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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男教师每天在同一地点拍照,坚持10年,美得动人

点击右边星标 一条 2021-01-28

每天一条独家原创视频

60后上海人,

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书已有20余年。

早在80年代,他就已在上海艺术圈成名,

90年代成为上海抽象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但跨入新世纪后,

他主动与熙攘的艺术圈隔离,

搬到离上海市区30多公里的郊区,

一“藏”,就是10多年。

《负片》系列展览现场

《负片》系列 玫瑰花拍摄

这10多年来,

他坚持每天在家中的同一个位置,

拍摄一张照片。

前些年每天拍一张明代家具的桌角、凳腿、案头……

之后每天拍一朵玫瑰花,

用的是完全自己原创的一种拍摄手法——

负片拍摄。

精准把控拍摄的光线、位置、造型,

洗出大画幅相机的负片,直接变成作品。

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高级灰。


迄今,他创作了两个负片系列,家具和玫瑰,

每一张作品的诞生,都仰赖严格的计算和控制,

从成百上千次拍摄实验中,

才能最终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年末,一条探访了秦一峰的工作室和家,

与他聊了聊拍摄、创作与生活。

撰文   叶荔  责编   陈子文


从上海出发一路向西,经过1个多小时的车程,市区的喧哗一点点销声匿迹,直到归零,我们在一个早年的僻静别墅区,敲开了艺术家秦一峰的家门。一向准点的他,已等候多时。
家中最抢眼的,是他的拍摄区,一台大画幅相机,脚架底部结结实实地套了沙袋,以便长时间曝光的稳固。地面成摞的书、手写笔记,与他朝夕共处超过10年。相邻逼仄的暗房、检阅底片的灯区、被贴上各色标签的文件柜……犹如一个科学家的实验室。

而工作区转个身,无缝对接他与夫人的家——厨房、茶室,堆满花草的阳光房。桌椅、条案,小憩的罗汉床,都是贴心修补过的明清古家具——秦一峰是明代素工家具的重要藏家。
抬头,是一组高浓度的灰色照片,“是假山石吗?”我们试探着发问。
“不,是玫瑰。”

《2020.12.11 10:53 阴》

《2020.10.21 11:02 阴》
 灰玫瑰的诞生 
秦一峰的“灰玫瑰”,远看,是一大片稳定而纯粹的灰。
走近才发现,是玫瑰花瓣若有似无地飘在这片浓郁的灰色上,又好像融化在背景里。

看整体,有的呈玫瑰的自然造型,有的呈不规则的几何造型;再靠近,能读到一片花瓣的纹理、脉络,被泥土覆盖的斑斑点点,细节的信息量巨大。
在现场看久了,会感觉到物体慢慢进入纵深之中。
圈里很多人不明白,秦一峰为什么去拍玫瑰花?
“它来源于我的生活,每个节日都送玫瑰给夫人。”在秦一峰和夫人的家中,新鲜的、风干的花束随处可见。明代的罗汉床正上方,就悬着一支凋零的玫瑰。

霉变后的玫瑰花瓣

他拍玫瑰,更关注盛放之后生命的衰败,“它生命终结以后的细微的状态”。
为了加速花的枯萎和霉变,他也会干预,加水、放在户外晾晒。
最后也最为关键的一步,还要用蚯蚓排泄出来的土,碾磨成灰色的颜料,为玫瑰花瓣“上色”。
然后,花瓣们被重新组合,再通过大画幅相机拍摄下来。负片底片洗出来,直接扫描后打印输出,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玫瑰系列摄影作品。
这样的操作方式完全是原创,秦一峰把它称为“负片”系列。
相对常规摄影,这些照片的黑白关系正好完全相反。现实中最亮的地方,在作品里最暗;最暗的部分,又最亮。除了略过从负片转正片的过程,拍摄环节和显影过程,都严格按照摄影规范走。

2017年 负片系列在余德耀美术馆首次展出

2019年 负片系列在香港展出

从2019年到现在,秦一峰的灰玫瑰已拍了几百张,但相对满意的不过20来张。每次展出,在精细调配的灯光下,总有一种肃然的气氛。
从标准摄影来看,这些照片过爆、对比度太低,是彻底的失败品。但“负片”系列在艺术圈、摄影圈都引发不小的轰动。
摄影评论人顾铮对秦一峰这一持续经年的影像实践,给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他“对于摄影原理的本质的思辨的结果……不容置疑地、完美地证明其自身是关于摄影为何的摄影。”

1986年《M行为》上海虹口区文化中心,上中红衣的为秦一峰
 先上山,后下山,

 才能有属于自己的高度 

对于艺术创作,秦一峰跟我们打了一个“上山、下山”的比方。
“我们接触艺术,都是看别人的东西过来的。中国传统的、西方传统的、西方现代、当代的艺术,就好像一座座大山。但是要想自己搞创作,你必须从山上下来。”
“下山的时候,有一样东西要带下来——就是高度感,但别人的风格、语言留在山上。从平地从零开始做,即使个人的力量只能做起来一点点的高度,但这个高度是属于你的。”
而人生的前半段,可以说他在爬一座又一座的山。

