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 | 独立于万物之上的灵魂家园
每次走进书院，仰望那高悬在门楣的匾额，细品每座建筑前的楹联字句，似乎总能感受到先贤们卓越的灵魂。那回荡不息的朗朗书声，穿越历史的时空，让书院的每一道阳光乃至每一块瓦片都生动了起来。
中国古代书院以传道济世为精神追求，崇尚学术独立、自由讲学的教育理念，是儒家士人的精神家园。那一座座栖息在清幽山林的书院建筑群落，不仅是儒家人文精神的体现，也是儒家之道的象征。
今天空空精选江堤先生的一篇文章，带大家完成一次古代书院的文化漫步。
江堤先生英年早逝，是一位极富才华的诗人、作家，多年来他一直在岳麓书院从事相关的文物古迹研究工作。他的《山间庭院——文化中国岳麓书院》是写岳麓书院最好的一本书。下文即出自其序言“相看两不厌”。
岳麓书院所形成的文化圈是独一无二的，其卓绝的个性超越诗歌、音乐、宗教和哲学，独立于万物之上。
对伟大的建筑，我始终心存敬意，心怀感激。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每当我见到岳麓书院的时于候，便会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江月待人，而人却不能随江月久居世间，幸而有缘和这样的庭院相守，而你终是匆匆过客，徒然生出些相见恨晚的感慨罢了。
许多美好的事物在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错过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岳麓书院这样的庭院如果你无动于衷，也是错！错！错！待到某日突然想见，而自身已经衰疲，欲见不能，只有空看着它的光芒照耀别人，徒生悲怆，才显出自身的迷惘和孤绝。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大抵是红尘压倒了文化。
如果风风雨雨你都经过了，如果万水千山你都一路走过来了，你定要到岳麓书院看看，在那里作逍遥游或风凰游。你会看到庞大的古建筑群像一片青苍的云停在空中，人间的精灵匍匐在它的阶下。灵魂如同沦陷梦中，听日渐远逝的隔世呓语。门突然打开，来自庭院深处的体香倏然涌到面前。你被震慑了。置身于中国文化的心脏地带，一点矫情也没有。
在岳麓书院，呼吸是诗意的。文化，是心跳中最后一个秘密。所有迷人的地方都在细节上。经典的建筑蜕化为思想。一切豁然开朗。身体的细胞全都处在恍然大悟的痛快中，最难把握的一个天机都被你把握住。
对于我来说，思维回到了口语化的透明，所有的一切都冲淡了我对生死的恐惧，在文化的大背景下，个人的悲观已经退却，没有阴霾能将我遮住。我像一篇楚辞，又像一首现代诗，在饱经忧患之后，找到了快乐的原由。
我是自愿做这座庭院的俘虏的。十数年来，这座庭院不愿意释放我而我也不愿意舍它而去。这个永恒的文化囚室，给了我最人性的知遇，有了自由畅想的人权。
每天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伏卧着的、五体投向地面，巨大的时空从背后拥抱我。因为采取了一种最适合自身的方法，我看清了这座庭院在不同历史时刻所变换的每一根毫发，知道了它的冷暖和性情，因此，我与它能够和平相处。我安静地待在它的身边，拉着它的手或者抚摸它的肩膀，听它讲一些遥远的情话，讲宋朝和明朝，讲大清，也讲民国，讲张栻、朱熹，也讲曾国藩、毛泽东，总之，它有没完没了的故事，有我所要的一切，有使我不能逃离的所有有趣的理由。
我常常望着那些建筑出神，灵魂有与它相叠的倾向，庞大的空间作我的背景，我在等待什么，又像回忆什么。
一墙之隔的大学，上课的钟声总在紧要关头响起，现代文明用简洁的声音回到我的灵魂中，并以诗歌的畅想消除庭院的孤绝，使我相信传统与现代在这样的地方是并行不悖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有责任将我的生活告诉你。
每天清晨，我穿越漆黑的大门，在门环的轻叩声中步入院内，太阳跟着我一进一进地将门推开，之后，我将太阳牵到空花屋脊上玩耍，自己则像牧神那样在迷宫一样的房舍间穿梭；每天黄昏，我从迷宫中某个地方冒出来，太阳从最后一进的脊角上跳下来，跟着我一进一进地撤退，在行将闭合的大门边吻别。在太阳一进一进地进来到一进一进地离去之间，是我和这座庭院对视的时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即便是李白，也会同意将下一句中的敬亭山改成岳麓书院。
我这样描述，采用的是摇滚的跳跃方式。我没有告诉你我生活在这里是平静的，也没有告诉你我坐拥一首史诗的感觉。我离文化很近，离世俗很远。陶渊明《饮酒》（之五）诗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过的就是陶潜那样的纯粹生活。要在岳麓书院体验这种生活，有一个叫罗青的台湾诗人说得很清楚：“上述定理／圆圆地球上的任何一人／只要泡一杯茶／安安静静，定可说明。”而我的现身说法，也无非是引起大家的兴趣罢了。
写到这里，我便又想起了一首诗，王维《春中田园作》：“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思远客。”王维说难得见到的斑鸠随着春的到来，又在屋上鸣叫了，村庄掩映在一片白色杏花之中，村民拿着斧子去修整桑林，或去察看泉水的通路，旧人、归燕和平安详，故居依然，但东风暗换了年华，一切是那样富有生气，那样美好，多想开怀畅饮啊，可对着酒杯又停住了，想到那些离开家园作客他乡的人，无缘领受这种生活，不免惋惜惆怅。是的，春天已经来到了，我也想喝酒呀，可我是为那些生活在院外不能到这里与我共饮的朋友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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