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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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园的佛,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西南角。在那里,大大小小、摩肩接踵的佛,成就了一个属于人间的佛世界。
潘家园的佛,一个与一个都不一样。众生不一,而成人间;佛像不一,而成佛界。
这里的佛,有些高大的,只手撑开,抵得上人半个身躯;有些小巧的,托在手掌心里,还盈盈有余。
有些完整的,莲台、背光、手印,一一具足;有些残缺的,或无足,或无手,或无躯,或只有一只手、一条腿。
有些佛像披纤维以避阳光,有些佛像就索性站在露天地里。
有些佛像刀痕宛然,一眼便能看出是新雕镌的;有些佛像旧迹斑斑,显然经历过不知多少年的香火薰燎。
有些佛像造型优美,脸面饱满,眉目清楚,螺髻盘旋,结印的手指,都逼真生动,有些甚至细腻得连背光上的花纹与飞天,都栩栩如生;有些佛像漫漶无辨,越往近处瞅,越模糊,只能退远几步,观其大概。
潘家园的佛,无语而庄严。是的,群佛无语。在这里,人如何仔细地谛听,耳朵里也不会飘进群佛的教诲,哪怕是一声叹息。
这里的佛,都是石佛,这是一群石头做成的佛。虽然群佛当中有张着口的,虽然佛经里讲佛有广长舌相,但是,谁遇见过会说话的石头?
空气里没有流布群佛的法音,但是伫足于此,心地里真切地感觉到静穆的庄严。
潘家园的佛,没有被供在殿堂之中的高处。与众人一样,群佛脚踏实地,行住坐卧,在大地上。与众生一样,群佛栉风沐雨,甚至连众生都不愿接受的也接受了。
你看,不知是谁将尼龙丝袜抛在佛的鼻子上。如果是抛在人鼻子上,人会感觉晦气,暴跳如雷,或者破口大骂。佛不,他无悲无喜,无忧无扰,自观自在,化苦为乐。
潘家园的佛,无地位的分别,无身份的高低,在兹念兹,一尊尊,无碍地组成庄严的佛界。
在这里,我平生首次见到了这么多的佛。看第一眼时的震撼,此刻,在心中仍有余响,若有若无,如丝如缕,袅袅不绝。
潘家园的佛,有些是瘦的肋骨可数,那是苦修中处于禅定的悉达多王子;有些饱满如圆月,那是成道后的释迦牟尼。
这些佛像,有沉思的,有打坐的,或站或坐,各各不一。然而,群佛又不一不异,仔细地看,所有的佛,都低眉敛目,和颜含笑,若有思,若无思。
在群佛间,或立或动,仔细端详,满眼都是美,都是动人的细节。
比如,眼前的这个佛头在笑。佛的身躯不知何处,此处只有一个硕大的佛头。佛在微笑。越往细里看,这微笑越亲切。
这微笑很生动,你看,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抬起;这微笑很自然,若无若有,没有丁点造作之痕。
在这微笑的佛面上,鼻翼的一侧,有一点鸟粪。我掏出纸巾,伸手擦拭。之后,我用手轻轻地触摸佛面。
石头是冷的,佛的微笑是暖的。手上沾了一层薄薄的尘土。
再看这一尊佛,他坐在莲台上,右腿垂地,左腿盘放在右腿上,左膝支撑着左臂肘,再往上,左手握拳,惟有食指竖起,食指支撑着脸部。
这是一尊正在思惟的佛,是庄严佛界的思想者。显然,他的思惟有了答案,你看,他脸上的微笑!
