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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唐明修,
中国漆画界响当当的先锋人物,
四年前一场事故让他被判“脑死亡”,
58岁时人生清零,重新开始。
他出生于福建福州,
这里从明清开始就是中国漆艺的重镇,
26岁时,他的漆画在中国最高规格的美术展览
“六届美展”上获银奖,
和漆画界前辈乔十光、郑力为并列。
之后他频获大奖,
陆续在日、美、俄(前苏联)、德、意办展。
36岁,他在福州北峰山上修了一座“漆园”。
历史上曾拥有过“漆园”的名人有两位:
春秋时期的庄子和唐代的王维。
唐明修在园中半隐居十几年,
将古老的东方漆艺与当代艺术融为一体,
创作臻入化境,一再轰动漆艺界。
并称他为“东方漆艺第一人”。
他又在中国美术学院创办了第一个漆画专业,
2016年,他摔了一跤,进了ICU,
出来后要重新学习说话、认字、做饭……和做漆,
今年11月末,一条与唐明修在漆园相会,
聊起了他最近“失忆”的这四年,
这也是我们将推出的“中国隐士系列”首篇。
撰文 余璇 责编 石鸣
从福州城开车去北峰山,走国道,一路上要经过数个急弯。三十年前,这里完全是一片野山,溪水湍急,到了夏天,流水会变成瀑布,从山顶一跃而下,拍打石块,发出雷鸣般的声响。丛林掩映之中,是唐明修的漆园。1993年,他在海拔360多米的山上修了这个工作室,也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家。漆画界的人都知道这个园子。“漆园”两个字是王世襄题的。园子里有一只巨大的漆碗,一年一年,唐明修给它一层一层不断上漆。时光全都留在了这层层的漆里,化作了不同的纹理。碗直径超过六米,大得快撑破了屋子,想把这只碗拿出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先把屋拆掉。
唐明修在工作室里,身后是他做了20多年的大碗,是用毛竹搭起框架,再用瓦灰和漆制作而成的。如今里面堆放着杂物,他说有机会要把碗完成。得知我们来,唐明修特地提前一周上山,扫地、除草、收拾屋子,好让空置已久的漆园看起来不那么荒芜。四年前,他意外失足跌倒,差点死掉,医生断言他哪怕能活着出ICU,也是终生植物人状态。 然而他神奇地活过来了,还恢复了意识。58岁高龄,重新像牙牙学语的婴童一样,学习说话、认字、做饭、扫地……还有回到漆园,做漆。“历史上少有人敢称‘漆园’,因为那伟大而神圣的庄子曾是管理漆园事物的漆吏,”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写道。唐明修在这里,“一站一站地向着中华古漆文化回溯”,“由唐宋的丰腻而入秦汉的稳重,由春秋战国的瑰秘而入远古年代的朴质”。
漆屏风系列·局部 2000年
180cm×240cm
瓷器的英文叫“china”,漆器的英文叫“japan”。但实际上,中国是全世界最早用漆的国家。古人在山林中发现了漆树,砍一刀,树身会流出乳白色的汁液,然后氧化变成褐色,最后沉淀成神秘的黑色。把漆涂在胎体上,会让器物变得温润、光滑、轻巧、坚固、不怕水、耐腐蚀。漆器,是古人最早发明的“塑料制品”。
朱地彩绘棺头档 马王堆汉墓出土
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了朱漆木碗。两千年前的汉墓漆棺,证明千年不朽不是一个传说。东晋王羲之《兰亭集序》里写“曲水流觞”,酒杯放在小溪里能飘起来,又防水,毫无疑问是漆杯。几案是漆,琴瑟是漆,妆奁是漆……在早期古人生活中,漆器是日常用具,随处可见。
但漆又是极其金贵的。“百里千刀一斤漆”,这种只生长在亚洲的树木,必须长到十年以上才能产出漆液,而且工艺繁复。唐以后,随着瓷器兴盛,漆器渐渐退出了中国人的日常,变成一个次要的装饰品种,只为少数权贵所拥有。相比之下,在邻国日本,漆文化继续光大,发展为国宝级的文化遗产。
与古老的漆器相比,“漆画”是一个年轻的概念,出现于新中国成立之后。一些传统画家们感慨大漆温润的质感和浓艳的色泽,决定用它来创作平面的绘画,有雷圭元、沈福文等人。 作为漆画界的后起之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唐明修用磨漆画的技术创作了许多的精美作品,漆画、屏风……大部分都销售一空。我们在漆园里看到了他仅剩的几幅早年作品——《卓玛》《西藏的树》《唐古拉山》等。
