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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不打工人”群像:35岁逃离职场后,我过得更开心了

射小箭 雷沛 中国人的一天 2021-04-22

“不打工人”这个话题,源自一位35岁同事的忧思:“你说我要不打工了,还能干啥?”一时我竟无言以对。


一边自诩为韭菜,一边害怕被淘汰;一边感叹互联网的喜新厌旧,一边前赴后继地投身大厂;一边担心被“内卷”,一边继续996的日子……打工人难,大龄打工人更难。


而那些35岁以上,逃离残酷职场的人,后来过得怎么样了?为此,我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跟踪了5个非典型样本。打工的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表哥的工作室“大象的客厅”。

2019年初,36岁的“表哥”离职了。这一年,很多35岁以上的大龄互联网员工过得并不开心。

表哥真名郭宇,可惜并不是28岁就实现财富自由的那位。他是职业设计师,工龄13年:6年报社、7年互联网。

见证了中国纸媒由盛而衰之后,他于2013年转投互联网大厂怀抱。因为常年绘制可视化图表,人送外号“表哥”。

6年后,36岁的表哥已是互联网“大头兵”。“我就是个干活的,到哪都饿不死。再说赖着不走的事儿我也干不出来。”

无暇思考分手是否体面,离职后,更重要是接下来的路。

表哥找到了之前就合作过的两个老友,老王和小王。老王做时装公司,小王做设计公司。“当时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的折腾。”跑时装批发市场,找直播公司,谈合作,拍短视频,拍纪录片,做设计支持,做原创IP……

“真的很开心!每天都能接触新的东西。”表哥回忆起那段时间,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是真的开心。这和他当年从传统媒体转型到互联网的时候很像,感觉一切都很新鲜。“在工位上一屁股做下去,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等回过神儿来发现已经过去四五年了,那太可怕了。”

表哥说他折腾的半年多收获很大,已经超越了在互联网的7年。甭管怎么说,至少他已经知道自己饿不死了。

   表哥把工作室装成了酒吧风格。

2019年9月,沉下心的表哥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表格文化”。办公室租在通州,离家不到10公里的商住两用楼。

既是老板,也是员工,表哥放下在大厂的矜持,大活小活都接,以积累业务为目标。“我这刚起步,不挑食,求稳。”19年下半年的收入,已经能和失业前的工资持平了。

2020年,疫情来了,表哥的业务受到影响,收入断了四五个月。没钱催生焦虑,老婆劝他找工作。这个建议表哥也认真考虑过,但始终没有收拾简历。

“回去上班?谢谢,不了”。表哥说,跳出来一年多,已经适应如今的生活状态。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是个干活的,为啥不给自己干?至于家里的建议,人嘛~得先把自己哄开心了才能哄别人开心。

   表哥说,回家之后,父子俩更亲密了。

   赚钱不重要,运动才重要。

他已经习惯了早起、做饭,送孩子上学。不忙的时候,中午会和朋友去体育馆打球。

办公室的客厅布置成了酒吧的风格,白天办公,晚上变成朋友的聚会之所,里面藏着北京不太能喝到的精酿。喝到深夜微醺,宾主尽欢的时候,表哥会拿起吉他,拨弄一曲《小罗曼斯》。

表哥想清楚了。焦虑永远存在,这是人与生俱来的。真正的安全感并不来自与“大厂上班”,而是手上的本领要与时俱进,永远不被时代抛下。

疫情终于过去,生意回暖。表哥最近连着签了两个大单,忙碌起来。他不愿好高骛远:“走一步看一步,先把眼前的事儿做好。”

我们见面的那个午后,表哥刚刚忙完,躺在办公室的躺椅,身边开了一瓶啤酒,阳光打在表哥身上。

楼下就是地铁站,人群倾泻着出入,在通州与二环间来去,重复着表哥当初的生活。

   2020年10月,在北京的彦伟。

2014年,彦伟做了人生最大的“豪赌”——卖掉北京房产、辞去知名门户主编的工作,带着全部600万资产,“All in”股市。

身边人觉得他疯了。体面工作、丰厚的薪资、北京的房产,最重要的,彦伟的孩子刚满1岁。父母、朋友劝他别冲动,想想孩子的奶粉钱,只有妻子没有说话。

辞职的真正原因只有彦伟自己知道:每天上班、下班的机械重复,加班和写稿的压力,人过了30岁,表达欲望随着精力衰退,明显熬不过年轻人。

“如果你要活成一个不同于平常人的样子,肯定要拿出跟平常人不一样的东西来,超出大众化的思维做事”,彦伟说。他瞒着父母,以低于市场价2000元的价格卖掉北五环的房子,带着妻儿住进出租房,“唯一的条件是快速拿到全款”。