再看这佛,这是残佛。准确地说,只是佛的一双脚,其上只有小腿的一少部分。
然而,小腿上的衣袂正在微风中飘动,那一双脚的每一个脚趾都饱满清楚,那微微翘起的足跟,无声地暗示,这佛刚从莲台上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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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佛间,边看边想,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冲进脑海,我想起刘克苏先生的一段话。
生生世世的生死轮回中,在成佛之前,做菩萨时,肯定做过女人。她柔弱,谦恭温顺,处处为人设想,生怕碰弯他人一根毫毛,惊动他人桌上一粒纤尘。从来没有做过女人,就不会成为菩萨。
“假若没有体会女人无微不至的关爱,那菩萨无缘不在的慈悲,注定无法想象。从对男人、丈夫、子女、朋友,乃至于路人细致入微的体贴与挂念中,女人获得了常常令男人们难以置信的敏感与洞察。没有这种难以置信的敏感与洞察,就绝不会提升到广大的悲愿与菩萨心肠,不会对漫天飞舞的每一点红尘历历在目,不会对瀑流一样奔腾不息的人心,每一处都了如指掌;同时给予当下的抚慰、开导与呵护。”
在那一瞬,我坚定地相信,佛的悲悯与智慧,肯定与他做过女人有关。这样说,并非指佛像的饱满像女人,是说佛教法中的慈悲与智慧的运用。
他眷挂众生,如母忆子;他拔苦与乐,如母育子;他循循善诱,如母教子;他随喜赞叹,如母劝子。生生世世,哪怕是一个细节,佛也不肯放过。
潘家园的佛,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乡野与城市,穿越高山、大河、平原、丘陵,聚集于此。
潘家园的佛,成于匠人之手。这里的佛,首先是那一位位如今不知所在、不知姓名的匠人们心里的佛。
佛教文献记载,这些虔敬的造佛者,每挥一锤,每下一凿,都要在心地里默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丁丁当当中,佛在匠人的手中,成就无上庄严。
天上下起了星星细雨,摊主们躲在避雨处吸烟,闲聊。群佛无处可庇,只好露天伴雨。
雨大些也好,偏偏下的小,下的细,下的短,一会儿就过去了。佛脸上、身上,就有了一道道的雨痕。此时,潘家园的佛,显得有些灰头灰脑,没有灵光,没有庄严。
群佛脸上,本来有些泥土痕迹,有些岁月沧桑,一经了雨,马上像白居易《琵琶行》里的琵琶女,泪水冲去脂粉,惟余一道道阑干。这一道道雨痕,写在群佛脸上,分明是泪痕。佛怎么会哭呢?
同行A君,目睹此景,长叹道:佛在哭呢!
说完,他看着无语的我,问:你读过丰子恺的《佛无灵》吗?读过。
看看这里,果真是佛无灵啊。
丰子恺的文章没有说佛有灵无灵,他主要指出人的心中,有着太多的这样、那样的妄想与贪著。那些满怀妄想与贪著之心的人,求佛、拜佛,愿与果不相遂,才说出佛无灵的话来。
佛不会因为他们拜、求、供香烛钱,就满足他们。佛彻底地告诉我们:解脱无非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所以求人不如求己。
先别说这些,请问,若有灵,佛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因为人要来这里。
佛来这里,跟人来这里,扯不上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什么关系?
佛之所以做佛,是因为佛要度人。佛来这里,是要在这里度有缘人。
佛在这里还能度人?玩笑,这里的佛,难以自度,何以度人?
度人即是自度。你觉得佛应该自度到哪儿呢?
当然是殿堂之中。
事实上,哪里有众生,哪里就是佛的殿堂。
什么意思?
