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后,四川都江堰生人,
曾在成都公安局工作20年,
2003年加入成都市人民警察学校,业余时间则全部拿来搞摄影。
荒诞,伤感,温暖,喜悦,混杂其中。
引发了观众和网友的强烈共鸣。
编辑 叶荔 责编 陈子文
在与朱林约定见面的一小时之前,一条终于收到了他发来的定位信息。“我们一会就在这个点位见。”身为警校老师的朱林,沟通起来很干脆直接。 开出成都三环不远,我们抵达了定位点。此时手机地图告诉我们,方圆几百米没有收录任何店铺信息,而眼前所见,确是热火朝天的小工业聚集地和大片民房,虚拟与现实的对比,一下就怔住了我们。抓起一个佳能单反,整了整肩上朴素的背包,朱林带着我们朝路口的一家电焊铺迎了上去,用方言与店主熟络地聊开。 “疫情的时候有没有回老家?”“回了回了,不过我很早就返回成都来了。”“疫情对生意是否有影响?现在身体还好,手还好吗?”
十几分钟过去,临走前他才按下快门,拍下几张劳动者手部的特写。“因为我以前就总来看他,知道他手因为工作受过伤,这一片很多人都搬走了只留下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左边是两层高的出租屋,右边还是农田。“曾经这里有1万多人。”朱林说。现在,这里就是一处典型的“非城非乡”之地。我们一路路过了卖酒卖肉的流动摊,在棚户里搭出一张矮桌吃饭的一家人,清理废品的年轻夫妇,还有在刚拆迁的现场取砖块的青年……碰到形形色色的人,朱林总有办法跟他们闲聊上三五句,让我们想起他曾说:“我不想用长镜头远远地去拍摄城郊的这些人,而是让他们能够听到你的快门声音,但又完全忽视你和相机的存在。”
朱林1962年出生,父亲是泸州人,母亲来自阿坝州松潘县。1978年刚恢复高考,爱画画的他一心想考四川美院但遗憾落榜,身为家里的老大,就去参加工作了。一开始在运输公司,常年开着大货车拉煤、拉石头,但他总是随身带着速写本,一有时间就观察当地,并写生。1982年调到温江地区公安局工作,后来温江并入成都市后,就到了成都市公安局,一干就是20多年。2003年,成都市人民警察学校(现在更名为成都市公安局训练支队)需要招募实践经验丰富的警员担纲老师,朱林加入了警校,日常工作就是为年轻警员讲授开展群众工作的方法。跟学生交流的时候他总说,要学会观察生活,要去洞察人性。80年代末,朱林有了自己第一台相机,国产的珠江201。当时跟随成都的主流摄影大军拍自然风光,闯高原,几乎跑遍了藏区的角角落落。2000年初,他渐渐转向人文摄影。
从2010年开始,一头扎进城郊这个主题,到现在已经拍了20万多张,记录下城乡结合部的10年变迁。朱林最密集、疯狂拍摄的10年,也是中国城市化进程最快的十年。“有时候今天踩好点,第二天去,那个地方就拆了。”
2007年,我听说成都一个很有名的工厂区面临拆迁,当时就想跟着社区民警去看看,记录一下厂房建筑。转了几圈之后,负责那个片区的管段民警又带我到工厂旁边的棚户区走访,街坊们都跑出来跟他聊天……那天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的太不熟悉成都了,原来成都城郊的人是这样一种生活状态。于是就开始持续地关注这片处于城市边缘的区域:城乡结合部。 它是在城市向外扩张、农村不断消失的进程中挤压出来的一片缓冲地带。既不是完全的乡村,也不是真正的城市,永远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而且当时我就从那个民警身上了解到,如果要拍摄这个区域,我就要跟他一样先熟悉这些人,不然绝对不可能深入。我最熟悉的走的最多的就是成都。80年代成都有了一环路,之后又有了二环、三环路之后,城乡结合部快速出现,10年,面貌完全改变了。最典型的一处西郊跃进村,存在了很多年,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到了3万人。城郊有一些共性,新工地周围一定很快就开出小吃店、理发店,买卖旧衣服、供应蔬果肉粮的摊位,都用来为邻近的工人提供服务,往往都和大商场有差价。驻扎在城郊这个区域里头的人也很混杂,既有当地人,也有外来的。
