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人怎么过年？青年男女在元宵节“野合而别”？

偷情这种事情在小说里记载比较多，因为正史里一般没有这些人的位置。男耕女织在宋代时仍然是传统项目，不过很多农民会到城市里做小手工业者，比如鞋匠，闲下来时有人会回农村老家，有人会在城里暂时居住下来。这些暂住的人往往寻欢作乐，比市民更加放纵。宋代笔记小说中有写到很多放纵的例子，比如元宵节的时候，青年男女一旦互相看中，往往就会“野合而别”，相互不留姓名。

采写丨宗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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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东京汴河上的虹桥

东京城内茶楼酒楼遍布，各路人士聚集其中，十分热闹；劳作者休息时，在摊面买些白肉作饭，便不归家；坊市不分，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商贾云集，商品琳琅满目，灯火彻夜不休；人们观看“成架烟火”：火球爆炸中隐隐绰绰有老太太的身影，原来是靠火药炸裂带动旋转的纸人。

这就是《宋代烟火：市民生活笔记》中描写的宋代市民的生活风貌。我们刚刚结束新年的种种庆祝活动回到工作岗位，宋代人会怎么庆祝过年呢？以及，宋代民间生活真的如同书中描写的那般繁华吗？抑或《东京梦华录》等书记载的只是后人在想象的基础上添油加醋描绘出的理想场景？宋代商品经济高度发达，市民生活也有其独特的面貌。从物质文明史的角度聚焦于宋代民俗，看看宋朝究竟是积贫积弱，还是儒家的理想图景的范本？就此，燕京书评采访了《宋代烟火》的作者伊永文先生，谈谈宋代的年味儿，以及对“华夏文明造极于宋”的看法。

伊永文，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主要著述：《古代中国闲情琐记》《宋代市民日常生活》《明代社会日常生活》《1368-1840中国饮食生活：日常生活的饮食》《1368-1840中国饮食生活：成熟佳肴的文明》《明清饮食研究》《东京梦华录笺注》《宋代市民生活》等。

《宋代烟火：市民生活笔记》

伊永文 著

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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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的“年味儿”

燕京书评：宋代民间的烟火娱乐花样百出，有烟火戏、水上表演等等。你写道，你有一个学术梦想，是写一部从文化视野看的中国烟火史，而宋代的烟火又在中国烟火史中至关重要。王安石有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年关之际，人们怎么拿烟火取乐？

伊永文：把宋代的烟火问题解决了，就等于解决了中国烟火史全部问题，不过目前这只是一种学术设想。王安石的诗很多作家都引用过，不过，王安石的这句诗主要是他的政治理想，并不能完全反映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况。但到宋徽宗的时候，民间的烟火使用确实兴盛起来了。

燕京书评：宫廷的娱乐与民间有所不同，而且即使过年，皇上也不会“放假”，年关之际，宫里怎么庆祝？

伊永文：一般春节期间皇宫里的活动与外面大同小异，比如堆雪人、放烟火架等等，也就是规模大了一些、更精致一些。宫中的重点还在于祭祀，宋代的程序比较简单，到了明清后越来越复杂，形式种类也越来越多。具体在《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梁录》有记载。

《东京梦华录笺注》

孟元老 著   伊永文笺注

中华书局 202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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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书评：文人、商人、农民过年的方式有何不同？

伊永文：很多宋代的文人是高考进京，进京以后考不中落榜的人很多，这些人会聚在一起，过年时闲来无事，就上街卖对联，或写春联，或给人出主意，帮写家书报平安等等。

农民过节时会进城买点年货，在春节、除夕时进城闹一闹、耍一耍、看一看节目。

燕京书评：书里提到，宋代城市中有施药局、养济院这样针对穷人的福利设施，穷人在城市里生活状态如何？

伊永文：宋代从宋徽宗开始就有比较鲜明的扶助老人和幼儿的政策和设施了，也会收留社会上没人管的人、残疾人到慈幼局和福利医院。我有翻阅到，在《宋大诏令集》中，宋徽宗亲自签字，办了这些福利机构。现在史学界有些人泼给宋徽宗很多污水，认为宋徽宗荒淫无道，不理朝政，其实并非完全如此。

燕京书评：过年一般都会吃些好的，这本书也很重视宋代的饮食文明，写了很多宋代美食、茶点、小吃等等，我们知道，宋代过年会吃饺子、喝屠苏酒，除此之外，过年时的食物会有何特殊的地方吗？