《西藏的树》1985年
78cm×30cm
这种画非常讲究技巧,因为漆液很粘稠,要使其如颜料般在漆板上流动和停留,难度很大,既考验一个人的绘画功底,又得像匠人那样反复地涂漆和打磨,才能显现出色彩斑澜、杂糅交融的质感。
漆没有白色,要用成千上万片细小的鸭蛋壳拼贴出画面,再经过“揩清”推光的环节,使画面平滑光亮到可见人影。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手触摸,真是无法想象其精致瑰丽。画一幅漆画,从制作漆板到完成画面,大概得花六到八个月的时间。而此时作品并未真正完成,漆有自己的生长期,随着时间延长,漆的颜色会变,俗话称画面“开了”。这个过程得再等上四个月,一晃眼,一年就过去了。 “做漆,最重要的是学会忍耐与等待。”这是唐明修曾对学生反复讲的一句。
漆屏风系列·局部 2000年
180cm×240cm卖画给唐明修带来丰厚的收入,却也让他对自己的创作起了困惑:难道漆画就是不断地模仿油画,就是不断重复技艺?一定不是这样。他转头上山修起了漆园,专心在园子里发展自己的艺术。漆园虽美,但很潮湿,海拔虽不高,冬季却冷到让人坐立难安,说是在这里生活和创作,其实更像是一种修行。在漆园里诞生的作品,有如“礼器一般神秘而庄重”,“那是一种东方特有的仪容”。
《锦衣》系列,灵感据说来自一批刚刚出土的织物。唐明修选择在麻布上,直接让漆留下质朴而自然的痕迹。
《虫书》2003年
85cm×116cm
《虫书》,在漆和银箔之下,古书的残页若隐若现。那是他看到虫子把书给蛀了以后在想,那些文字都去了哪里?
还有《断纹》,那是他最具颠覆性的作品。漆能千年不腐,要想在漆面上看到断纹,要么是年代太过久远,历经风霜的漆面断裂,露出了内在的麻布胎、木胎,要么就是做漆的人出现重大失误,是一件残次品。 而唐明修的“断纹”,恰恰就是人为在制造“残损”,用人工的方法,制造出只有时间才能制造的痕迹。 他想让观者看到漆的另一面,是岁月沉淀之后的残缺之美。
2015年,唐明修在暑假期间将学生带回漆园,让大家从自然中获取创作灵感,图片由《HOMELAND家园》杂志提供。
2005年,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邀请唐明修下山,到美院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本科和硕士的漆艺专业,十年间培养学生百余人。 据说,曾有二三十个学生一起到医院打吊针,就因为对漆过敏。医生认定是集体中毒,甚至要准备报警。就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一个学生转系或者离开。2013年,唐明修在跨湖桥博物馆办了“源流——中国漆艺术精品展”,将青年学生的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他自己的大漆作品也陈列其中。这次展览,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如今的漆园,里面除了最初的几棵漆树,还有柿子树、银杏树、桂花树,以及大大小小的水缸、石磨、柱础、石雕。这些看似破烂的“宝贝”,都是唐明修一点点收来的。当年福州里有不少老房子,因改造被拆除,一些门窗、榻椅、饭桌、窗格,唐明修看着不舍,就买下来,再搬到山上。 工作室里,几张老木头桌子靠墙放着,桌上放了很多装漆的瓷碗,上面盖着保鲜膜,积了不少灰。据说都是些老漆,别看面上干了,再添一点儿新漆,它们又能重新“活”过来。
摔伤事故之后,唐明修把一切都忘了。唯一没忘的就是漆的感觉。在窗前的长条桌上,他把之前夹在书里的树叶一片片拿出来。都是漆过的,红的、绿的、金的、褐的……他把已完成的那些放在了一边,然后小心地拿起一片“裸叶”,用漆刷沾上调好色的黄漆,一点点涂起来。“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复杂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想把这些好看的叶子收集起来,涂上漆,到时候贴成厚厚的一本书,就叫漆书。” 和我们聊完天,他随身捡起一片银杏叶,对着太阳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捡起更多的叶子,叠成一叠,塞进吊钟的拉绳里。暗沉老旧的吊钟一下子变得很俏皮。他拉了拉钟绳,当、当、当……唤醒了整座漆园。 “我的名字里有个‘修’,可能命中注定就是要修点什么东西吧。”他笑道。