有的就在附近打工,也有的在城里头打工,到这些地方来租房的,甚至还有自己在城市有套房,租出去再搬到城郊来租房子住的。毕竟城区单元楼的一间房租价上千,在这儿房租只要几百。差价的存在,就促成了人口不断地流动。
这个地方充满了危险感,但是深入进去,各种各样的生活样本都能找到。有很多纹身很酷的年轻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但一接触就会发现,其实他们老实巴交的。那些左青龙、右白虎的图案,都是为了壮胆给自己打气。
工厂区附近,甚至铁路旁边,你会经常看到一个人蹲在那里,静静地抽闷烟的,一抽就是五六根,一列火车过了还在那儿抽。他们可能很迷茫,也跟内心的能量难以释放有关。我也赶上过几次欢天喜地地结算工资的小场面,他们忙碌到年末,一次性拿到全年的收入。尽管微薄,但是内心的喜悦也掩藏不住,笑里也有焦虑,很复杂的情感。在刚拆迁的现场,经常会看到很多人连日赶工,把拆下来的砖块表面的水泥剔掉,拿去卖钱,一匹砖能卖三毛钱。这种最下游的工作,很多时候是妇女来做。有一次我就问一些正在休息的劳动妇女从哪里来?她们回答是凉山的美姑、布托、昭觉,她们能走出大凉山到城市里来挣一份自己的位置,其实很勇敢。
我还遇到了很多在废墟上玩耍的孩子,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搬了九次家了,还有的拿着捡来的破碗筷,要给全家的亲戚都摆出一份大餐来。
同时,因为长期在那些城郊行走,我才有机会和各种荒诞的场景相遇。 扎眼的红绿灯,经常在田边出现,只是因为规划的道路已经到了那里。
工棚里头打工的人,把巨幅的房地产楼盘广告画糊起来当作遮风挡雨的外墙。但他们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住上那么好的楼房。 还有其他各种时髦的广告,比如一张猫眼的广告,种菜的老农就把它装饰成一个工具棚。到第二年去看还在,只是颜色褪去了大半。更普遍的,一边是丰收的粮田,一边是兴起的工厂,粗壮的烟囱把阴影投射进田地里,背景则是云雾缭绕里的一幢幢高楼。这里有农业与工业的冲突,城市与乡村的争夺,以及当地人与外地人在沦陷了的田地间,无法预知明天的悲喜。 刚开始拍摄城乡结合部,我经常遇到别人愤怒的盘问。尤其一些工棚小作坊的,因为担心产品被追查,对闯入的陌生人怀有天然的敌意。最严重的一次,三个小伙子过来抢我的相机。 后来我就依靠“长期主义”的办法,先长时间和他们生活在一块,用时间消解人的误会,以对等的身份状态反复出现,不知不觉间混入他们的视野,让他们习惯“那个照相的人”。甚至有时候,我还会适当虚拟身份。比如有的地方我每天去,在那儿走来走去考察,我就跟当地说因为每天要走到一万步,相机就是“拿着耍”,拍着解闷。我第一次深入接触拍摄对象的尝试,其实要追溯到将近20多年前。 那时候我常给杂志拍摄选题,有一次受邀给《国家地理》杂志拍摄专题《亮出你的家底》。我对藏地熟悉,就去了四川阿坝茂县,找到一户羌族人家,拍他们的传统民居碉楼。当时要把那户人家所有的家具搬到房子前头来,花费的时间很长,我就跟那家人做了一个不太正式的采访。那次拍摄计划对我自己创作的触动很大。
因为跟当地人的长期接触,我也体悟到很多真实的感动。有个母亲靠捡破烂供养孩子,当小孩考入第二外国语学院、还有机会出国留学的的时候,她给暂住房的邻居翻看手机里的喜讯,又骄傲又含蓄。卖肉的大哥,毫无保留地跟我分享生意兴隆的奥秘,但说起乡愁又欲哭无泪。
