷徨得不得了。父亲应一位朋友的召唤,到该朋友原先任职的香港上环集市旁边的新光大酒楼做烧腊,但有一个条件:每月只能拿200块钱的基本工资,顾客给的小费全部归这位朋友所有。当时的小费收入,比基本工资多两三倍。无奈之下,黄父只得答应,勉强可以养家糊口。


这样一来,母子只能寄居在外婆家。外公外婆有六个子女,她们住在九龙牛池湾一家斋堂里的一所偏厢。该斋堂是出家人住的,但她们穿便装,是佛家带发修行的姑娘,俗称斋姑。前来求助的母子暂时就与外公外婆一家挤在一起。除了外公外婆有自己的床以外,其余的人无论年纪大小,男的都挤在一张床,女的挤在另一张床,挤不下的就打地铺。


牛池湾位置偏远,当时是香港大多数双层公交车的终点站。往东是牛头角,再往东翻山过去,就是专门种植西洋菜(清凉菜)的穷山沟,地名叫官塘。再往东翻山过去就是鲤鱼门,即香港维多利亚海港东边的入口,当时是很荒凉的地方。从港岛靠西的新光大酒楼所在的香港上环到九龙半岛靠东的牛池湾,需要坐电车,转轮渡,再转公交车,实在是很远。加上住处狭小,也容不得再增加一个人了,所以父母虽然同在香港,也只能两处分居。


黄父在新光大酒楼烧乳猪、烤鸭子。如果碰上宴会,包括婚宴、寿宴、满月宴,根据香港那时候的风俗,宴会可以举行三轮,第三轮凌晨一点开始。也就是说,办酒宴的话,就得忙到半夜一点钟以后才能收工。黄父夜里要睡觉,就把几张木椅拼在一起当作床铺,每天凌晨三点必须起来开始烤叉烧、烤鸭、油鸡等。因为从五点钟开始,酒楼旁边的上环街市,就有大批工人来吃早饭,饭后即开工。然后是中饭,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下午三点到五点,饭馆容许他离岗两小时,可以利用这个间隙休息,黄父就蹲在酒楼某个角落里打盹。


黄父在香港加入了工会——协德互助社。根据该工会的规定,凡是有工作的人每月必须休息一天,这一天让没有工作的人来顶替。可是黄父也不能休息,他要长途跋涉到牛池湾看望妻子和儿子。父子也就这样每月一次的见面机会。休息当天,黄父早上起来,买一斤猪肉,走很远的路,带到牛池湾,这样一家算是改善伙食,每月有一顿饭有肉吃,有肉汤喝。


在外婆家寄居了一个月之后,母子三人搬到另一家斋堂,住在斋堂旁边的一间小屋里。那间屋子过去是用来养猪的。房东认为租给人住能发更大的财,于是在烂泥地上灌了水泥后,就出租了。猪屋非常矮小,放了一张床,就再也放不下其他家俬了。床是上下两层的,兄弟俩睡上层,母亲睡下层。因为空间太小,小孩子上床时也直不起腰,只能爬进去睡觉。夏天香港热得要命,屋里就像蒸笼一般。平常都是坐在地上,伏在床上做功课的。吃饭的时候,就移开课本,把饭菜放在床上。


黄宇和小时候吃的饭,是用碎米(就是机器蹍米时蹍碎了的,香港话叫米碌)煮成的,掺杂着小石子、老鼠屎、蟑螂屎。本来就是商家很难卖出去的。尽管这样,家里还是无法每次购买时就付钱,而必须由外公外婆做担保人,恳请老板容许记帐,到月底父亲领到工资时,结算一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黄宇和小小年纪就帮忙料理家务,他每顿饭菜大概只有一毛钱的预算,用这一毛钱买一碗豆腐,或一把大豆芽,或者一些细豆芽,或一片晒干了的鱿鱼。早餐是没有菜的,只有酱油捞饭。那时候母亲去工厂做塑胶花,补贴家用。