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扫地,做卫生。有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但是我不觉得累。我现在的身份就是农民,我在拿着锄头、拿着工具的时候,最舒服。 早上大概6点起来。第一件事情是狗,走到门口,就知道小狗在等着我,我把门啪一打开,说:福娃。等一下给你吃。然后它就尾巴一直摇。我拿碗装过粮给它,喂完之后遛一遛,然后洗个手,就开始泡茶。 我会拿着茶到外面去,天还没有亮,我就坐在那里一直等着,看天上的颜色慢慢亮起来。因为对面的山很高,晚上太阳落山,我也一个人坐在这,看月亮从山中慢慢升起。这个过程挺享受的。
茶喝完之后,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扫地,从上面的屋子一直扫到最下面的大门口,把树叶扫到有泥土的地方。每天的任务就是这样子。 去年来了一个和尚,他问我在山上干什么?我说扫地。天天扫吗?天天扫啊。后来他跟我说,寺庙里和尚都要扫地的。我大笑,所谓的修行,可能万众是一样的。 在劳作中,我会想到我的过去,特别是当知青的日子。那时候我十几岁,任务是养鱼,每天要割鱼草、拉板车,凌晨4:30就起床,去很远的地方挖草,然后运回来,分量够了,就倒到鱼池里。 山上的劳作和知青时候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我甚至觉得很幸福。我做漆做了几十年,漆本来就和农作有关系。 中国的大漆,原材料来源到现在为止还是靠漆树。漆树在哪里?在自然界的山里。包括我的园子里面,漆树都会从石头里长出来。
最早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修漆园?当时我的好朋友吕德安从美国回来,我们喝酒,聊天。他说,还是希望在福州有一个住所,想去买房子。我说买什么买?就随便找个地方去盖不就完了吗?我们到乡下去盖。 后来遇到了博物馆的朋友何连,他把我们带到这里,溪水非常漂亮,旁边还有一条水渠。爬山的时候,我觉得嘴巴好渴,没有水,朋友说,这个水就能喝了。他把手先洗干净,把水上的落叶拨开,喝水。 喝的时候突然起风了,飘来很多叶子。我捡起来一看,红色的叶子,我说这个是什么树的树叶?他在旁边一开始不说话,后来就笑了:亏你还是个漆画家,这是漆树叶,你不知道?我当时觉得好惊讶,真的是漆树。我跟吕德安说,我要盖在这里,你想盖再去找地方。这里就变成了我的地盘。王世襄还给我的园子题了两个字:“漆园”。 当时漆画界注意到我,觉得我跟他们做的不一样,我想也是因为我在山上生活和劳作,因为这个园子。
当年我们上山的时候,是沿着溪爬进来的,没有路。那么大的石头,是请了很多农民帮忙搬上来的。 吕德安和我一起去买砖块,一大卡车的砖块,在天黑的时候运到山上,然后司机师傅说要搬掉。那时候农民都休息了,怎么办?我就说自己搬! 搬到整个手全部磨破了,全是血。天亮的时候,我的手都不能动了,但真的都搬完了。后来手肿了一个月才好起来。在山上,我经常干这种很傻的事情。可能我就是一个劳动者的命。
早上起来,打开漆园的内门,福娃——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正拼命摇着尾巴,漆园的生活从给它喂饭开始。那天早上,我太早起来了,一边在想美术馆展览的事情,一边又关心盖学生宿舍,可能太累了,不小心就“啪”一下从上面摔了下来。到了医院,医生已经基本上给我定性:要么就是死,要么活过来,活过来也是93%的植物人。 ICU出来之后,有一年多,不会说话,所有的记忆都丧失了,连自己的亲人都记不起来了。朋友来看我,我不认得,字也不认得了。我自己做过的东西,都忘了。挂在我家的那些东西,我画的唐古拉山,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我做的吗?扫完地,唐明修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桌上又积了几片落叶,他拾起一片,对着太阳感慨道:真是太美了!
