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用相机拍下村庄30年后的样子 鲁迅笔下的水乡是我记忆的矿石 | 中国人的一天

沈是 中国人的一天 2019-08-22

我出生在1987年的绍兴,今年春节,我花了更多时间,用相机拍下村庄的样子。30余年过去,村里的那种感觉还在,只是越来越苍老。记忆就像矿石,一经开采,和现实碰撞,就会劈劈啪啪燃烧起来。如今,故乡就是我记忆里的矿石,她还在很深的地方……

第3337期

摄影&撰文/沈是

编辑/庞宇佳

腾讯新闻出品

村庄附近,一水之隔,新建的游乐园如海市蜃楼般梦幻。

我出生在1987年的绍兴,这里平均每年有156.2天在下雨,如果你飞过俯瞰,就会知道什么是河网。这总让我想起,《百年孤独》里,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带领探险队历经千辛万苦后绝望的呼喊:“见鬼,马孔多周围都是水”。

不过,我很小就知道了这事。孩子团伙喜欢捡起粗树枝,揣着弹弓,向无边的未知世界出发探险,但每次也就止步在了水边。8岁到镇上读书之前,我全部的世界就是这个村子了。

长大后,每次春节,我都会回去看看,才发现记忆也会逆生长。物是人非,人是物非。记忆就像矿石,一经开采,和现实碰撞,就会劈劈啪啪燃烧起来。

今年春节,我花了更多时间,用相机拍下村庄的样子。这里是鲁迅笔下的水乡,更是《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对我来说,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

村里的老戏台,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我记忆里村庄的中心,宇宙的中心。

小时候,老戏台就是村里的中心和集市,混杂着各种气味。潮湿的泥土味被繁乱的脚步踩入空气,炸油条的香气混合着滋滋声和吆喝声,摩托车突突而过留下尾气让我追着跑出十米开外。

戏台内天花板,绘有“八仙”图案。台上有对联:事系虚夸,礼义廉耻固所有;颜虽臆造,人情天理莫道无。

我曾问父母我是怎么来的,他们骗我说是油条摊上捡来的。于是每次路过,我总是仔细观察炸油条的那对年轻夫妻。这里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在当时村里唯一的供销社,能买到粘着白糖的饼干,我甚至还买到过粘着苍蝇的。

戏台前祈福的年轻人。

在戏台对面的祠堂墙边,常有江湖艺人表演,吞剑喷火,胸口碎大石……村里每年农忙前都会有戏台班子来场戏,演出前,挨家挨户募捐,类似于今天的众筹。

村里后来另外建了市场,这里也就冷清了下来。如今春节,戏台前会临时搭棚,村民便在里面点蜡烛祈福。

家中祭祖,鲁迅笔下的“祝福”。

读过鲁迅的人都会知道,绍兴过年的仪式感,主要在“祝福”。这个民俗解释起来很复杂,具体到每村每家可能还有不同,简单来说,就是敬神祭祖。虽然我们如今不住在村里,但这也是我母亲每年要操持的“大事”。

点好祭祀的蜡烛,母亲会边拜边喊故去的亲人,喊他们回来吃饭。如果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就会发现墨西哥人和我们中国人的生死观出奇一致:人有两次死亡,如果被亲人遗忘,那么你在那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我是在2018年飞往南半球的飞机上看完这部电影的,在漆黑的机舱里,我默默地抹眼泪。

我5岁的女儿在参观完奶奶主持的“祝福”后,总结道:“菩萨祖宗都是透明的,他们来吃饭的时候,为了给我们留点,假装啊呜啊呜在吃。”

父亲陪我在村里。小时候的夏天,这个小桥总会坐满人,一起纳凉聊天。

村子离铁路不远,白天和晚上都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有火车的地方总是很魔幻。

小时候发生一件事,我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村里有一位心智不太健全的年轻人,可能是想发财,动起了火车的主意。他平时是驼背的,那天他突然挺直了腰杆走在村里。没有人知道,他偷了村里水电工的大扳手,扳手大到不好隐藏,他就把扳手挂在背上,再穿上衣服。他扳松了几颗铁道螺丝,还好列车司机停车及时没有酿成惨剧。

火车和铁路并不属于这个村庄,80年代末90年代初,船依然是水乡交通的主力。有船到镇上和城里,就如同现在的公交班车。

如同水网,我记忆里的村庄,同样是缠绕着人情纽带的地方。小时候,我经历了村子最后的农耕生活,春播秋收,我们几个小孩经常在田间玩泥巴,夏天夜里就到桥头纳凉听大人们讲故事。