在香港上小学

黄宇和说自己在香港念书的过程有点像孙中山,都跟教会有关系。他最初在茭塘村上过三年多小学,同学都是同宗的堂兄堂弟,只有三两个外村的同龄学童。到了香港,他进了天主教会创办的牛头角庇护十二小学。从牛池湾到牛头角的公交车儿童票要一毛钱。家里没钱,黄宇和只能走路上学,这段路要走一个小时,然后花半个小时从山脚爬到山顶。到了牛头角山脚,看到同学们吃面包做早餐,他羡慕得很。因为学生很多,学校校舍不敷使用,就分成上午班、下午班,各有自己的校长和教师队伍。黄宇和上的是上午班,中午十二点下课。同校的大部分学童都是赤脚上学的。放学回家后,他要打水、检枯枝烧柴做饭。


虽然以前在番禺乡下没有学过ABC,但黄宇和第一学期就考了第一名,可以免交下个学期的学费,学费要两块六毛钱。他到香港上学后第一次接触到基督宗教《圣经》,还是英文的。学校里有个小教堂,每周有两节圣经的课,其中一节要到教堂去唱圣诗,在那里接受宗教气氛的熏陶。很快黄宇和就受洗信教了。


小学五年级念到大约一半,黄宇和决定报考九龙华仁书院的六年级(华仁书院是一所中学,但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招生,以便招揽香港的少年英才)。考试科目包括面试(看仪表教养)、口试(考英语流利的程度),朗诵一篇英语散文,主考官均由洋人神父担任。华仁书院是一所很好的男子中学,招收的学生都是精英。为了考进这个学校,有的父母不惜让儿子重复读六年级。黄宇和很努力,他考进了这所二战后改由耶稣会士管理和教学的书院。


这个时期,黄宇和一家已经搬到九龙老虎岩木屋区居住,那里完全是难民住的,一旦发生火灾,十分危险。1960年代港英政府把木屋区拆了,把难民迁到官塘,官塘过去都是菜地,政府建了徙居区,房租要28元一个月,等于是超级廉租房。从官塘去旺角区的华仁书院上学,路途就更远了。黄宇和是一贫如洗的徙居区唯一一个在华仁书院上学的。


黄宇和在同学当中可以说是“鸡立鹤群”,用他自己的话,他成了同学的“眼中钉”。绝大部分同学都是富家子弟,他们有司机接送上下学,而黄宇和在买不起公交车票时就走路上学,要花一两个小时,每次走到教室时都是大汗淋漓。同学们穿着锃亮的皮鞋,他穿的是一块钱一双的次货布鞋,穿久了脚板破了一个洞,就用厚厚的报纸垫着,以防伤脚。同学们都穿着漂亮的校服,黄宇和母亲就在地摊中挑了颜色相近的一套衣服,好在天主教重视教育,校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孙逸仙在伦敦,1896-1897:三民主义思想探源》扉页献词


中学的四位恩师

谈起华仁书院,黄宇和对其中的几位恩师深怀感念之忱。


没有这几位老师的教诲和帮助,黄宇和进不了香港大学,此后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大有不同。他首先提到的是数学老师蔡成彭,“对我恩重如山”。蔡老师也是穷苦出身,少年时父亲离世,母亲抚养他长大成人,供他上学。所以蔡成彭老师读中学是跳级式的,唯读了中学一、三、五年级(香港中学学制五年),毕业后考入师范学院,凭奖学金读了一两年就出来教书了。他的长子比黄宇和大,教科书用过后,就传给黄。黄家的境况就是蔡老师告诉江之钧老师的,江老师替黄宇和一家支付在官塘徙居区每月的房费,解除黄的后顾之忧。曾几何时,众多老师听到诋毁黄宇和的谰言,对黄宇和持怀疑态度时,唯有这位蔡老师始终相信他笃学向上的意志。数十年后,黄宇和饱含深情地表示:“知我者,莫如蔡师。”