生病四年后,我第一次重新进这个园子来。简直不敢相信,我怎么会拥有这么好的一个园子?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工作室,靠山靠水,我甚至觉得是有点过分了。我这一辈子还能享受到这么好的环境,我很感恩。 过去好朋友来漆园,最爱我给他们煮菜,他们说我煮得很好吃。一来七八个人,就煮成一大锅。在农村,你可以买到土鸡、土鸭,很鲜美。 生病之后,我忘了怎么做饭了。我就让一个朋友教我,先打开煤气,然后点火。最关键的,是煤气要关掉。
“今天福娃怎么配合得这么好啊?”黑狗福娃是唐明修在山上生活的好伙伴。
半个月前,吕德安带了一个北京的朋友上山,我突然想我能不能煮一下?我在冰箱里找到肉,还有鱼,就随便切一下,先用油炒一下,加了盐巴。 我想起来过去煮的肉好像是红色的,就去把酱油给找出来了,倒了点进去,又倒了点酒,生姜、大蒜、盐巴、酱油、肉、酒。另外一个鱼也是放生姜、大蒜,最后煮成汤,然后还炒了个青菜。 吕德安叫我:过来吃饭了。我说:不是,你过来吃饭。他说:你说什么?你怎么叫我吃饭?他就走过来,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饭菜,傻掉了:这是你煮的?我说: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煮菜。他好高兴。 他说:你知道吗?你过去菜煮得非常好。我说:今天可能是你吃的最难吃的菜。吃完了他说:我真的不是拍你马屁,真的很好吃,跟过去的味道一样。我说:味道你还会记得?他说:当然会记得。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现在在山上,我全部靠自己,也可以过活。吃得很简单,有时候什么菜也没有,但我不在意,一碗白米饭就很好吃了。
摔下来以前的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漆。做平面的作品,也做立体的,还把收藏的一些老东西进行修复。当年去厦门工艺美术学校读书,我一听是学漆的专业,心里其实是很反感的,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童年。
童年时我们借住在农民家,是当地村里面最富裕的一家人。房子很大,有一个角落里全部放的是棺材。以前农村都会为老人事先做棺材。老人家突然走了,就把棺材就拿出来了,请来木工和漆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髹漆。当时漆给我的概念,就是死亡!死亡的另一面,是不朽。漆工告诉我,这是木材最好的涂料,颜色漂亮,埋在土里几千年都烂不了。我还记得漆工说:小孩,不要过来,这个漆会咬人!福州话管过敏叫“咬人”。如果过敏了,手和脸会肿起来,皮肤发红发痒,有时候甚至是几个月、半年一年才恢复过来。漆画班的人有时候到别的班上,人家都怕你,在食堂吃饭也只好独坐一桌。 毕业时候,在王和举老师的帮助下,我很幸运地被分配到福建省博物馆,做广告、布展,这段经历对我帮助很大。博物馆里有很多文物,考古挖出的宋代漆器,漆碗、漆箱,都放在那里可以随时看。挖出来的东西里有一个棺材,棺材上面也涂着漆,很漂亮。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怕了。那时候我们年轻人都住在一起,房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那个漆棺就在走道的尽头处。当时,王和举老师跟我讲,你现在要花大量时间读书,要看博物馆的东西。做广告没问题,漆不能丢掉,要把漆的专业一直要做下去。 那时我就拼命地工作,是个工作狂,所有工资都花在做漆上面去了。我跑到漆厂去买漆,那些卖漆的工人都看着我:你这个小伙子,你工资这样子你来买漆?我说,只要有人给我口饭吃就可以了。后来他们都认识我了,就会便宜一点卖给我,成为很好的朋友。
