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圈 | 专业声优仅百人承包全部影视剧 二次元里他们才是主角
文/秦筱
责编/许云泽
上周六落幕的综艺节目《声临其境》，让习惯了站在台前的演员们藏在录音棚里，只凭声音圈粉。一句酥炸天的“宝贝儿”，让朱亚文成为了新晋男神；在电视银幕上“晃”了15年都没被观众记住的赵立新，一开口就用四国语言配音惊艳全场；一人分饰八角的韩雪则感慨，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做撕标签的事”，没想到通过配音实现了……
总导演徐晴也没想到，这档“定位非常垂直、非常精细”的节目，会成为收视十一连冠的“大众爆款”。
▲收视十一连冠、豆瓣评分8.3
这当然不是一个偶然的结果——徐晴并不讳言，让演员成为一档配音节目的主角，包含着现实的考虑：“我们的初衷是把配音行业推到大众面前，但它毕竟是个电视节目，要短时间内引起最多人关注，肯定是演员的成功几率更高。只要目的达成了，从配音演员进还是从演员进，只是表达手段的不同。”
目的的确达成了。
“真的是炸了！这个行业炸了。”见到腾讯娱乐记者，配音演员经纪人韩悦然掩不住笑意。
采访前的这个周六，她旗下的艺人，《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夜华、《何以笙箫默》何以琛、《古剑奇谭》陵越的配音者边江，在《声临其境》第一次露面。同一期的嘉宾还有人气颇高的演员张若昀、郑恺、娄艺潇，但视频网站的弹幕几乎都被边江的粉丝承包了：“冲边江大大来的”、“边大才是神话”、“二次元谁不认识边江啊”……因为冠军最后给了郑恺，“心疼边江”的话题甚至上了微博热搜。
▲“心疼边江”的话题上了微博热搜。
“不是买的吧？”我们调侃。韩悦然笑道：“没买，没人有这个钱买。”
事实上，这也不是第一次上热搜了。2017年底，恋爱剧情游戏《恋与制作人》上线，边江及其他三位配音界大咖阿杰、夏磊、吴磊分别为游戏中的四位男主角配音，沉浸在恋爱中的万千少女合力将“撩”到她们的声音的主人送上了热搜。韩悦然打电话给游戏制作方，问你们买热搜了？对方同样回答：好贵的，买不起。
自2011年《甄嬛传》播出，孙俪的配音演员季冠霖“火”了一阵后，配音行业终于又迎来了一波密集的讨论。“可能是天要救这个行业。”韩悦然觉得。
Part 1.全行业只有100人，
季冠霖《甄嬛传》一集酬劳160元
——是的，“救”。与台前的演员们相比，配音演员依然是“不被看见的人”。对朱亚文、韩雪、赵立新们来说，配音技能只是演员身份的加分项；而对边江、韩悦然们来说，要盘活“声音的生意”，还任重道远。
2017年4月底，CCTV“书香中国”晚会上，一群老艺术家现场为经典版《三国演义》配音，技压全场，圈粉无数。徐晴就是被打动的人之一。她想，能不能以这个片段为原型，做一档比拼声音的节目？
▲“书香中国”晚会上六位老艺术家们再现历史名著《三国演义》配音
这个听起来太过小众的选题，却意外地通过了初审——喜马拉雅、荔枝、蜻蜓FM、懒人听书……这些近年来颇受欢迎的有声读物、广播app证明，“声音的生意”是有市场的。而像边江、季冠霖一样的“大咖”，她脱口就能说出好几个：86版《西游记》孙悟空的配音之一李世宏，《甄嬛传》温实初、《古剑奇谭》百里屠苏的配音阿杰，以及被视为中国配音界元老的、冯绍峰和刘恺威的御用配音姜广涛……
可再进一步，徐晴却遇到了瓶颈：全国的成熟配音演员加起来才100来个，以此为基数，适合上综艺节目、有意愿又有时间的就屈指可数了，这也是最终选择演员为主要嘉宾阵容的原因之一。
但演员与配音演员之间，隔行不远，却有着天壤之别——2011年，76集《甄嬛传》，季冠霖拿到的报酬一共是12160元，平均每集160元，彼时她已经从业近20年，是配音圈内的顶级女声之一。到2016年，边江的报酬则是一集350元左右。从基数到涨幅，都完全不能与一个十八线小演员比。
▲配音演员季冠霖
