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威士忌,我们共同的怪兽 | JURA情人节主题活动回顾
二〇〇四年夏天,我去苏格兰,在尼斯湖畔听说过一个笑话。
有位游客,希望一睹怪兽尊容,遂向当地人求教:「怪兽一般什么时候出现?」
「一口气干掉五杯苏格兰威士忌,怪兽就出现了。」
这是笑话吗?或许不是。不信您试试。
柏拉图《斐德罗篇》之中,苏格拉底声称,「最大的赐福也是通过迷狂的方式降临的,迷狂确实是上苍的恩赐」。他还举出了德尔斐的女预言家和多多那圣地的女祭司的例子——当她们迷狂的时候(被地下冒出的硫磺气息熏得神志不清),为希腊「获取了那么多福泽,我们要对她们感恩」,「但若她们处于清醒的状态,那么她们就会所获甚少或一无所获」,总而言之,迷狂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是神灵的恩赐」,「上苍恩赐的迷狂远胜于人为的神志清醒。」
您瞧瞧,清醒的时候,您一定在尼斯湖「所获甚少或一无所获」,怎么可能瞧见怪兽呢。虽说湖区的确发现了侏罗纪时代的蛇颈龙骨椎化石,然则,那些赫赫有名的「目击照片」——也就是少年时代的我在杂志上看到的,托《奥秘》的福——悉数被拆穿了把戏,多属「当代艺术」,甚至「贫困艺术」,造假者镜头前面摆设的材料,竟是洗衣机排水管、泡沫塑料和塑料桶……谁愿意承认自己的青春遭受了蒙骗呢?无神论的世纪以降,就连怪兽这类卑微的奇迹都遇不上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倘使没有意义,人又为什么要活着?
每逢自我追问的时刻来临,请您记住,酒神手里捏着解决方案。苏格兰威士忌就是瓶装的德尔斐硫磺。喝吧。连续仰头。用不了多久,怪兽就出现了,成群结队,转着圈跳集体舞,就像东亚大国的街头监控设备,你想甩都甩不掉。
苏格兰的纬度,比我东北老家的还高。它的盛夏,对我来说,实属初秋,甚或深秋。汽车离开大不列颠岛东北角的阿伯丁机场,不多时,即驶入天明野净、麦黄草青的高地风景。公路两侧的大麦已被收割,麦穗送入酒厂或磨坊,麦杆则卷作齐生生的一团又一团,套入透明或黑色的塑料袋,一丝不苟地摆放在仅余麦根的田野间。
苏格兰人精心呵护着每一寸斜挂在斜坡上的土地。他们先用草木或栅栏划出格子,然后再以牧草或作物填充颜色,撒上羊群或麦鸽……每逢季节更替,高地总会换上一袭应时的格子呢裙,如果遇上收割或耕耘,远远地,还能望见一道道新添的线脚。
汽车弯回,秋叶惊起。天空霎时由明亮转至铅灰。隔着车窗,我隐约听见一阵冬天的脚步声,粗鲁而急切,有如赶赴前线的士兵,也许,就在几英里外。
「往事美好,且尽此杯。」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的诗句,让我想起阿里斯托芬喜剧《骑士》的歌队唱词,「为这件好事而干杯,干杯!」。后者引自西蒙尼德斯的胜利歌,而彭斯的这一行,却近乎哀歌。它与古昔希腊人收获葡萄之际吟唱的哀歌并无二致——他们唱起早夭的少年,心之所指,则是倏忽而过的夏日,就跟阿里斯托芬另一部喜剧《地母节妇女》开场第一行台词一个意思,「宙斯啊,燕子要几时才来?」。
苏格兰的冬季,终于七月,始于八月——这又是高地人的玩笑,但教我一下子明白了威士忌在这块大西洋拍打的土地上的药用价值。至少,它也算得上本地居民的身心供暖系统:天色太暗,他们干上一杯;伤风感冒,开水里兑上几滴;风笛手笃信威士忌涂抹的乐器音调嘹亮;负责任的父母断定酒浸方糖自可医治婴儿哭闹……总之,何以解忧?惟有「且尽此杯」!
彭斯高呼:「自由与威士忌,我们共同的事业!」
苏格兰人的「自由事业」远在中途,远未涉足终局。不过,说句老实话,人类又有哪一项「自由事业」挺起胸膛,撞到了终点那根白线?