伊永文：关于饺子，史学界有一些争议，不过比较确凿的关于人们吃饺子的证据，在唐代时已经有了。宋代也有吃饺子的记录，但不是很突出。

当时菜肴分两个系列，一个是南食，南方菜肴，一个是北食，也就是北方菜。南方菜肴中有很多素菜，有些菜很有特色，比如“假河豚”：很多人怕河豚有毒不敢尝试，有人就发明了豆制品“假河豚”。

宋代发明了煤气灶，城市里也有专门卖炭条的商人，这些都促使了宋代的饮食高度发达、食物品种花样繁多。

燕京书评：年关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一方面，书里有提到，很多劳动者会在外面吃“茶饭”，“不置家蔬”，另一方面，《金瓶梅》《水浒传》中写了很多“偷情”的故事，宋代市民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农民男耕女织，那么，市民男性外出打工时，女性在干什么？

伊永文：偷情这种事情在小说里记载比较多，因为正史里一般没有这些人的位置。男耕女织在宋代时仍然是传统项目，不过很多农民会到城市里做小手工业者，比如鞋匠，闲下来时有人会回农村老家，有人会在城里暂时居住下来。这些暂住的人往往寻欢作乐，比市民更加放纵。宋代笔记小说中有写到很多放纵的例子，比如元宵节的时候，青年男女一旦互相看中，往往就会“野合而别”，相互不留姓名。

一般良家的妇女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不会男的出去打工，女的也到外边去找活。妇女还是在家收拾家务、看孩子、做饭、补衣服等等。也有三教九流的、比较低贱的女子，靠卖歌赚人打赏。有头有脸的妇女一般是不会到酒楼茶馆去的。

《快嘴李翠莲记》里面就记载了一个不受规矩、想到外面抛头露面赚钱的一个女子，但这种路子最终还是走不通，李翠莲最后也当了尼姑。当时人对此半是批评半是嘉奖。虽然宋代市民生活很丰富，但对女性的束缚还是很多。

《斗茶图》，街头小贩在休息时进行斗茶的场景

燕京书评：为什么宋代的农民大量进入城市成为市民？书中写成为市民的人回看农民会觉得文化上区隔很大，我们知道古代很多农民是农闲时进城打工，农忙时又回到土地上的，宋代进入城市的农民有多少会就此在城市定居？

伊永文：这也是很复杂的一个问题，有的人说东京有30万人，有人说50万人，经过几十年的争论后，现在学者比较统一的意见是东京的常住人口有150万左右。这个数字统计起来非常困难的一个原因就是，当时的人口是不断流动的。

有的农民进城之后能达到一个身份的转换，勤勤恳恳地干几年之后，发家致富。很多这样的人瞧不起村夫或刚进城的农民。当时笔记小说或戏剧里会经常使用“村”这个字来形容村夫不懂规矩或行为低贱。

燕京书评：宋代的娱乐非常丰富，茶楼酒肆、戏院妓院、蹴鞠、木偶戏、水戏等等十分热闹，过年期间宋人会外出进行家庭娱乐活动吗？

伊永文：当时人在街上碰到，都会“比上一比”，或是比武术，或是比魔术，每家人都会学一些小把式。这方面的材料非常之多。

▌华夏文明造极于宋？

燕京书评：您这本书从物质文明史的角度看宋朝，可否请您谈谈物质文明史的意义是什么？

伊永文：物质文明史是决定人类面貌、社会结构和发展方向的非常重要的研究面向。过去历史研究喜欢“重大题材”，比如研究农民起义、典章制度等等，而对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这种非常缓慢流动的、决定社会风气面貌的东西，我们注意的非常不够。西方早就开始这方面的研究了，比如布罗代尔的一个基本观点是，社会面貌的形成是一个非常长的、非常缓慢的过程。我们应该加强物质文明史的研究。

《眼药酸图》，图中人带着眼镜绘图，贩卖眼药，是广告史上的一大创造

燕京书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评价宋代为“最贫最弱”的朝代，宋在军事上处处失利，但市民社会却似乎十分繁荣，为何会这样？当时的社会图景真的是一派繁荣景象吗？

伊永文：积贫积弱这个说法很早就有，但关于宋代贫在哪、富在哪，很少有人拿出确凿的证据来。宋代生产力的发展是中国历史上比较好的时期，宋代的民间娱乐如此丰富也恰恰是因为生产力的提高。