“All in”股市这看似疯狂的举动背后,其实是缜密的思考。做这个决定前,彦伟准备了七年。

2007年,中国股市风起云涌,伴随着无数一夜暴富或者赤贫的故事。此时正在做政经新闻的彦伟开始关注股市,并制作大量专题报道。

写着写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2020年10月,停下来就看盘的彦伟。

彦伟说,人过三十,想法会多,总有人不想让人生一眼望到尽头。已经积累财富的试图滚大雪球,还在找寻机会的试图从这里点石成金。

“All in”的前几个月,大盘风平浪静,股票没涨没跌。出租屋里的孩子牙牙学语,妻子依旧无声地支持。刘彦伟一夜夜地思考,从各种信息分析、判断、推理,得出结论,“耐心等待,静观其变”。

2014年11月,牛市到来。

彦伟的自选股每天上涨,他自信心爆棚,开始上“杠杆”。当欲望超越理性,至暗时刻很快到来。

2015年6月,上证指数从高位掉头,大跌103点,股灾随之来袭。市场陷入恐慌和大面积踩踏,彦伟重仓的一支股票,从389万跌到80万。

这场股灾让他“差点把在牛市赚的钱全部吐了回去”。

  彦伟告诉我,股市是许多中年男人的归宿。

股市是人性弱点的放大器,彦伟说。

彦伟庆幸在同年5月北京房市下行时,从股市提出一部分资金投资了新的房产。牛市、熊市,一轮完整的洗礼后,彦伟手里的600万接近翻番,他对自己有把握了。

他很快再卖掉自己第二套房产,开始全球范围地“操盘”。

大起大落依然是家常便饭。

18年爱奇艺上市,市值直破300亿美金。彦伟判断泡沫太大,大额做空,结果亏损100万美元。

2020年3月,疫情爆发,美股熔断。彦伟预判到一些公司股价低点,抄底进入。等到6月股市反弹,他手里一支美国石油小公司,股价从买入的0.5元涨至2.7元,翻了五倍多。

彦伟认为想要炒股,必须全部投入:“操盘不但需要大量精力,而且炒股本身需要拓宽能力圈,花时间搜集大量资料、分析和熟悉行业和公司。”

他没有透露自己总共赚了多少钱,就像不会诉说当投资亏损时,自己如何整夜地失眠,又如何长时间地高度紧张,试图扭亏为盈。

股市平静的时候,他四处旅行,手机就是整个“办公室”。

2020年10月,彦伟办好了英国永居。他对人生的布局依然冷静而缜密:“月底自己先飞伦敦住两个月,适应的话就带着家人定居下来,如果不适合就回来。”

   染料面纹,宋璐的世界永远不乏新鲜。

宋璐今年42岁,丁克。

在CCTV当体育记者,跑了上百个体育场后,他被调整为视频编辑。厌倦案头的工作,宋璐辞职出来,成为了自由摄影师。

环冰岛自驾、在巴西雨林跟随原始部落生活、在埃塞俄比亚和土著打篮球…宋璐在不同国家间穿梭,拍摄体育、赛事,也涉足沉重的社会议题。

他的拍摄对象,包括罕见病患者、白血病家庭……宋璐免费帮病患家庭拍摄故事,在互联网募集捐款。如果拍摄的照片收获奖金,他直接把钱发给拍摄的患者。

一个认识的算命大师评价宋璐“你这是傻”。在“大师”的价值观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们有病,那是老天的意思,你帮他们干什么”。

