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艺见|文艺把元宇宙“接回家”​

中国艺术报2022年3月9日第6版


文艺把元宇宙“接回家”


钟艺志


2021年年末,无论是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发布的“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还是上海《语言文字周报》编辑部发布的2021年“十大网络热议语”,抑或是《中国新闻周刊》发布的2021年“年度十大热词”,“元宇宙”都位列其中。互联网企业、科技领域、资本市场纷纷投入建设元宇宙,全民热议元宇宙,都让元宇宙成功站上了风口,成为了2021年年末十足的“爆款”。然而元宇宙一词最早却是从文艺中而来。

元宇宙的存在依赖诸多科学技术的突破、应用与整合,如AR、VR、XR、区块链技术、人工智能、5G、6G、社交网络等,而这些正好吸引到了当下不少商业资本集团的目光:国内百度、网易、阿里、腾讯、字节跳动等互联网巨头纷纷布局占位,国外微软、英伟达等软硬件公司也相继入局,脸书(Facebook)宣布更名为“Meta”,原生元宇宙概念股Roblox上市⋯⋯元宇宙概念在资本的裹挟下破圈传播,甚至是被炒作、牟利。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当下,我们尝试把这个从文艺界走出来的热词“接回家”,回归文艺领域,用文艺评论的方式客观理性地辨析、探讨。

艺术的“元宇宙”:
从虚拟现实到虚拟成为现实

到底什么是元宇宙?30年前的1992年,尼尔·斯蒂芬森的科幻小说《雪崩》出版,书中描述了一个名为Metaverse的虚拟世界,它与现实世界平行,在现实世界中地理位置彼此隔绝的人们可以通过公共入口连接,以虚拟“化身”进入其中,进行交流娱乐,开启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另一种人生,这一虚构空间在小说中被译为“超元域”,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元宇宙。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志强解释道:元宇宙,就是通过人体感知技术和数字互联网的结合,让人们以身心融入的方式,沉浸在虚拟现实情境中的一种数字化空间,人们使用各种技术聚在一起游戏、社交和交易,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虚拟现实生活空间,这一虚拟现实就是当前所说的元宇宙。也正因为它所具备的虚拟、沉浸、互动等特质,让元宇宙在艺术活动领域创生出了截然不同的美学景观,颠倒艺术和人的传统关系,彻底改造艺术活动的旧规则、形态、理论和评价方式,并给艺术带来可见的新变。最终,“‘虚拟现实’在这里将要告别它的‘摹写现实形态’:通过数字技术建立对现实的高保真呈现、摹仿或拼接、叠加;转而走向未来虚拟现实的‘创生现实形态’:虚拟不再是一种简单的技术幻觉,还化入人类的生命经验和感知记忆,成为人类的‘另一种现实’。从虚拟现实到虚拟成为现实,元宇宙颠倒艺术与现实的关系,并重塑艺术的美学范式。”

其实,“生活在虚拟世界”这一想象早已普遍出现在了科幻文学、电影电视、电子游戏之中。科幻小说《真名实姓》《神经漫游者》、电影《黑客帝国》《头号玩家》、电视剧《黑镜》《西部世界》以及多个电子游戏都打造出了脱离现实的虚拟空间。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周雯认为,元宇宙是一种以互联网为基础的虚拟和现实融合的媒介及媒介化社会形态,势必包含大量媒介内容,而影像内容是其中之一,其主要通过数字孪生、虚拟原生、虚实混合三种方式进入元宇宙,逐渐实现虚拟与现实的融合,拥有“交互界面与系统”“沉浸式场景”“数字人”这三个元宇宙影像内容形式基础的关键要素,最终产生情感沉浸型、故事体验型、互动参与型、社交联动型等影像内容类型。可以预见,影像内容将是元宇宙文艺里的重要领域。除此之外,使用影像媒介的装置艺术、行为艺术,以及被称为“第九艺术”的电子游戏,也都被吸进这包罗万象的元宇宙之中。

文艺与元宇宙:

征用抑或介入?