燕京书评：有人计算出，以江南普通人的收入是进行不了《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那些多彩的消费的，《东京梦华录》可能只是文人的单一视角罢了；除此之外，也有人认为，宋代东京虽然很发达，但城市之间的发展差异巨大，你怎么看？

伊永文：宋代城市之间发展的差异确实比较大，东京的水平绝对代表不了所有城市的平均水平，但它可以体现出一种社会面貌，是一种范本，体现出比较高级的文明形态，它在历史上具有特殊性。发展比较突出的还有临安、杭州等，在宋代中后期，它们的城市人口率达到40%，甚至50%。这确实是很多中小城市比不了的。

东京市民一般的可支配收入大概在150文左右，生活水平应该还是不错的，也可以支撑一些基本的娱乐消费。

燕京书评：唐代时我们进行了很多文化输出，宋代有如此多的发明和绚丽的商品，它对周边国家，尤其是日本和朝鲜国有哪些文化输出吗？

伊永文：日本学者写过一本日记，叫《成寻》，谈及他在中国的一些见闻，写到当时宋代的城市发展、寺庙建筑等等，十分繁荣。

朝鲜有《朴通事谚解》和《老乞大谚解》，它们是元朝人编纂的。朴通事是翻译，他为了沟通朝鲜国和中国，写了很多宋朝的口语和生活习惯进去，是非常宝贵的研究资料。比如，它记载道，中国发明了“捶丸”，后来传到欧洲，是高尔夫球的前身。

捶丸

燕京书评：宋明时期，商人为国家提供了很多税收。但为什么当时的商品经济没有演化成资本主义？为什么商人没有形成一个势力很大的阶层？

伊永文：这个问题很复杂，有些人说是因为朝廷抑制商人发展，但我觉得这种说法问题很大。宋代的商品经济确实在发展，只是发展得比较缓慢。

燕京书评：你写道：“商品经济促使地主阶级更贪婪地掠夺财富，迫使土地状况激化，农民的反抗运动愈演愈烈，工商业者也会加入”。但是这个时期的人们并没有形成阶级意识，为何如此？人们为什么更加期待政府任命清官，而不是希望直接推翻统治？

伊永文：还是因为三纲五常、祖宗之法，只有实在忍受不了时才会走向极端，在宋代时没有这个条件。宋代对暴乱的农民也十分残忍的，有很多酷刑，比如活埋，还要把脚露出来看挣不挣扎。

燕京书评：很多人怀念宋朝，认为宋朝是最符合儒家理想的时代，甚至有人说“宋朝之后再无中国”，陈寅恪先生也说华夏文明造极于宋，您怎么看？

伊永文：我认为中国文明的基本样式在宋代基本奠定，从阅读，到吃穿衣服，到人的礼貌特征、娱乐态度、生活态度等等。后来的朝代也基本延续了一些宋朝奠定的传统。有人说元朝把宋代的文化摧毁了，其实不然，元代保留了很多传统文化，在文学和科学技术方面有很大的成就。

燕京书评：宋朝人很会生活，很会在空闲时取乐，同时，宋朝的审美也非常好，日式食物和家居的“极简风格”都有宋朝的影响，我们今天能不能在具体的生活中去实现一些宋朝的美学？

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伊永文：很多人说宋徽宗荒淫无道，但实际他很多建筑和大型工程，都是为了实现他的美学追求，想让城市变得更美好。这种对城市审美的追求值得我们学习。

宋代的饮食不能一概而论，一方面，有高档奢华的菜肴，另一方面，确实有注重素食的倾向，以及当时人们已经很关注养生了。南宋林洪撰写一本食谱，叫《山家清供》，专门采集野外的一些东西来做饭。宋代夏天也吃凉面。而对养生的关注在唐代甚至魏晋时期就已经有了。

宋代人的审美比较专一、鲜明，比如在建筑上有《营造法式》，规定了房梁应该有多高、用什么样的漆、门框应该是什么样、用什么样的材料等等，非常注重机制的统一。

燕京书评：宋代人内敛、有自己的价值追求和坚守，贫而不喜，富而无骄。这样的“斯文”似乎是今天的中国丢掉的一样东西，今天的人富了，但似乎没有一种精神内核，我们能从宋代人的生活态度中学到什么吗？

伊永文：宋代有很多杰出的儒生，比如苏东坡、范仲淹、文天祥，包括王安石，他当初坚持要变法，即使有很多人反对也毫不动摇，后世证明了王安石在很多方面是对的，他这种执拗、奋不顾身地去实现理想的特质，可以代表宋代儒生非常普遍的一种精神状态，也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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