韩悦然也是配音出身。她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很多老师是电视台的主持人，靠着这层关系，学生们常常能有给电视台节目配音的机会。一段配音15分钟，可以挣150块钱，差不多1分钟10块，十年前的大学生一个月生活费才800块，这些外快足够养活自己了。
可十年过去，影视作品每分钟配音的酬劳依然是10块钱上下，彻底跑输通货膨胀。不止一个人告诉我们，很多配音演员都有一份“正经工作”，配音是兼职，那些名气不够高、机会不够多的只能靠走量，否则可能连温饱都无法支撑。“都是凭热爱坚持下来的，”韩悦然说。
何况，这还是一份无比辛苦的工作。季冠霖曾在采访中描述自己的工作状态：“严冬酷暑都在一个棚子里，一待动辄几十天，没有空调之类的调温设备，就是怕（噪音）影响音效。”
就像演员在台前要入戏一样，配音演员在幕后一样需要入戏。韩悦然还记得，“冠姐”配完眉庄去世、甄嬛痛哭的那场戏之后，把自己关在录音棚里休息了半小时，谁也不理，“就是太伤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里白浅跟夜华吵架，夜华在狐狸洞外问，你当时的约定作不作数？白浅生气地吼：不作数！所有的都不作数！就那几句，季冠霖配完之后也“整个人都虚脱了”。
▲《甄嬛传》中沈眉庄去世时哭戏
人少，规模小，收入低，辛苦却不为人知……韩悦然感叹，“配音产业”是个伪命题，这个行当还远没有形成产业。
Part 2.电视剧也要配音？
没见过知名演员念“1234567”
在邻国日本，“声优”已经是相当历史悠久、体系化、规模化的产业了。2016年，与边江、姜广涛同为“声音大男主”的阿杰成立“729声工厂”，想要正规化经营配音生意，第一步就是去日本取经。
没想到，第一次会晤，两国行业代表就把彼此震惊了——日本声优事务所的社长问，你在中国主要做什么？阿杰答，配电视剧。对方无比惊讶：电视剧还要配？阿杰也惊讶了：电视剧不要配？
▲配音演员阿杰
问下去才知道，日剧只要拍摄现场条件允许、经费足够，都尽量现场收音；现场收音效果不好的，则是演员自己后期补录，并没有专职为电视剧配音的配音演员。而对日本演员们来说，配音既是必备的职业技能，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人会认为这是额外的付出。
从这里谈起各种“数字小姐”，即近年来频频出现在国内娱乐新闻中，现场不念台词念数字、等着配音演员“拯救”的明星演员们，一位配音演员哭笑不得地对记者说：“感谢这些不敬业、台词功力不行的演员，给了我们工作的机会。”
不过，阿杰也表示，在他的十年配音生涯中，只见过两次“念数字”的情况，一次是一部神话剧中的小配角反派，类似天兵天将那种，在对主角“发大招”之前要念口诀，可演员是临时拉来的武术指导，还是个香港人，七言绝句似的复杂口诀实在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只好用粤语念“1234567，1234567”代替。还有一次是他所配角色的对手戏女演员，也是一个只出现了一次的小配角，可能也不是职业演员，“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总之，我经历的没有知名演员去说数字的，那新闻不会是炒作吧？”阿杰说。
他并不否认，当下“爱豆”出身的很多演员存在台词功力欠缺、档期太满不愿付出时间配音的问题，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演员非常敬业、配音能力也完全没问题，《声临其境》的嘉宾们就是力证。
▲《声临其境》中表现出色的青年演员朱亚文
不过，电视剧配音的存在也有必要性，尤其是古装剧，要求人物的声音气息非常稳，即使是专业的演员，如果没有受过专门的配音训练，也达不到那样的要求。
在这方面，阿杰还给我们讲了一个配音界流传多年的笑话：一位演大臣的演员给自己的角色配音，第一句台词是“臣参见皇上”，前三个字能听清楚，一到“皇上”就没声了，录音师调试了好几次设备都不行，进去一看笑翻了：演员说着“臣参见皇上”就往下跪，这一跪，麦就收不了声了。演员相当委屈：我不跪，我演不出那个压低的声音啊！“这种情况下，专业的配音演员就能站着演出跪着的声儿。”