面对虚拟世界的强大劲头和猛烈攻势,人世间可谓喜忧参半。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教授夏烈指出,当下很多新概念常以科技之名提出来,但背后都是经济的目的及商业资本集团在起作用,其中常常会交织着跨界于文艺(创意和娱乐)的痕迹,而这一次的元宇宙,更是直接征用了科幻文学的概念,它为资本力量铺就了一张想象力的蓝图,刺激资本倾注于此,忧思也随之而来。他认为,元宇宙“策略性地忽略了人与自然空间的疏离和线下生活的本真性问题。⋯⋯模仿‘造物’和‘创世’原理,用人的当前技术再造一个‘次元’,通过网络经济的新经济规则等卷入海量用户,使之全面‘物化’和基建化。这中间存在着进步与增殖的内涵,但归根结底其所描述与允诺的图景跟现实生活、现实人生的奋斗及其严肃性是有脱节的,亦非马克思主义‘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那个‘世界’(次元)。”与此同时,元宇宙的公地私用或者说公地“资”用,使其中的人们很可能仅仅是在为资本家“打工”,接受他们游戏规则的剥削。除此之外,当元宇宙文艺必然产生后,是文艺被征用?还是文艺介入元宇宙?这也成为一个必然要面对的问题。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杨光也表达了这一忧虑。他认为,“文艺追逐新技术的勇气固然可嘉,但若在追逐的过程中被技术带偏了自己的节奏,其美学、伦理学、社会学、文化学等诸多价值维度被技术的单一标准消减于无形,那么不得不说这种追逐是彻头彻尾的盲从。”文艺的秩序绝不是产权、版权、货币等资本色彩浓厚的经济秩序范畴所能概括的,它的“唯一性”也不是基于数字技术新秩序而带来的文化资产可垄断的“唯一性”,真正令文艺原本获得“独一无二”性的是“灵韵”。因此,他表示,“文艺可以也应该将启真储善的美的规律秩序反向赋予‘元宇宙’中的‘万象’。由此,其方可抓住这新生的契机,真正开拓出文艺的新空间,创造出文艺的新宇宙境界——美秩序中的万象。”

元宇宙的明天:

明日黄花还是星辰大海?


站在当下,元宇宙概念的出现把一种未来拉至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禁要问:这真的是我们人类终极的明天吗?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姜宇辉说:“在这个由新奇转厌倦的拐点,在元宇宙日益变成明日黄花的时刻,其实更应该深刻反思一下,它到底该何去何从。或者更重要的是,它到底来自哪里,还到底隐藏着多少未被穷竭的潜能。”除了拼命地想要抓住未来之外,稍稍往后倒退一点未尝不是一个选择,他提出可以从晚近以来的媒介考古学那里汲取灵感,用考古学的方式从这个“终极算法”的元宇宙中挣脱而出,重新回归媒介的那种差异性、多元性的张力和源头,让其回到它初生和萌发时的那种新鲜和未知的状态,或许不失为一条可行的途径。

其实对于科幻文艺来说,元宇宙的热并没有带来更多的能量。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陈韬认为,在这场元宇宙的热议中,一些科幻观察者和评论者保持了可贵的清醒,他们表示,元宇宙是一个早已经过反复讨论、研究的“老概念”,它只是赛博空间的一种形式。虽然赛博朋克的出现一度丰富了科幻的内涵,但却越来越成为科幻多元化发展的阻碍,使今天的科幻母题变得更加单一,科幻对现实亦步亦趋,元宇宙的热炒成为信息科技“虚火旺盛”的表征。由此他提出,科幻文艺理应发挥它的批判作用,引领人类社会将目光从赛博空间里转移出来,投向更广阔的星辰大海;也唯有如此,科幻文艺才能重新获得源头活水,开创新的黄金时代。

未来正来,元宇宙究竟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明天,元宇宙里会不会创造出文艺的新空间,时间终会给出答案。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应乐见未来,去拥抱充满无限可能的明天。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重要讲话中指出的:“科技发展、技术革新可以带来新的艺术表达和渲染方式,但艺术的丰盈始终有赖于生活。要正确运用新的技术、新的手段,激发创意灵感、丰富文化内涵、表达思想情感,使文艺创作呈现更有内涵、更有潜力的新境界。”让我们一起期待,未来文艺发展的新空间更加广阔多彩。

《未来学大会》电影画面


从反乌托邦到后乌托邦:

元宇宙艺术及其数字资本的

底层逻辑


陈亦水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北京师范大学“仲英青年学者”


目前,学界对元宇宙的研究通常集中在技术层面上的VR和元宇宙游戏,虽有利于拓展元宇宙研究,但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元宇宙底层逻辑认知的文化维度。