教国文的刘敬之老师也给黄宇和很多指导、鼓励和帮助。那个年代的香港,没有多少人愿意学中文,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黄宇和课余就去普通话夜校学习,同学都不理解,说他发神经。到了中学六年级(大学预科)时,刚退休的刘敬之觉得这个小年轻有志气,便免费指导他。每个星期天黄宇和都到刘老师家里去,学习古文,练习书法。到了中午,刘老师又留他共进午餐,这奠定了他的国学基础,让他受用终生。


江之钧老师主要讲授英国文学,很有英国绅士风度。黄宇和在华仁书院读书,得到江老师很多帮助。


罗伦士夫人(Mrs. Tessa Laurence)可以说是黄宇和在西洋史方面的启蒙导师。她在1965年1—4月曾义务指导黄宇和阅读英国史,教他如何分析问题,培养他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中国老师强调的死记硬背完全不同。这种思维方式、逻辑辩证对他以后治史产生了很大影响。黄宇和说他能跳级考入香港大学,罗老师功劳很大。


1964年夏天,全香港举行统一的中学会考,黄宇和过关后继续在华仁书院念大学预科。预科要念两年,第一年(即中六)念普通科(Ordinary Level),第二年(即中七)念高级科(Advanced Level)。不幸的是,普通科念到一半,即1964年12月下旬,黄宇和获知新光大酒楼将在年底结业,父亲再次失业,全家一下子陷入饥饿的恐慌之中。当时家里积累下来的钱,哪怕买发霉发臭的米,也只能撑持四个月。在这种情况下,黄宇和有两个选择,一是用余下的四个月在校念完普通科(1965年5月1日开始考试),再找工作;一是在念普通科的同时,自修高级科——那时考大学需要先后参加普通科和高级科的测试。


香港大学是当时香港唯一的一所高等学府,对考生的最低要求是通过三门普通科、两门高级科的考试,而黄宇和经过1965年1—4共四个月的奋战,在5月首先考了普通科三科,紧接着考了高级科三科。由于得到罗伦士夫人及刘敬之老师指导,全部及格通过。就这样,黄宇和跳级(没有念中七)考进了香港大学。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从九龙华仁书院文科中六、中七两级预科班考入港大的只有三位同学,其中之一就是黄宇和。


香港大学


鲤鱼跃龙门:港大三年

1965年9月,黄宇和迈进香港大学的大门。那一年整个香港有20万中学毕业生,而香港大学全部学系(包括医科、理科、工科、文科)合计共招200名,可见竞争之激烈。


进入大学,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到了大学,修的科目跟英国一样。那时香港的中小学是不教中国近代史的,这门课到了大学阶段才有。


香港大学所有课程都是用英语讲授的,甚至中文课当初也用英语讲授,因为早期的洋教授能看但几乎不能说汉语,他们就像教外国人那样上课。黄宇和是从预科一年级直接考入大学的,成绩不是很理想,无法获得奖学金。他就申请文学院学生会一个免息的贷款计划,毕业后还贷。负责贷款的学生会干事特意跑到官塘徙居区调查,发现黄家确实穷得叮当响,于是第一年就发放贷款。第二年,黄宇和考了两个奖学金,此后就不用贷款了。


在港大,黄宇和最初住在校外的一所天主教会青年宿舍,后来学校里面宿舍——卢格堂(Lugard Hall)——有床位,他就搬进去住了。夏天放暑假,其他同学回家学习、放松两不误,黄宇和回家则不能读书。一对来自新西兰的夫妇,John McLevie 和Elaine McLevie。McLevie先生在港大教育系任教,他就跟陆卢格堂舍监建议让黄宇和暑期继续住下去,舍监同意了。这样,黄宇和可以利用暑假继续用功。第二年夏天,由于山体滑坡,卢格堂成了危楼,舍监就建议McLevie夫妇向大学堂(University Hall)舍监求助,让黄宇和住进大学堂。大学堂是一栋古香古色的建筑,冬暖夏凉。没有居处之忧,黄宇和又可以发奋学习了。