青年时期的秦一峰 1988年上大美院火车去甘南写生
秦一峰1961年出生在青海,但是一岁就到了上海,跟祖母一起生活。家里条件还不错,生活来源都是父母从青海寄过来。
父母怕他在外面闯祸打架,就希望他在家待着,干什么呢?——写毛笔字。写完了就寄给父亲,“什么字都写,什么帖都临。”
当时祖父母在上海闸北区开中药店,有很多瓶瓶罐罐,上面都贴了药名,他会拿自己写的字,把原来老的瓶贴上面的字全部换掉,换成自己的,“有点像现在做展览的那个感觉。”
从小到青少年时期的秦一峰,爸妈离得远、管得少,做事向来独立自由,什么爱好都自己钻研,国画就是自学的。1977年恢复高考,为了考进上海工艺美校,他又学习苏派(苏联)的素描、西洋的色彩。


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的工作室 1980年代

位于西苏州河的工作室 1990年代

80年代初,一股个性解放的力量、新的激进艺术的火,在上海的艺术圈燃起来。
发生的源头主要来自两股力量:一路是上海戏剧学院,偏向主流和精英;另一路则来自当时地处偏远郊区的上海工艺美术学校。这是个没有权威之地,更草根,老师是后来85新潮的抽象画领军人物——余友涵,一批学生中,便有秦一峰。
中国传统打的底子在,秦一峰又从老师那里接触到西方现当代艺术,及搞清楚了什么是塞尚——将画从一个焦点透视的空间图像,逐步回到画面本身的二维平面结构。
工艺美校的学历是中专,毕业后秦一峰先上了两年班,不太愿意,还是想单纯画画。1985年考取了上大美院。
因为前面有一大批上山下乡的青年,他感慨当时一帮子同学,大家上大学时年纪就很大了,但是非常投入,充满热忱。而且当时还没有形成画廊的机制,“没什么卖画的概念,美院学生们就想着怎么把画画得好,跟现在很不一样。”毕业后他继续待在了美院当老师。

 1986年布雕行为,在茂名南路近淮海路
布雕行为作品 秦一峰、丁乙、张国梁 1986年
当时搞艺术,即便在美院也是以“写实”为主,而秦一峰写字、画抽象画、做行为艺术,“边缘”得很,也玩得很过瘾。

1986年,25岁的秦一峰跟着老师余友涵,参加了在复旦大学举办的“现代绘画——六人联展”,他很感性地手绘了展览海报,印请柬,并即兴写下:“能够静静地独自思想,我感到难得而宝贵,我用这些抽象的形象来表现我的安宁。”

后来在凹凸展,他又和丁乙、张国梁一起做《街头布雕》,利用20米长的黄布缠绕身体,把自己的身体转化为雕塑,出现在上海街头、人民饭店……而那时候,行为艺术、行为表演这些词汇,都才刚刚被舶来中国不久。

之后各种大大小小的展览,包括1989年,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的中国当代艺术大展。

《线场》丙烯画 1992年
到90年代,秦一峰渐渐安定下来做抽象画,有了第一个成熟的绘画系列《线场》,想要用线条,取消立方体的空间感,做成极致的平面。看似简单,但有丰富的视觉体验。
直到50岁,因为一次拍摄的机缘,他找到了自己的原创摄影方式,“下山”创作的冲动再次被激发。

 50岁开始摄影,当年的动机回来了 
2006年,一直在上大美院版画系教书的秦一峰,接到学校编教材的需求。
因为收藏明式家具已有十多年,秦一峰花了3年,编了一本200多页的《明式素工圆方形制》,撰文、拍照、排版,全由一个人完成。


《明式素工圆方形制》
在拍摄一个桌角局部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照相机的诞生,是为了呈现一个东西的立体感,我能不能逆着来,把一个立体的东西拍平?”
把立体的做成平面,曾经牢牢支撑着90年代秦一峰的抽象画创作。但当时是用画的,更顺利成章,如果用客观的相机记录,把物体的立体感消除,矛盾感更激烈,会怎样?
时隔近10年,“做平”的动机,再次被扣响。

2012年的实验过程《2012.03.13 11:00 晴》

实验过程2012-2014

2014年 “实验成功”的桌角 《2014.02.23 12:38 晴》
“负片拍摄”的第一阶段,从2010年开始持续了整整3年。期间他只做了一件事——拍同一个桌角,拍了140次。

不同的拍摄位置、时间、曝光时长、用不同地区生产的胶片显影……最后一张自带“灰”的底片里,器物与空间、前景与背景,几乎被“压缩”进同一个平面。“30公分的桌角景深,终于给做平了。”秦一峰第一次认可了自己,为几张满意的负片,标记上黄色小圆圈。