《曝日头》1984年
没想到的是,1984年第一次全国“六届美展”,我的一幅漆画《曝日头》获得了银奖,我一下子就成了中国美协的会员!那时候才26岁,很牛啊,就把所有的精力又投入进去,做这个展览、那个展览,每天好多事情。2005年,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先生邀请我去,开创了美院历史上第一个漆艺专业。 走之前,我告诉了王和举老师,他好高兴,说:如果你能把传统的漆、福州的漆传到学校去,让年轻的一代做,漆会发展得更好。美院里的第一次学生展览,我们是在跨湖桥博物馆举办的,那里曾出土了8000年前的漆器。好多人都没想到,现在学生能够画出这么好的作品!这个时候漆画开始在全国推开了,各大艺术学院,都开始创办漆的专业。 但是在学校工作是非常辛苦的,每天对着好多学生,我早上最早去学校,晚上最迟走。所以后来福建省政府又叫我回来,去福建省美术馆工作,我想到如果回到福建,我就又能回到我的漆园了,就答应了。 我也舍不得我的学生,在漆园里专门给学生们留了工作室的位置。他们可以到这里来学习。
1986年,唐明修在日本办展,展出了一批《敦煌》主题的漆画,震惊四座,那是他两次前往敦煌后创作的作品。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怎么去的日本,怎么办展,唯一的印象就是,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日本人会这么喜欢漆画?后来他们把那些画全都买走了。 也幸亏在日本卖了这些画,我才有了钱,修这个漆园。可以说,没有日本的展览,现在就没有我的这个园子。喜欢我作品的日本人,很多是了解中国历史的人,他们也很喜欢中国的书法、诗歌、绘画,还有文物。 其实喜欢漆和做漆的人挺幸福的,因为他可以和历史对话,和时间对话。我的小孩现在在英国学艺术,学画画,我非常希望他能够把大漆与西方的文化做交流。 后来我去东京艺术大学,去参观他们漆的专业,看他们的教室、陈列室,他们做的大都是日用器物。看到那些完美精致的器物,我真的挺佩服他们。
日本的漆和中国的漆,是两条路。日本人做漆,是把漆作为一个手艺,要在社会上流通,要和民众的生活对接。 中国的漆比日本更自由,更思维化。中国的漆画做的好,可能就像一首诗,一支音乐。 器物方面,清末民国的时候,我们福州最厉害是做脱胎漆器。有一个沈绍安老先生,他当时做了很多的器物,日用品,在那个时代,他已经开始将东西方文化融合和交流,有咖啡杯什么的,而且有流传。
但是,现在我们国内,漆发展到今天,销售有问题,陈列有问题,审美也有问题。
《雨声》2003年
86cm×72cm
做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特别耗时。做一张漆画至少三个月,甚至半年、一年。漆器也是一样,上一层漆,你要等它干透了才能再上一层,全部完工要等很久。做漆用的漆液,也比一般的绘画材料都贵。因为它是从漆树上来的,量很少。加上制作工艺又繁复。投入这么大,卖不上价,就很难挣到钱。有些过于艺术化的东西,不适合挂家里,艺术和生活的接触,又是充满了矛盾的。 所以只要有学生愿意做漆,愿意留在这个行业里,我都非常鼓励。 我对学生们说,也要做一些日用的东西,要考虑到民众的审美,要让漆和老百姓发生关系。与此同时,坚持做一两件艺术品,哪怕一年做一件,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也做出十件了。