一九四五年,业已出版《动物农场》的乔治·奥威尔,来到苏格兰西海岸,渡至西邻艾莱岛(Islay)的朱拉岛(Jura,另译吉拉),租借了一间农舍,隐居三年,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部作品:《一九八四》。
二〇一九年,夏天,我在罗马人民广场附近的一家小酒店住了差不多一周。房间里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一九八四》。我猜,那是店主故意放进去的。于是,碰面的时候,我告诉他,自己早就读过那本书。尽管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却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句话:「你不论走到哪里,画中的眼光总是跟着你。下面的文字说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我们这一代,就是在被注视的目光中长大的。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小于一》,提到一条卡夫卡式蓝色横纹,它位于「拉毛粉饰墙」的「与眼睛齐平处」,「两英寸宽」,从教室里出发,「准确无误地贯穿全国,如同一条无穷的公分母线:在大堂、医院、工厂、监狱、集体公寓的走廊」,「我没有遇见它的唯一地方,是农民的木屋」。在我的记忆中,那条横纹也刷进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横纹统治的空间面貌与布罗茨基的描述大体相仿:一堵墙从地面开始「涂着老鼠灰或绿漆,而这道蓝纹就在它上面,蓝纹之上则是处女般纯洁的白灰泥」。「也许唯一能够扰乱」墙上颜色分界线的,「就只有一些替代性的棕色块:门」,「紧闭的,半掩的」,「透过那些半掩的门,你可以看见另一个房间,同样被分配了灰与白,中间一道蓝纹。再加上一幅列宁画像和一张世界地图」。而在我的世界里,世界地图可有可无,画像的数目则因时而异,有时四张,有时五张,有时又剩下两张,当然,更多时候,的确只是一张——你走到哪里,画中的眼光都打算紧紧跟着你,指导你的一切,从读什么书,到怎么说话,从买什么东西,到交哪班朋友,从生几个孩子,到如何消杀家里的艺术品……
二〇一九年,秋天,我策划了一部诗歌电影短片,由张学舟执导,名字就叫《哀歌》(Tristia)。
某种程度上,我把那部作品视为对于布洛茨基另一灼见的回应。他在《文明的孩子》中声称:「文明是不同文化被一个精神公因子激活的总和,而文明的主要载体——从隐喻角度和实际意义上说——是翻译。希腊柱廊漫游至苔原生长的高纬度地区,就是一种翻译。」上海这座城市,何尝不是一座被「翻译」出来的城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所启动的现代历史进程手握译笔。而《哀歌》的拍摄地点, 位处高乃依路(现皋兰路),毗邻马斯南路(现思南路),兴建于一九三二年的东正教圣尼古拉斯教堂旧址,活生生便是这座城市的一种微缩原型。它不仅见证了「十月革命」所推倒的全球多米诺骨牌造就的俄罗斯移民涌入上海的历史,同样见证了这座城市二十世纪迄今的社会剧变——文革期间,拜占庭形式的外观与内饰均遭破坏,教堂失去了原有的丛生洋葱顶以及内部壁画;改革开放初期,工厂占用教堂,内部加设二层仓库,日后又增设俱乐部;二十世纪末,试图修复上部圆尖顶,但与原貌并不一致,内部则摇身一变,成为餐饮娱乐空间,多家餐厅与酒吧陆续进驻,还一度成为「股疯」时代的证券交易所;二〇一〇年,世博会期间,短暂恢复教堂功能;随后继续供餐饮娱乐场所使用,目前内部壁画为饭店经营者邀画工创作,表面一层实为罗马天主教风格,与东正教壁画风马牛不相及。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组诗《哀歌》第十七首成为这部影片的龙骨。但我们并不仅仅讲述一个历史故事,而是希望它能与当下以及未来的人类命运相连。我们邀请了来自不同艺术领域的朋友共同创作,以即兴为原则,将诗歌、音乐与表演,历史空间、纸质模型与真切现实融为一体,促其彼此对话,最终成为一种凭借电影摄影机记录的「整体艺术」。
「一切都是从前,一切都将重演。」当酒神的汁液在地面又一次被掀开而露出的坑洼之间,我觉得毕生向希腊文明的传统致敬的阿克梅派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灵魂似乎就游荡在教堂内部两道相互垂直的两条中轴线之间。「我学会了离别的技艺」,一次又一次,然而,「当听到『离别』一词你怎么能知道/我们要面对怎样的别离」。当时,所有在场的艺术家都不会想到,我们同样面对着一场离别,对于这块土地上,一个时代的离别。
新世纪初,我第一次来到英国,买了人生中第一瓶威士忌,就是吉拉(Jura)。
坦率地说,当时的我,根本不懂威士忌,只是看中了它那岛屿造型的瓶身。好在我并未买椟还珠,而是喜欢上了它那柔和的口感。我没想到,差不多二十年后,竟会在神兽之间书店参与吉拉的品鉴讲座。也许,这就是希腊人说的命运吧,我应该像着了火的冬青槲那样感喟:「神的行事是多么地变化多端,不可测度啊」!真像欧里庇得斯悲剧《海伦》第三场中的报信人所说,「他很巧妙地带着我们打圈,这边那边地转」,转着转着,居然又碰上啦!