《甄嬛传》做后期时，孙俪就不愿放弃自己配音的努力，但最终因为声线与人物形象不能完美契合，导演郑晓龙还是选择了季冠霖的版本。事实证明，季冠霖的声音与孙俪的形象，共同塑造出了一个完美的甄嬛。
“我们的作用，就是给角色加一点光。”阿杰说。
但他们并不执着于成为光源。边江担任电视剧《微微一笑很倾城》的配音导演时，自己为主角肖奈配了一版音，又指导主演杨洋配了一版，与导演反复讨论、比较之后，决定用杨洋的原声：“因为杨洋本身声线很好，大家对他的声音又太熟悉了，尽管我可能技巧上好一点，但我不想让这个声音出戏。”
▲《微微一笑很倾城》中肖奈用的杨洋原声
这恰恰体现了电视剧配音演员的尴尬处境：一方面，他们全心全意为角色服务；另一方面，他们却不得不把自己“藏”在演员背后，主动成为“不被看见的人”。
Part 3. 在二次元的世界里，
声音才是主角
在中国，一个配音演员是从何开始实现自己的主体价值的？对这个问题，不同的采访对象给出了不同的回答。在韩悦然看来，是2011年的单机游戏《仙剑奇侠传5》；在阿杰看来，是2012年上线的国产动漫番剧《十万个冷笑话》；在阿杰的徒弟歪歪看来，是2015年上线的国语配音版日本动漫《狐妖小红娘》；而在大部分普通观众眼中，大概是2017年底上线的《恋与制作人》。
无一例外来自二次元。
配音演员当然还是窝在录音棚里贡献声音，但无论游戏还是动漫，一个二次元形象的塑造，对声音的依赖程度远远大于三次元的真人明星。《十万个冷笑话》的喜剧效果，绝大部分都来自主角神神叨叨的絮絮念；而《恋与制作人》中四位“老公”的魅力，则来自令人面红心跳的磁性声音：“今晚的月色很美，你也是。”
▲《恋与制作人》海报
在二次元的世界里，配音演员们成了主角。
姜广涛最初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配音演员，有编制的那种，配过《云中漫步》中的基努·里维斯和《泰坦尼克号》中的小李子，后来辞去编制，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录音系，成为独立配音演员，从配韩剧开始，到国产剧、电影、游戏……慢慢成为了圈内元老。
阿杰则从小就是个动画迷，并且对声音十分敏感，能听出不同的动画片中的同一个人声。高中毕业后本想考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实现自己的配音梦，却在复试时落榜，最终学了旅游英语，按部就班地到旅行社工作。配音梦就这么被搁下了。
直到电脑、网络普及起来，“一天一个同事说，有一特牛的网站叫谷歌（当时还没百度），你想搜什么都有。我心里一动，输入‘配音’两个字，一敲，啪，出来一个中国配音网，我就点进去了，各种配音的资讯，资料库、灌水区、作品发布区……什么都有。那就是新世界的大门——现在点进去中国配音网还有呢，我的老铁都在呢。”
在“老铁”们的指引下，阿杰花100多块钱买了一套麦，白天上班，晚上在家“玩”配音上传到BBS上。后来就有人开始找他去给电视节目录音，然后是电视剧、游戏、动漫……
尽管在“配音演员”这个统称之下，他们什么活儿都干，但真正圈粉的还是二次元产品。姜广涛、阿杰、边江，都是通过动画电影《魁拔》和《仙剑奇侠传》系列游戏，赢得了第一拨粉丝；而奠定阿杰在配音圈地位的，是《狐妖小红娘》和《全职高手》，前者使他成为2016中国游戏风云榜“年度最佳声优”，后者则为他赢得了2017中国游戏风云榜“年度人气配音”。
▲张杰获2017中国游戏风云榜“年度人气配音”
在他们的二次元粉丝口中，阿杰是“杰大”，姜广涛是“姜sir”，在《声临其境》刷弹幕为“边江大大”打call的也是这群粉丝。如同明星的粉丝一样，他们会为自己的偶像上节目应援、去录音棚探班、买他们做的声音产品、看他们的直播。2018年1月，729声工厂举办了一个小型粉丝见面会，560元一张票，微博提前公布售票时间，到了点，400张票几秒钟被抢光，把阿杰吓了一跳。活动是下午5点开始，粉丝们中午12点就来了，大冬天吹着风，劝都劝不回去，因为是站票，大家都想往前排。
▲见面会现场图