黄宇和坦言,因为有了这些居住便利,他才能在毕业前实现赴牛津深造的梦想。他说,能先后住进卢格堂和大学堂,证明他与孙中山有缘份。住在大学堂时,清晨在附近的薄扶林水塘旁边跑步;住在大学堂,清晨在半山的甘德道(Conduit Road)跑步时,脚下就是甘德暗渠。而1883—1886年孙中山在香港读书时,喝的干净水正是薄扶林水塘储存、甘德渠引导而来的。黄宇和由此溯源,并构建了他的“孙中山污水革命史观”(详见其即将出版的《历史侦探》)。


此外,对于曾在港大有过集体住宿的经历,黄宇和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大学的团体生活跟他以前的独学鲜友很不一样。但他在港大除了结交曾钰成这位生死之交之外,至今只有两三位从华仁书院时期就交往密切的朋友。当记者询问在港大有没有印象比较深的老师时,黄宇和讲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故事里也没有出现指导老师的身影。港大之于他,最大的好处是提供了一个自由阅读的环境,中文的、西文的,黄宇和如饥似渴,手不释卷。


薄扶林水库


在牛津研究帝国主义

在港大读了三年(港大学制文科三年),第三年黄宇和申请到牛津大学的奖学金。到了牛津,黄宇和才深切体会到港大与世界一流高校的差距。他说,那时候港大主要教学方式是lectures,老师在课堂上讲,同学记录讲义,老师开一些书目,同学到图书馆借阅;而牛津、剑桥主要教学方式是tutorials,一位导师手把手教导一到两位学生。而黄宇和与其导师Geoffrey Francis Hudson,自始至终是一对一的,相互切磋讨论。


在牛津,黄宇和两年半时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研究的题目就是后来出版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呢?在1968年去英国深造之前,黄宇和长期在香港学习、生活,他深切感受到被殖民的滋味。神父教导他要讲文明守规矩,碰到交通灯,红灯停绿灯行,但现实情况是,洋人经常穿红灯,根本不把交通规则当回事。老师教导他买邮票要排队,洋人却不管这一套,随便插队。这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黄宇和感到困惑:为什么洋人可以为所欲为?这种自身亲历的帝国主义,给黄宇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一探究竟。


但“帝国主义”这个题目太大,他必须通过一个具体的个案,作深入的了解。有一天他看到一本书,其中一处提到“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钦差大臣叶名琛。这个“六不”的骂名让黄宇和陡然生疑,堂堂封疆大吏竟然这么昏庸无能?从这个疑问出发,黄宇和“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最终他在英国公众档案馆(英国国家档案馆的前身)发现了一批原始文献。这些材料很多是用草书写的,都是文言文,里面夹杂着粤语方言,利用起来相当困难,而黄宇和恰恰是广东人,中六时私下跟刘敬之老师练过书法四个月(1964年9月—12月)、学过古文八个月(1964年9月—1965年4月),如鱼得水。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人系统地用过那套文献。


“鸩梦”:博士论文差点被“枪毙”

夜以继日地劳作,孜孜矻矻地研究及写作了两年多时间,黄宇和提交了博士论文。论文通过与否,主要就看两位主考官的意见:一位是本校的年轻教员,一位是剑桥大学中文系的讲座教授杜希德(Dennis Twitchett)。然而,声名卓著的杜希德教授给出了否定意见,并不容修改复试。如此,黄宇和就必须收拾包袱上路。谈到这里时,黄宇和连连长叹:好惨! 好惨!黄宇和认为论文被“枪毙”,大概是这位主考官的帝国主义心态作祟。


主考官的评价本属机密,不容考生看到的。结果,黄宇和无法知道论文被枪毙的详细理据。可是,鬼使神差一般,牛津大学的一位行政负责人,把杜希德教授的判词发给了黄宇和。黄宇和把这份判词转给同门看,引来轩然大波。那些曾经逐章逐节阅读过论文初稿的同学对此十分愤慨。例如判词上说,作者对魏斐德的相关研究懵然无知,但事实是黄宇和博士论文的正文和注释,频频引用魏氏的《门前怪客》(Strangers at the Gate)一书。于是,黄宇和的同门集体联名向院长请愿,要求他向大学当局申诉。院长亲自审阅论文后,要求校方重开论文审阅评委会。评委会讨论后,破天荒允许黄宇和修改论文。奋战三个月后,黄宇和再次提交论文,竟获通过,杜希德教授甚至征求黄宇和同意,把它收入其主编的“剑桥中华文史丛书”付梓。