“大师”亮出腰包:8辆豪车钥匙,贵气逼人。

   爱探险的宋璐。

宋璐说,身边许多人都信“大师”:“人们热衷于寻找规避风险的方式,哪条路风险小、回报高,就选择,而不是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为了那条“自己想走的路”,宋璐没少付代价。他和妻子约好共同丁克,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方改变想法。

两人和平地分手,宋璐把北京二环的房子给了前妻,自己租住在东南五环的黄厂地铁站附近,月租四千。

   宋璐在北京某医院拍摄病患故事。

宋璐曾深刻分析过自己,他对自己不满意,“至少不能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面对孩子”。可是对于人生,他又主张先迈出步子:“我不觉得不具备这个条件,那个条件,就成为想做而不去做的理由。很多‘我先要怎么样,然后怎么样’寻找万全之策的人,已经荒废了一生。”

看似矛盾的二者背后,其实是对自己清晰的认知。对宋璐来说,人的一生要跟随内心,诚实地生活,不一定是固定模式,但一定要诚恳。

   放弃二环的房子,他在出租屋获得更多自由。

他始终行走在不同的世界、人群里,用相机记录生活。采访过太多绝症病人,他对未来变得淡然:“如果有一天我得了大病,这也只是命运使然,它让我体验痛苦,那就敞开心扉,随它流动。”

“大师”给宋璐算了一卦,指点他在名字中间加个“子”字,说这样财运自来,宋璐不为所动。

家附近有条河,秋天的时候河边开满野花,宋璐会常到河边坐一会儿。相比财富,他更喜欢这里的宁静。

认清自己,这就是宋璐想要的,“没有财务,但依然自由”。


每隔两三年一次剧烈的人生变动,不间断地裸辞。从美女主持人到斜杠女青年,小叶把自己折腾成别人羡慕的人生。

从2008到2019的十年间,她在两家电视台做过主持人,也做过代购、电视购物“厂代”,从电视到电商到家庭主妇,再到社区课创业者,最后是新媒体直播。

做“厂代”的时候,靠着卖珠宝、收藏、字画、古玩,月入数万,30岁转身上岸,成了一名家庭主妇。

   美女主持到网络主播,转身已经驾轻就熟。

2019年3月,跑完名古屋马拉松、长白山“雪马”,她再次从电视台辞职。传统媒体困住了很多人,但她想突破舒适区,不给未来的自己留遗憾。

4月,她以快闪公司商务总监的身份,带着客户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一个月后,因为工作和预期不符,索性又辞职。

6月,小叶港大顺利毕业。

8月飞到美国内华达,小叶在黑石沙漠度过8天的火人节,紧接着在旧金山和黄石公园之间不断切换。

10月,小叶接受某手机品牌体验委托,去了巴厘岛拍摄。

……

不断腾挪,令人眼花缭乱的跃迁。“Title”换了无数个,斜杠女青年永不止步。

小叶拍Vlog,运营自己的新媒体账号,靠着积累行业资源为品牌做策划、落地、组织活动,“Cover”生活成本,活得光鲜亮丽。

   “Title”换了无数,斜杠青年永不止步。

小叶说自己对辞职没什么感觉:“人过三十,想法逐渐明确,有了阅历和积累,不会因为生存问题把自己将就在一个地方”。

可生活的戏剧性在于,它给了你甜枣,接下来就是迎面大棒。

新冠疫情来了,小叶的合作基本全部中断。房贷、社保、生活费…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互联网上每天都有生命逝去的消息,现实中环绕着不确定、无助、焦虑。

她患上了暴食症,狂吃甜食减压,半年胖了20斤。

咬着牙,小叶低价卖掉所有名牌包,挺过最艰难的时候。哪怕治疗抑郁症的时候,她也没忘记顺带考个心理咨询师证,一面在网上给病友做疏导,一面疗愈自己。

当生活的波折剥开“折腾”、“光鲜”、“斜杠青年”等诸多表面标签,最可贵的其实是坚韧。

现在,每天的11点,小叶会出现在新国贸饭店的健身房。

四周高楼耸立,楼下车水马龙,东南角CCTV“大裤衩”玻璃墙的光芒耀眼。小叶站在落地窗下,和一众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各界精英一起挥汗如雨。