这已经颇有日本声优的排场了。在日本二次元文化中，声优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巨大的二次元市场给声优们提供了偶像化发展的土壤，他们签约事务所、成为艺人，就像进入一个平行的演艺圈，有经纪人，有巨星，有经营，有竞争，有忠实的粉丝，也有粉丝混战。而如今，中国国产动漫、游戏市场愈发繁荣，连带着配音收入水涨船高；二次元逐渐被主流文化接纳，bilibili成为一种意义上的“中国配音网”，“老铁”们不禁欢呼：配音行业的春天来了。
不同的是，中国这批业已成名的配音演员，从未被“经营”，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自己都没预料到能闯出来。
Part 4.年轻人正在进入这个行业
如今，阿杰的729声工厂在北京拥有一座两三百平米的工作室，有专门的排练厅，“声优育成专业组”的20名学生们在这里进行话剧形式的期末汇演。这些学生是从500多份简历中层层筛选出来的，经历了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在期末汇演中表现出色者，将进入实习阶段，并有望成为一名正式的配音演员，甚至签约729声工厂，成为旗下“艺人”。
▲“声优育成”训练班二期成员准备期末汇演
这是“声优育成”培训班的第二期学员，上一期的签约艺人如歪歪、鬼叔、黑子等，已经能够在阿杰的指导下，成熟地演绎角色了。阿杰是729声工厂的老板，也是艺人，但他如今的身份主要是配音导演——比“幕后”更“幕后”的一份工作——而将在棚里录音、塑造角色的机会留给年轻人。
▲729声工厂签约艺人逐渐增多
毕竟，连姜广涛也收到过“配所有角色都是一个味道”的质疑，这事实上是配音圈集体困惑已久的问题——市面上所有的声音都被这金字塔尖的几个人承包了，观众渐渐开始审美疲劳，而对行业的可持续发展来说，也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是时候补充新鲜血液了。
行业内的“血液循环”也要加速。
很长一段时间里，配音演员们都是散落的状态，单打独干。2005年7月29日，在阿杰的号召下，北京的配音演员们组成了“729配音组”，不定期聚会，讨论一下行业动态、分享工作消息，这是配音圈的第一个“组织”，但这个松散的联盟并没有维持多久。
2010年，在姜广涛、季冠霖、阿杰的组织下，“光合积木配音团队”成立，真正开始以团队的形式接项目、分工合作，让他们成名的《魁拔》、《仙剑》系列游戏，便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魁拔》从配音导演到配音演员均来自“光合积木配音团队”
2015年，“光合积木”由团队变成公司，真正公司化经营；在随后的两年里，季冠霖、阿杰、边江纷纷脱离光合积木，分别成立了新媒体平台兼配音教学机构“冠声学院”、729声工厂及边江工作室。在影视公司工作，但一直关注配音行业发展的韩悦然，则与这四个工作室联盟，成了中国第一个“配音演员经纪人”。至此，一个相对完整的行业结构终于浮现出来。
汇演结束，通过考试、即将进入实习期成为一名配音新人的大三男孩坐在我们面前，掩饰不住如愿以偿的兴奋之情：“特别喜欢动画片，录动画片的时候就会特别开心，太开心了。”
“那你对这一行的发展前景和收入前景满意吗？”我们问。
“发展前景当然挺好的，不然我们也不会来。至于收入，刚开始不管干什么都会少一些，就看你自己的努力和成长了。”他的声音充满希望。
阿杰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未来，这个有着活泼嗓音和清秀长相的男孩有可能成为729声工厂的明星。
但目前，最大的明星还是他们自己。阿杰的微博拥有96万粉丝，边江拥有87万，两人常常在线互动，一来一回之间，又会涨一些粉。事实上，这在一年前还不可想象——习惯了“不被看见”的他们，并不擅长也不在意成为焦点。
▲阿杰和边江的微博
“但我现在不是为我在宣传，我是为这个行业。这个行业才刚刚起步，我对它有使命感。”阿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