黄宇和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的英文专著《两广总督叶名琛》


黄宇和事后分析,同一篇论文,境遇在三个月间骤然改观,一是论文本身质量过硬,二是当时越战正酣,西方世界反战情绪高涨,帝国主义已然找不到任何市场。回首往昔,黄宇和感慨万千:“我一生当中的路都是我自己闯出来的,不是什么名师指点出来的。”


不但1976年付梓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有这样的“磨难”,后来终于在1998年出版的《鸩梦:第二次鸦片战争探索》一书也颇费周折。这本书是黄宇和对帝国主义的进一步研究,投给剑桥大学出版社后,两位审稿人的意见同博士论文的遭遇一样,一赞成一反对,遭出版社退稿。反对者的理由,可以打个比方如下:黄宇和建造了一架飞机,翱翔万里,但他没有造一部当前急需的人力车,因此不能通过。黄宇和长叹道:我的天!


黄宇和认为,《鸩梦》严厉批判帝国主义,却要在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出版,自然难逃一劫。山穷水尽疑无路,正当黄宇和为此烦闷焦虑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在牛津大学圣安东尼研究院的大师兄、剑桥大学帝国史与海军史讲座教授卑理爵士(Professor Sir Christopher Bayly)到悉尼大学讲学,黄宇和把出版情况告诉了他。在卑理爵士过问之下,出版方礼聘他担任第三位审稿人,书稿因此起死回生,列入“剑桥中华文史丛书”出版。


黄宇和推测,对《鸩梦》提出否定意见的审稿人,可能是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地位崇高的罗兹帝国史讲座教授(Rhodes Professor of Imperial History),他是香港大学支持黄宇和申请牛津的Leonard Young的前辈。过去Young 在牛津读研究生时,也曾多次赴伦敦向其请教,并蒙其指导。论辈分,这位讲座教授是黄宇和的师祖。谈起《鸩梦》的“鸩梦”,对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推崇备至的黄宇和沉痛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探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鸩梦》一度成了黄宇和的“鸩梦”


四十年任教:“Why do you look so miserable?”

博士毕业后,黄宇和被遴选为牛津大学圣安东尼研究院(St. Antony’s College, Oxford)的研究院士(research fellow,相当于美国的博士后)。他利用三年留校教书的时间继续修改博士论文,1976年在剑桥大学出版社付梓。两年后,黄宇和当选英国皇家历史学院院士;2001年、2012年分别获选为澳大利亚国家社会科学院和国家人文科学院院士。


从1974年受聘到悉尼大学任教,到2014年荣休。在讲述这整整四十年的经历时,他这样总结:“当初二十年是太平盛世,后来二十年翻江倒海。”

转折发生在1994年。从这年年底开始,黄宇和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悉尼大学历史系系主任的亲笔信。让他震惊的是,信中连番指控他犯了一系列骇人听闻的罪恶。惊诧之余,黄宇和回信向系主任讨个说法,请他提出证据,系主任改口说他教书太糟糕了,有学生投诉,所以“必须回炉再造”,却同样提不出证据,但教员工会全体让他还是俯首听命为宜。于是,黄宇和不得不跟一群毕业不久的青年教师在一起,重新学习如何上课。黄宇和认为,这些举措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羞辱他,直到他有一天精神崩溃。在这么悲惨的处境下,黄宇和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当时已经拟就的《鸩梦》这部书稿上,不曾想却遭到出版方的退稿,自然让他的处境更加凶险。