漆园总是在呼唤我
虽然生了一场大病,什么事情都忘了,但我这一生可能就是离不开烟、酒、茶。
那天我和吕德安喝茶,我看到他从口袋里面拿出一包烟来,我已经不认得这是什么了,就问:你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然后德安告诉我,有一次,我们两个人在水里面石头上坐着抽烟,然后我说德安,我跟你打个赌,我如果把这个砸掉的话,就不抽烟了。德安心想,你怎么会舍得把打火机砸掉?那是我的学生,一个美国女孩送给我的,是很好的打火机。我说你看着,我就“啪”地把打火机扔到了水里。然后他说:啊呀,你不要它就给我嘛。从那之后我就戒烟了。 德安说:你刚才问我吃的是什么,就是当初我们打赌的“烟”。 我就让德安教我抽。他给我点上,说:不要把烟吞下去,你吸完就都“呼”地吹掉,不要从鼻子这里出来,你能做到我就给你抽。我说好。 我觉得挺好玩的。回去就偷偷拿钱去到店铺里面去买烟。从那个时候就又抽烟了。 还有喝酒。我现在就是一天一小杯,不会醉。前几天我在打扫卫生,闻到一股什么味道,我觉得又像酒,又好像有点馊掉了。我到处找,找到一口大缸,我就把它慢慢往外移。缸很大,我只能转转转到门口去,慢慢倒出来,原来是我们福州的青红酒。现在我觉得挺可惜的,怎么就这样倒掉了?但也可能是坏掉了。
《造物》系列,2004年
上:23cm×75cm
下:52cm×33cm×12cm整理院子的时候,我又挖到一个木头,可能是以前我收集的,可以插花,可以做笔筒。当时里面有非常多白蚁,把它蛀空了。我有点残忍,烧了一锅开水,直接浇下去把它们冲走。然后用笔刷刷刷,刷干净之后我都看傻掉了,这个花纹太漂亮了!我在想,艺术家画了半天,真的还不如和自然界对话,它甚至不过是用虫把你蛀掉,就把你颠覆了!我在烧杂草的时候,看到火。火,在黑暗中点亮,你经过它全部烧成粉,最后回到地上。 人生其实就像稻草一样,有一天可能走了。树和草长起来都很漂亮,但是也会落下去,花也会落下去。火会亮起来,火也会灭掉。
早上起来,唐明修都要喝上一壶茶。冬季的漆园很是湿冷,一杯热茶,就可以带来很多幸福感。
人生总是会遇到很多所预想不到的事情,但是你应该要宽容一些,去面对和接待,可能这样就会快乐起来。 我想可能最迟是明年,除了扫地之外,就回到工作室开始做一些创作。通过我的学生,重新认识漆的材料、漆的制作,然后我来做一些漆器、漆画,我忘了那么多东西,现在我的学生反而是我的老师。 以前我要求很高,经常颠覆自己,原来想的计划又改变了,又重新磨掉,一直到让自己满意为止。甚至有一天突然发现有一个角落又不对,又给它重修。我也会去想,别人喜不喜欢?但现在我要做,一定做自己想做的。不过我一点都不急,我就顺其自然。 我会跟学生说,不要去追求那种所谓的成果、流行、时尚、地位。如果说有这么一个心态,你还能够继续把你学的东西做下去,它一定是水到渠成。
从侧面与里面看漆碗,也许有一天,这个碗会变得五彩斑斓,也许继续保持原样。每个来漆园的人都会问我,什么时候把这个碗做完?有一天我又坐在这里看着它,突然间记起了它的名字:漆园碗。
它记载了漆园里的山山水水,和工作室的所有的器物。漆园就像饭一样,装在这个大碗里面。 在我院子最前面的位置,有一棵漆树。每次我走到这,看着对面的河流,听到溪流的声音,再看到漆树从没有树叶到长满树叶,长满树叶又变颜色,漆果变干、变硬,就知道又是一年了。一年一年,漆园总是在呼唤我,与我对话。我觉得这都是以心相换的。 今天大概是我四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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