二十年多来,酒神指引我漫游。我去了四十几个国家,甚至写了一本书,就叫《与酒神同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本身就是漫游之神。他并非希腊土生土长的神祗,最初,他并不属于奥林波斯山。希罗多德《历史》第二卷称,阿米铁昂(Amytheon)之子墨兰普斯(Melampus,另译美拉姆波斯)「就是把狄俄尼索斯的名字,他的崇拜仪式以及带着男性生殖器的行列介绍给希腊人的人」,他认为,酒神之所以从亚洲来到希腊,还是源于宙斯劫持欧罗巴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我自己的看法是墨兰普斯主要的是从推罗人(Tyre)卡德摩斯以及从卡德摩斯自腓尼基带到现在称为波俄提亚的地方来的那些人们那里学到了有关狄俄尼索斯祭典的事情」。希罗多德认为,卡德摩斯的女儿塞墨勒(Semele)所生的狄俄尼索斯比自己早一千六百年,但觉得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只不过是用比他要古老得多的神的名字来命名罢了。
现代学者则相信,酒神信仰源于特拉科-弗里吉亚(Thrako-Phrygia),弗里吉亚移民将其从色雷斯带入小亚细亚,又自巴尔干半岛向马其顿方向普及。欧里庇得斯悲剧《赫卡柏》中,波吕墨斯托耳称其「色雷斯人的先知」,可见色雷斯乃酒神信仰的传播枢纽。迈锡尼人在克里特人使用的线性文字A的基础上创制的线性文字B,即已提及外来神祗狄俄尼索斯的名字,只不过,希腊本土诸城邦的官方宗教真正接纳酒神,要等到公元前七世纪左右——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所书写的狄俄尼索斯与忒拜国王的争斗,实际上折射出希腊城邦的官方与民间对待「亚洲移民」狄俄尼索斯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诗人重新改编酒神教仪进入希腊的故事,试图以新神取代酒神,取消所有城邦的差异,从而缔造均质的普世世界。雅典僭主庇西特拉图接纳了作为「境外势力」代表的狄俄尼索斯圣像,使得酒神崇拜这一最初难以见容于德尔斐的祭司以及雅典当局的「腐朽意识形态」正式办理了入住手续,领取了户口和良民证,就着卫城南坡扎下根来。而这位曾为色雷斯麦酒之神萨白修(Sabazius)的新移民,也就摇身一变,成了希腊的葡萄滋养之神及保护者。就连时时推崇理性与秩序的柏拉图,也在他最后一部作品《法篇》第二卷申论:「当一位男子接近四十岁的时候,我们要告诉他,在吃完宴席后要向诸神祈祷,尤其要恳求狄俄尼索斯降临圣礼——我指的是酒杯——请他在今后的岁月中,继续赐给我们美酒,用来医治老年的干燥,使我们恢复青春,治疗我们鲁莽的脾气,通过遗忘使之变得温和,就好像铁在炉中熔化,变得更加驯服……」而阿里斯托芬喜剧《骑士》中的得摩斯忒涅斯,谈起酒的好处,更是滔滔不绝:「人们喝了酒就会变成富翁,事事顺利,打得赢官司,享得到幸福,帮得上朋友的忙。赶快去给我端一杯酒来,让我润润我的灵机,发发妙论。」