第二年,按照学校章程,黄宇和可以休一年的学术假。访学的第一站,是斯坦福大学。该校的Ramon Myers 教授热情地招呼他到府上过夜。晚饭前,Myers 教授为黄宇和斟了一杯红葡萄酒,关切地问:“John,why do you look so miserable?”黄宇和把他在悉尼大学的遭遇说了一遍,室内马上鸦雀无声,连他那位在厨房造饭的夫人,闻言后也变得轻手轻脚。吃饭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晚饭后就各自睡觉去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Myers 教授说:“John,you are dying a slow death.”过了一阵子,这位教授说,他或许可以做一点工作,“可能会带来一线生机,但也可能是a quick death”。这个“一点工作”是,Myers 教授给悉尼大学校长写信,大致会说,他读过黄宇和的著作,根据他的认识,黄教授的学术成就是第一流呢还是第几流。这封信肯定会触动校长的神经,但结果是祸是福就很难预测了。

接着,黄宇和到耶鲁大学访问,接待他的是鼎鼎有名的汉学家史景迁(Jonathan Spence)教授。接下来的故事,与在斯坦福几乎一样。史景迁读过黄宇和的英文原著《两广总督叶名琛》(剑桥大学出版社,1976年)、《中英关系,1839-1860》(牛津大学出版社,1983)、《孙中山伦敦蒙难》(牛津大学出版社,1986),以及当时已经拟就的书稿《鸩梦》。听了黄的遭遇后,这位汉学大师也为黄宇和修书一封,寄给悉尼大学校长。

接着,黄宇和先后到英国的伦敦大学和剑桥大学访问,两所大学的著名教授,包括剑桥大学的皇家历史讲座教授Patrick Collinson,也问他:“John,why do you look so miserable?”……总之,这一年,接待黄宇和的世界知名大学的顶尖教授,都为他向悉尼大学校长写信。

一年后,黄宇和回到学校。新上任的历史系主任一见到他即拍案大骂:“黄宇和,即使你是世界一流的学者,但是你是个hopeless teacher,你必须回炉,继续学习!”黄宇和满怀希望回去,却再次跌进“地狱”。在这种境况下,黄宇和选择“离家出走”,他知道自己满腔的怨愤必需找适当的途径发泄出去,为了不连累家人,他搬进修道院住了五年。实际上,他的很多同事也遭到这样的不公待遇,有的离婚,有的发疯,有的死去。

后来,黄宇和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1974年初到悉尼大学教书的时候,经济形势很好,澳大利亚政府立志要把悉尼大学、墨尔本大学、堪培拉大学打造成世界一流学府。因此,政府拨了大量经费给这几所“重点大学”,悉尼大学历史系教员也由二战前的6位猛增至57位,世界上主要国家的历史都有一位专家研究,1974年请黄宇和去任教,正是要填补中国历史这块空白。二十年后,到了1994年,政府制定了一套新制度,从此各大学要自负盈亏,在这种背景下,悉尼大学历史系教员必须骤然缩减到15名。

作为黄种人,黄宇和第一个成为这项政策在悉尼大学历史系的牺牲品。系主任强行取消了他的课,让他给青年教师当助教,把他原先指导的学生分给别的教师。后来有些教员受不了这种屈辱,不是因此病逝,就是精神崩溃。不过老资格的教员拥有终身聘,学校不能随便辞掉他们,只能搞这些把戏尽情羞辱他们,这些阴谋就是为了使他们精神崩溃,再也不胜任教职,藉此“赶尽杀绝”。

黄宇和未曾料到,自己执教的大学会成为一座牢笼,“搞得好苦好苦”


谈起这段经历,黄宇和感叹不已:“搞得好苦好苦,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坟墓。以前老华侨说,华人要在白人社会里得到承认,必须付出一百倍一千倍的努力才能得到。你不付出的话,就等着给别人‘屠杀’好了,原有的地位也保不住。”

凭借坚强的意志,不懈的努力,黄宇和“不断思考,不断写书”,“‘杀’我不掉,赶我不跑”,这个时期他陆续推出了四部很有分量的英文著作,两部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两部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总算走出了这段艰辛的历程。


人生征途漫漫,如今,黄宇和先生虽然已步入晚年,但老骥伏枥,他还有好几部大作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以他的性格和意志,必然是与“死神”战斗至生命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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