也有人请我走进他们家里面去。即使周围都拆得破败不堪了,但很多人家里还是收拾得有条不紊,哪怕衣柜是捡来的,镜子是用胶补起来的。有一家的妈妈说,要让孩子从小养成一种习惯,要有尊严,不要向生活低头。
还有在路上叫住我的兄弟,特意让老婆打一碗洗脸水给我,我接过毛巾一摊开,发现毛巾已经用成深灰色。我当时真的犹豫了一下,但当我把手伸到盆子里,那股子温暖还是让我内心一下就融化了……
曾经我也遇到一些拍摄上的瓶颈,跟很多人一样故意去寻找一些冲突对比很强烈的场景,或者仅仅是把废墟记下来,都是为拍而拍。 后来还搞过一阵影像实验,把自己年轻时的油画功底拿出来,用画与摄影结合。2015年还做了多重影像,觉得一张照片的力度不够,寄希望素材叠加后能给出更丰富的信息。但最终,我还是回归到最直接的影像,拍片子就是拍片子。一张,一个场景就够了。
2015年之后的5年,几乎每天都背着相机,早上出门,先去成都周边,拍了照片再去上班,下班后也先去拍照,再回家,导出、分类。第二天早上依然如此。即使这样疯狂地高密度地拍摄,也有遗憾。头天踩好点,第二天再去那个地方可能就被拆掉了;和人刚建立关系,过几天再去,他们已经搬走了。到现在我包里还有一大堆曾经给别人拍的合影,都还来不及送到他们的手上。警察这份职业对我也有很大影响,让我对周边环境观察得比较仔细,总是会试图去找出各种线索之间的联系,一个人的行为跟他人、跟周边,到底有什么关联。在拍他人的时候,我也经常换位想,他的这种生活境遇,如果是我摊上了,我会怎样处理。
拍摄地 攀枝花(上) 贵州(下)
从密集开始拍摄城郊,80%集中在四川,成都、绵阳、南充、广元等地。还有20%是北京周边和西部的很多省份。因为西部的开发力度大,制造的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特殊空间地带,就特别多。
但我发现,尽管各省有差异,太多东西都是一样的。比如那些挑灯夜战的小卖部,所有卖的东西几乎都是义乌批发过来的,甚至价格都一样。
你找到一个点,其实也就找到了很中国的这种感觉。既荒诞,也有几分伤感在里头。
从20万张照片中挑选展出
《洞见|现场》朱林个展现场 成都当代影像馆 2020三年以前,我们在成都有一个小范围的摄影家聚会,第一次遇到了王庆松老师。因为他的作品也是关注人的命运,关注城市发展,所以我们聊起来,他对我的作品也特别感兴趣。他第二次来成都,我就挑了300多张片子请他看,他觉得可以给我策展。确定时间后又遇上了疫情,就在网上不断沟通,最后从过往5年的片子中挑了60余幅展出。
展览现场还原城乡结合部的“家”
儿童相关的,14张,归类到一起。以背影为主题的,也有一个独立的板块。其余的,大大小小,一概都不列出标题和地点,希望观众不要太在乎具体的拍摄地点,把这些场景和人物汇集到一起去看。走到展厅尽头还有一个房间,用了一个镜面,投射了一张很干净的床,挂了件白衬衣,放了一台温暖的台灯,想传递出不论生活在哪,每个人内心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干净的地方。有一次我看到有一位观众在展厅门口,看着那一张巨幅的手握铁锤的打工人,足足在那停留了一分多钟。城市的发展的这种逻辑,就是速度速度,快快快。这片区域的这段历史,是在当下中国快速发展的时期不可残缺的一部分,也是城市变化过程中的真实标本。
但是近几年,拿我最熟悉的成都为例,像这种大面积的集中区域的拆迁,已经基本消失了。城乡结合部,也会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如果不把它记录下来,可能很快就被人遗忘,00后甚至更小的小朋友,可能都看不到也无法理解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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