村民活动室里的椅子,常用来给老婆婆们念佛用,椅子背面都写着捐赠者的名字。

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就和村里人借上方桌条凳碗筷,喊亲友帮忙就可以张罗起流水席,以至于我们每家每户的座椅背面都写着主人名字,瓷碗也会把主人名字刻上。

那时候村里刚从生产队模式走出来不久,依旧保留着抱团生活的气息。像我奶奶那一辈,空闲时都会去念佛。那也是我童年记忆里的奇观:老奶奶们围坐在一个直径2、3米的竹编圆盘周围,口中念佛,手里按照顺序相互传递筷子,就好像手上的佛珠,一轮又一轮。

村里最古老的宅子,有上百年历史,一家人正在春节团聚。

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生活在大城市和生活在村里有什么区别。可能区别就在人情的纽带吧,在大城市的小区里,你遇到你熟悉的人,概率很低。但是在村里,这个概率是完全反过来的。

二伯家的院子。

村里的这种感觉还在,只是越来越苍老。

村里的电梯厂,应该是村里的最高建筑。

浙江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每个小地方,总会捣鼓出一个支柱产业,我的家乡就是纺织印染。我出生的时候,正好是这波创业的热潮,造就了很多人的财富梦,哪怕不是直接从事贸易或者生产的,居民收入或者工作机会也不会太差。

印染工业的代价是环境,水乡甚至一度出现水危机。记得2000年左右,村民已经不敢喝河水了,只能到附近山区取山泉水来饮用,关于疾病的传说笼罩着村庄。

村边上的工业区,河水的水质看上去不错。

不过,现在的村庄已经明显走过了环境的低谷,村里已经有了统一的污水处理系统,垃圾分类回收,特别这几年浙江搞的“五水共治”,河水水质已经明显改善,鱼虾也回来了。

也许这些工厂在不久后也会搬迁离开,因为村庄附近已经在大搞旅游业了,梦幻的游乐场,如同仙境的亭台楼阁,已经和村民的小洋楼只有一水之隔了。

老屋后边就是农田。

春节前,我们家族群里,看到一个本地新闻。一看,说的不就是我们村嘛,这是我们当地首例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案件,被告人田某将含铜量超标的废水排入池塘,导致突然含铜量超标107倍。

小时候时候玩过泥巴的地方,现在种了葡萄,养了鹅。现在很少有村民自己种田了,大多转包给别人。

新闻里说的这个地块,就是我小时候玩泥巴的地方。这片土地,很长一段时间租给了一家奶牛场,后来因为环保问题,奶牛场也不办了。新闻里说的安徽人田某,也就是在这里租了一处厂房,做铜门加工,偷偷排放废水。

农田旁废弃的汽车。

村庄的环保意识正在改变,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更加公开透明。虽然一年里,也会有空气质量爆表的日子,但整体来说也比之前有所改善了。

刚从菜地里采回的青菜。

很多人离开了这里,包括我这样的年轻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来到这里。

村里一角。

小时候,村里有一个村办的纺织厂,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大多在里面上班。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晚上也需要上班,女工们就这样白班和晚班轮着。有时母亲也会带我去工厂,我对时间感知的形成,可能是盯着织布机里的梭子而产生的。

河边的小路。

如今村庄周围的工厂渐渐林立,很多外省的务工者选择住在村里,租金相对便宜。我家的老房子也租给了一户务工者,他们一家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里打拼。我加了爸爸的微信,每次看到他的朋友圈,感觉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

改造中的寺庙,多年前失火过一次,目前正在修建新的大殿,背后蓝色建筑是工厂。

我几天的往返拍摄,在村里的寺庙前收尾。寺庙叫做白玉庵,是一座尼姑庵,小时候每逢过年,母亲就会带我去拜佛。记忆中仅有一位高龄僧人,村民们都叫她“荣根师傅”。

我每次都很期待去寺里,因为佛前有许多好吃的供品,老师傅总会给我们小孩子分一些。师傅已经圆寂多年,如今回去,这里的感觉没有太多改变,相比需要收取门票的知名寺庙,这里更安静。

从白玉庵前河面远眺村庄,远处是绍兴南部的丘陵地带。

小时候在村里听过很多故事,有一些是传说,有一些是真事;有一些忘记了,有一些还记得。小时候在村里遇到过很多人,有一些模糊了,有一些还清晰。

最后,马孔多在飓风中被抹去,如果未来村庄拆迁,那和马孔多的结局也相差无几。这个春节,我把睡懒觉、胡吃海喝的时间,用来给村子拍照,照相机就是我的矿机。故乡是我记忆里的矿石,她还在很深的地方。


微信搜索公众号

“中国人的一天”或“chinaoneday”,

看更多不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往期推荐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