从元宇宙底层逻辑上来看,扎克伯格将Facebook更名为“Meta”(元宇宙)的真正意图,在于表明重组世界新秩序的21世纪资本愿景:如何在第四次工业革命背景下塑造一个由数字资本主义所引领的新型世界秩序。

反乌托邦寓言

与后乌托邦愿景


最早出现于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创作的赛博朋克科幻小说《雪崩》的“元宇宙”,不仅奠定了元宇宙艺术的反乌托邦基调,还回应了同年福山极具影响力的《历史的终结》中提出的“历史终结”论调。

不同的是,《雪崩》的反乌托邦回应在于:小说呈现的当前历史轨迹并不能带来自由平等,相反,在元宇宙的反乌托邦世界里,人类不过是生活其中的拾荒者、沉睡者或极少数黑客。

1999年的经典影片《黑客帝国》里,现实世界也早已崩塌,人类所生存的是由计算机所创造出来的虚拟矩阵,人类不过是终生泡在营养液里的“缸中之脑”。2013年的科幻电影《未来学大会》中,人类生活在全动画封锁区,沉湎于精神幻想而全然不顾早已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

随着21世纪以降的金融危机、新冠肺炎疫情等逐一暴发的重大事件,将人类带入了充满危机的反乌托邦现实。但是,乌托邦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救赎方案,成为数字资本所热衷改写的历史走向:元宇宙将许诺一个逃离反乌托邦现实的乌托邦虚拟未来。

那些为技术量身定制的流行电影里,元宇宙成为取代现实后建立世界新秩序的一种救赎方案。影片《阿凡达》里,下肢瘫痪的海军陆战队员通过虚拟化身成为殖民地星球的英雄,《头号玩家》则讲述了贫民窟少年如何在虚拟世界里成为大富翁的励志科幻故事。元宇宙以技术赋权的方式标识了主人公军事与经济话语的权力身份,成为资本权力背书的一幕幕虚拟表演。

讽刺的是,希腊经济学家瓦鲁法克斯曾指责扎克伯格盗用了“m?ta”一词,因为后者恰是一家反资本主义智库名字,顾问还包括著名哲学家乔姆斯基、电影导演肯·洛奇,以及学术明星齐泽克。反资本主义与数字资本主义竟共享同一种希腊词源,因而没有什么比一个反乌托邦旗帜却能成为乌托邦符号而更具反乌托邦色彩的现实与未来。

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

元宇宙经济


Roblox首席执行官巴斯祖克曾用身份、朋友、沉浸感等八个关键词来形容元宇宙特征,而这些词汇实际上代表了现实世界里人们渴望得到却难以拥有的东西,成为科技寡头所许诺的元宇宙未来。

Roblox游戏画面


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元宇宙究竟如何重塑未来?在此,以元宇宙的两大热点话题——VR技术和电子游戏为例。

第一,尽管VR积极渗透进日常生活,但由于数据收集的隐私保护不健全,其监控功能将加剧技术之于人类的控制与异化。

元宇宙业务本质上是一种提取和使用由数字平台的用户生成数据的数据密集型产业,因此最有价值的资源就是数据。例如,Facebook在收购Oculus之后,通过VR监测设备收集了大量用户数据,这是与此前的数据隐私丑闻无异的常规操作,而Facebook正基于此加速完成平台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

第二,元宇宙游戏经济的兴起,通过可证明的数据稀缺性和NFT(非同质化代币)建立了新的经济模式,玩家所付出的每一分情感劳动都转变为平台赚取的经济效益。

全球最大的在线游戏Roblox就是凭此成为“元宇宙第一股”。还有成立于2019年的越南游戏公司Sky Mavis,玩家需要购买3个游戏NFT(价值100至1000美元不等)才能进入元宇宙游戏,Sky Mavis因此迅速成为目前拥有最大NFT价值的公司。

但是,由于元宇宙游戏本质上是基于网络平台打造的私人区块链经济,一旦数字资产被窃取或者资本崩盘,元宇宙收益模式很可能演变成“庞氏骗局”。

无论如何,在元宇宙彻底成为现实之前,历史的进程远未终结。

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曾极力反对元宇宙:“如果人类在走向太空文明以前就实现了高度逼真的VR世界,这将是一场灾难。”这有待于我们摆脱数字资本主义的底层逻辑,进而提供虚拟世界的新的治理方案和伦理价值观念。