《2013.10.23 12:20 多云》

《2013.12.07 14:56 雾》

第二阶段,秦一峰选择拍家具残件的局部,以极致地突出树这一生命的衰变。
他笑称自己房子里这么多古家具,其实都是树的尸体。一棵活了四五百年的树,被人划分为不同材性的木头,再做成家具,在制作和使用中它们进一步残缺破损,都是树生命的衰变史。
走近细读每一个残件,切削的边缘、刻划的表面,都被定格。

2020年021艺博会白立方《负影》秦一峰个展 三联作品

2019年至今是第三阶段,让物体“消失”在画面中,看不到对象。拍家具局部,及新加入的玫瑰系列,“把这两种有生命的物体的物质性,都消解掉。”


2020年4月创作的三联作品

家具系列中一件三联新作,拍的是明代素工平头案的三个局部,每张画面都有一个亮点,现实中是木材交接处的暗部,秦一峰觉得不仅去“读”,还可以去“听”。三种声音,组合在一起形成对话。
第一件,是木头一个卯眼,用锤子凿出来的,仿佛听见它在强烈地反抗;第二件,两个眼是用锥子钻出来的,锥子跟锤子的声音不一样,不激烈,慢慢钻进去,仿佛不情愿但不敢反抗;第三件则是一条细细的白线,似乎愿与人温和相处。

 本分:少做,但做足 
尽管做摄影起步晚,算高龄学徒,但秦一峰有一股“做足”的劲头。
仔细关注他每一张作品命名:
“2020年12月10日,13:09,阴;12月11日,10:53,阴;12月12日,10:55,晴……”

逐一解码就会发现,是特定的时间和天气,共同促成了一件作品的诞生。

他一天只拍一张,每一次拍摄像对待一场缜密的科学实验。


起床后,拍摄准备工作得一直忙到中午:测光、记录,构图,处理拍摄物体。准备妥当后,拍摄从中午开始,最难的地方有两个:
一是背景,实际并不存在一个灰的对象,而是用充足的时间去曝光,在自然光配合下,去“调配”出灰色;二是所有地方都须实焦,因为一虚焦,空间景深感就出来了。
为此,镜头光圈得开到很小,长曝光——有时甚至长达两个小时。在这么长的曝光时间内,不能有半点松懈,精神要高度集中。哪怕一点点细微的意外,比如门外一辆车经过导致地面的轻微震动,都可能干扰拍摄。

到了晚上,在暗房把当天的8x10的片子洗出来。除了肉眼看,他还要把负片扫描,在电脑里放大31倍后,仔细检视。结束常常已近半夜12点。
每天如此循环,一过十年。
“有时候晚上就喝点酒,看着那张挂在暗房里的还有点湿的片子。”秦一峰说起这个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愉悦心都要溢出来,“我就这样,一天一张就够了,两张就累了。你肯定是要很自由地去做,创作的过程是很享受的。”
夫人也打趣道,“一看晚上他开了什么酒,就能判断今天拍摄的满意度是多少。”

2013年 和夫人在吴哥窟

秦一峰和夫人在这套郊区小别墅里,已住了十余年。最近的商场开车要半小时,偶尔进城,都觉得对上海有了新的体验。
“跟上海隔离了。”他开起了玩笑,“几个月前有疫情,最近的病例都要30km之外。
家里一直控制在恒温20度,正好是洗片子需要的温度;夫人又特别爱干净,正好做片子也需要无尘的环境。
并不太需要的,他选择主动控制,譬如每天看微信的需求。现在绝大多数时间用的是老式诺基亚手机。
谈到周围年纪相仿的朋友都非常成功,他理解一个艺术家需要过“两关”。
“一个艺术家卖不掉画,并不影响创作热情,继续在画,算过了第一关;还有第二关,大卖了还能继续画得更好,这就算第二关过了。”

家里到处都是过往的“实验”作品

他常常谈起死亡,就像他常听的音乐,布鲁克纳的《第七交响乐》的第二乐章,马勒《第九交响乐》的第四乐章。尽管没有死亡经验,但是家具和玫瑰要表达的、自己生活的规划都跟死亡有关。
他按照自己能拍到75岁的节奏,做了接下来15年的创作规划。拍玫瑰到熟练掌握后,就要丢弃掉,开始第三个系列。
也期许自己死后,别人依然会觉得自己的作品“耐看”。

客厅的明代素工四平面条桌

40多岁的时候,秦一峰有一次把骨头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不能动。啥事也不能干,他胡思乱想了一通。
到了50岁的阶段开始摄影,他觉得好像自己又重新开始了。
现在,他快60岁了,大部分时间投入在创作,玩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 
客厅里的一件明代素工四平面条桌是他的心头好,内部有藏得很深的暗榫,他说自己是从明人那里习得“少做,做足”。
“你看哪怕是出不了名的木作艺人,他都会把一张桌子做得那么好,这是本分。我也是这样一个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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