漫游途中的酒神,遇上了阿里阿德涅。文艺复兴晚期威尼斯画派的提香·韦切利奥毫不留情描绘过那一场面的情欲本质:但见巴库斯(Bacchus,酒神众多别名之一)纵身飞离座驾,扑向欲拒还迎的阿里阿德涅。而当时的克里特公主,正在远望帆影,为负心人忒修斯伤心——那位雅典国王,凭恃阿里阿德涅相赠的线团闯入迷宫,击毙牛头怪,却事了拂衣去,挥一挥衣袖,跳上空心船,不带走米诺斯女儿的一片云彩。而那宙斯和欧罗巴的孙女,竟也自有好归宿,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路边的野花随便采,恰在她泪满前襟之际,环球旅行的酒神居然率众而来,二者一见钟情,干柴顿时洒满九十七号汽油,根本无力抗拒命运女神亮出的打火机——唉!所谓爱情,不过就那么回事。一切全都摆在神明的膝头。欢愉是死亡的解药。
除了提香的画面,我还在雅典的狄俄尼索斯剧场遗迹中见到过一块浅浮雕,描绘酒神的婚礼,虽然新娘的形象可能是当时雅典执政官的妻子,但毫无疑问,这一仪式象征的正是酒神与阿里阿德涅的婚礼,否则女神堤喀(Tyche)不会手持丰饶角出席。
未来会更好罢——重生之前的酒神或许这么想,而曼德尔施塔姆和奥威尔的看法,咱们就不必问了。
外国移民入驻奥林波斯神系之后,他被描述成宙斯的私生子之一扎格留斯(Zagreus),因父王所宠,遂为穿金鞋的赫拉所妒,奥林匹斯神后鼓动泰坦干掉这位时常坐去宙斯宝座一旁的眼中钉肉中刺——简直是阿开奥斯英雄对于特洛伊人的仇恨。宙斯护犊心切,先后将其化作山羊与公牛,恨不能藏入天空地腹,竟未逃脱此劫。职业杀手剁碎扎格留斯,投入烹锅乱炖。雅典娜受命而至,无力回天,仅仅捞出心脏一枚。宙斯启动紧急预案,径将爱子仅存的器官闪送塞墨勒。收件人大概以为外卖的刺身到了,一口吞下,旋即有孕。谢天谢地,希腊神谱之中最为麻烦、最难归类的角色得以再度降生。一如复活之后的耶稣成了基督,升级换代的扎格留斯人称狄俄尼索斯,专司葡萄滋养保护,以及一切「醉」的事业。重生的狄俄尼索斯,成为大地女神德墨忒尔之补充,因为二者无不与大自然最堪神秘的力量——土地再生之德相关。酒神向人类传递「生生不息」之信念:正如种子发芽,死者亦可获取新的生命。「一切都是从前,一切都将重演。」
酒神祭仪的歌舞之中,诞生了希腊悲剧。这一过程堪称神秘,近乎酿酒——我走访过许多酒庄,发现无论葡萄酒还是麦酒威士忌,时迄今日,仍有技术之外的因素发挥作用,而且颇为关键,一如缪斯是否愿意将诗句注入诗人的胸膛,并不由凡人决定——而好酒一旦酿成,便似酒神庆典的歌队分娩出悲剧,一如亚里士多德《诗学》所言:悲剧源于酒神颂(Dithurambos)歌队领队即兴口诵,其前身则是萨提尔(Satyr)剧。尼采也凑热闹,借由《悲剧的诞生》随声附和:「悲剧本来只是『合唱』,而不是『戏剧』」,酒神虽为幻象中心,却并未果真出场,后来,「才试图把这位神灵作为真人显现出来,使这一幻象及其灿烂的光环可以有目共睹」,「酒神不再凭力量,而是像史诗英雄一样几乎用荷马的语言来说话了」。
无论未来好坏,我们都已拥有酒神的魔力与尊严。否则,曼德尔施塔姆不会穿越西伯利亚,奥威尔不会前往朱拉岛……而我们,手握酒杯,虽然遇不上阿里阿德涅,至少,也能瞧得见「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理想国」之外的自由怪兽。
且尽此杯!且让我们为怪兽戴上常春藤的花环。
它们来自尼斯湖,也是塞勒诺斯和萨提尔。
撰文|韩博
主编|川卡
编辑|上好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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