坂本龙一将作品放在NFT交易平台上拍卖


从影像装置到NFT:

元宇宙的艺术形式


赵立诺北京外国语大学讲师XR互动媒介实验室执行主任


《数据波场》(data.tron)是日本新媒体声响艺术家和视觉艺术家池田亮司2012年的影像装置作品,字符串、二进制数字、横纵线条、阵列闪烁的白色光点⋯⋯以极其有序严整的节奏感表达着富有数学之美的神秘主义,这些字符原取自“宇宙地图”“蛋白质的分子结构”“DNA序列”和“四维数学超立方体结构”等图形,池田亮司摈弃了它们原有的样貌,用软件将之解构为字节、字符,并以正弦波、白噪音等基本元素重构配乐。这部作品超越了三维空间和二维形象,让无故事的影像传达着数字世界内部的运行规则,似乎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将源代码从计算机主机中解救出来的革命,宛如隐喻着近10年以后才被提起的“元宇宙”。

影像装置作品《数据波场》 赵立诺拍

“元宇宙”在2021年成为热词,与六种计算机技术的飞速发展和综合有关:XR技术、游戏引擎技术、区块链技术、网络与运算技术、AI、物联网技术,使其具有了基本的界面构成、形象构成和社会结构。但是,这一术语并非来源于扎克伯格,而是来源于尼尔·斯蒂芬森20世纪90年代的科幻小说《雪崩》。20世纪后期数字技术兴起后,科幻小说家、科幻电影对之想象已屡见不鲜,除了《雪崩》之外,还有《神经漫游者》《黑客帝国》《头号玩家》《失控玩家》等小说、电影。甚至在讲述大宇宙命运的史诗之作《三体》中,刘慈欣也描述了一部VR三体游戏,其中描述的VR全身感知传导技术、记忆传导的区块链、更加强大的游戏引擎和云计算,以及人工智能NPC(非玩家控制角色)的嵌入与当代元宇宙技术几乎一模一样。元宇宙的技术与数字景观,成为元宇宙艺术的重要特征。

而另一些艺术家则致力于探索元宇宙参与性、交互性和即时性特征,网络行为艺术家伊娃和弗朗哥·马特斯(又名0100101110101101.org)可被看作古早元宇宙互动艺术家的典范。他们通过网络行为艺术解放图像和文字背后的本质:1998-1999的《达科·梅瓦之死(Darko Maver Death)》,以一个不存在的人达科·梅瓦的博客伪造了一起死亡案件,让数十万粉丝相信自己参与并目睹了一个艺术家从生存到死亡的过程。这场行为艺术,创造了如今虚拟人/虚拟偶像,复制了日常规则(叙事方法),并使之成为一场人人可以即时参与的游戏,并探讨了存在与虚无、生存与死亡、虚拟与现实的边界。

2021年现象级的NFT加密艺术为元宇宙艺术探讨又增加了全新的维度。尽管由于体制机制不够完善,NFT市场还十分混乱,但其数字藏品的加密形式加强了艺术品的数字化和数字资产的私有化。2021年年底,日本著名电影配乐家坂本龙一将经典作品《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上传至NFT市场拍卖。尽管近年来坂本龙一已转型为数字艺术家,但是他的NFT艺术依旧令人震惊:他将这首乐曲划分为595个音符,每一个音符为一个独立的NFT——这意味着,音乐被打散成为595个无意义的音符,任何人(即便全部买下来)也无法再次听到这首动人的音乐。在这595个音符文件中,音乐消失了,美感消失了,剩下的是一种承载着某个声音的数字货币,其匪夷所思的程度直逼《4分33秒》。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恰恰是一种元宇宙艺术的表现形式,它让我们不得不对艺术的未来和本质产生新的省思。

莱布尼兹说,“0和1可以创造整个世界”。如果我们确认“元宇宙”这个概念,我们也确认即将到来的新的技术革命,那么在元宇宙的维度里,艺术正在或即将经历着扭转:我们看到它对感知的冲击和扩张、和新经济体的同构、与参与性游戏无所不在的深刻关联。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这个概念的兴起,正预示着一次继文艺复兴以及乔纳森·克拉里所论19世纪“主观视觉转向”之后的,艺术本质上新的美学断裂?那么未来,它是否会走向一个极端?或是又再一次地回到原点?

现实即考古,我们拭目以待。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中国艺术报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