你所说的,只是殿堂的一部分。佛教里的殿堂,有两种,一种是有形的殿堂,像你说的,大家见的;一种是无形的殿堂,在我们心里。
佛度众生,不择地点。
在潘家园,有人卖佛,有人买佛。买与卖,都无非人的妄想造作。但是这些需求可以在潘家园满足,这是人与潘家园的缘,也是佛与潘家园的缘。于是群佛聚聚,与你我一样,置身尘间,在这里聚首会面。
这就是潘家园的佛。
· 3 ·
不,现在,应该说是我案头的佛了。
这是上个星期天,我从潘家园买回来的一个佛。确切地说,是佛头。当时,这尊佛头脸上的笑,拨动了我心里的无弦之琴。佛头唇角微微上扬,脸上就有了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尊佛正在敛目低眉,宁静自在,散发着安祥的气息。不知是哪位雕刻高手,创造出这么好的艺术感觉。
手里捧着这件朴素、优美的艺术品,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回走。这时,又看见了卖微型的硬木小桌的。
对啊,有了佛头,没有支架,如何安置?于是,又在潘家园买了一个巴掌大的硬木八仙桌。这样,刚好可以把佛头安放在小桌中央。
每天晚上,坐在书桌前时,案上的佛头,便面对我微笑。有时,低首伏案写作时,或者握一本书在手里阅读时,往往会忽略了佛的存在。但是,在看书、写作的间隙,只要一抬头,就看到佛脸上自在、安祥、宁静的微笑,心也为之宁静。
这宁静维持了好多天。但最终,被一句话打破,甚至是打碎了。
一句话,有那么大的力量!
怎么回事呢?
· 4 ·
有一天,一位精于鉴赏的朋友来家里喝茶,他看到这个佛头后,仔细地捧在手里端详起来。之后,他肯定地对我说:“这佛头造型不错,可惜是水泥的。”
我感到惊愕。尤其是“水泥的”这三个字,使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无处搁放,无法安宁了。
朋友继而说:“对这方面,你了解的少。现在造假之术,足以乱真。看来,我得给你补补课。”一边品茶,他一边对照着这个佛头,将如何看造型、如何分辨材质,一一讲了讲。
但是,我听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记住。
此后三五天,一见到案上的佛头,我的心就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佛在案头,依然宁静、安祥、自在的微笑。
我想得找办法来鉴别一下,这佛头倒底是不是水泥的。妻子静静地看着我用这样的、那样的工具研究这个佛头。她对我的忙碌感觉好笑。
“你为什么买这个佛头呢?”
“喜欢这佛的造型,喜欢他脸上的微笑以及他散发出来的自在、安祥、宁静的感觉。”
“那你就用不着鉴别这佛了。”
“为什么?”
“你喜欢的是这微笑。而这微笑,与石头无关,与水泥也无关。”
这话让人瞠目结舌。
“你喜欢的是佛的造型,以及他能够给你带来的安祥、宁静、自在的感觉。你见到这佛心里充满欢喜,与它是什么材质,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如当头棒喝。我陷入思考,手握钳、锥,一动不动。
妻子微笑着,说:“你不会忘记了‘叶公好龙’的故事吧!”
的确,如果再对这佛头的材质放不下,那我就真的像好龙的叶公了。
这尊来自潘家园的佛,让喜欢读些佛学书籍的我,差点与佛法中提倡的“不著相”的智慧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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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选修佛教哲学时,我读过《金刚经》。此时,我才真正地对这部经有所悟入。
在《金刚经》中,佛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一切,就是让人放弃对相的执著,只有放弃了,才能对真正的智慧有所体认,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关于这尊来自潘家园的佛,朋友的话与妻子的话,让我对“语言的力量”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佛教经典中,关于如何说话,有明确的开导、指示我们应该如何说话:不虚言诳惑他人;不向两边说是非;不发粗犷恶言、不骂辱他人;不说阿谀奉承的漂亮话。而要经常说“柔和软语”、“温颜爱语”、“质直正语”、“清净实语”。
同时,佛教经典也讲到,如果他人对我们行虚言惑语、搬弄是非、口出秽语恶言、骂辱、以及说阿谀奉承的漂亮话时,我们要知道如何抉择。
朋友的话与妻子的话都无可挑剔。问题出在我这里。在关键的时候,我背离了本质,去执著于现象了。被外相迷惑,便无法自己做主,哪里谈得上“自在、宁静、安祥”?
看看这尊来自潘家园的佛。在我心地里涌起波澜的日子里,他依然面带微笑,宁静、自在、安祥。对我可笑的行为,他没有一丝嘲讽;对我愚痴的行为,他没有丁点责怪。
此刻,在佛的微笑里,我还看到了一层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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