生活包含甜枣和大棒,“你只能坚韧,至少身体先扛住”。

他们进行的是一种叫“Full Body”的运动课,一小时内重复十几个高强度动作,间歇、循环,挑战肉体和意志的极限。

小叶说,北京这座超级都市,带给个体巨大的孤独感。人们需要通过不断给自己做加法缓解压力。

可当生活的波折把这些浮光掠影都减去,我们不得不直面自己所剩无多的内心世界——“你必须坚韧,但健康为本,身体和灵魂都在路上,才有机会创造无限可能”,健身房里的宋小叶挥汗如雨。


2020年,43岁的纪录片导演王久良在渤海上漂了六个月。他像渔民那样出海,追逐海鸥,驶入无人的荒岛,试图收获真实。

在这之前,王久良的纪录片《垃圾围城》和《塑料王国》在国外产生巨大影响,促进了国内对违规堆填区的整治,收紧“洋垃圾”进口政策。

在2019年为联合国“Art for the world”摄制一部关于海鸥的短片时,王久良发现这个题材更适合做成长片。

于是他开始调研,写脚本,筹备拍摄。

   王久良深入荒岛,追逐海鸥。

拍摄选定在海鸥的繁殖期。4月,王久良带着团队驶入渤海。

星辰大海,呼吸自由的风,出入无人荒岛,夜里仰望星空,捕捉飞鸟、人类、环境之间的关系。拍摄带给他无穷的快乐、远离世俗的自由感。

2007年从传媒大学摄影系毕业时,三个选择摆在面前:商业摄影、导师介绍的优渥工作、独立创作。

王久良选择了最难的第三条。从《垃圾围城》到《塑料王国》,国内外的行走、采访、拍摄,也是王久良自我思考的过程,“我之所以为我,凭什么存在”。

末了,他得出答案——“如果没有作品,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180个小时的视频素材,团队看了好几天。

“海鸥纪录片”的投资人是陈学冬,一位明星,也是海洋保护倡导者。

影片计划在2021年登陆院线,从资本到制作,双方都没有想着赚钱。王久良说,创作和资本独立分开,是他的合作基础。

海鸥的拍摄顺利结束。他和渔船带回180小时素材,光完成回看就用了一个月。长时间的剪辑落下颈椎病,于是他请了两个帮手。

王久良早已接受拍摄纪录片不赚钱、费心力、耗时间、不可控、易“敏感”的事实,也渐渐和曾经养活自己的商业摄影绝缘——商业摄影的任务是掩盖和修饰瑕疵,这让王久良觉得与造假无异。

“商业摄影跟我的价值观有冲突,就像是参与了某种骗局中的一环。千万别信以商养艺,它占据你的时间、精力、同时潜移默化伤害你原本的创作欲望。”

   王久良在办公室放置了乒乓球桌。

拍摄的纪录片投资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王久良自认为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旧住在燕郊,依旧办公在宋庄,依旧借驻在朋友的工作室里,“我不是赚钱那块料”。

头顶是飞鸟,脚下是垃圾,自然是岌岌可危的议题。

积累下来的名气带给他无形资本——资方对创作的尊重。可王久良依然觉得十三年的创作道路充满焦虑,不是世俗关于人生财富积累的焦虑,而是如何突破表达瓶颈的焦虑。

人至四十,年轻人的冲动淡去,王久良说,自己已说不上为了热爱而拍摄。“老了以后拍不动怎么办”,我们问。“死掉吧,有什么好怎么办的。非要把后半生,甚至连墓地都选好吗?”

王久良说,在那之前,不如扬帆出海。

当代中国,有两只“猪”久负盛名——一只王小波笔下“特立独行的猪”,一只是雷军“风口上的猪”。不管比喻、暗喻或者自喻,它们恰好描述了生而为人最重要的两种成功:性灵自由的成功,或世俗定义的成功。

虽然这无改“猪”的本质——生命被赋予身份时,与生俱来的局限与使命,在时代里找到价值。但我们希望通过这5个样本,提供更多的参照,也让自己不至于过度焦虑。

你不必非成为某一类人。至少,投身大厂,努力工作,创造价值,升职加薪,不是唯一的道路。奔跑是年轻人的宿命。在别处生活,亦是生活本身。

从5个样本身上依次抽取的特质,我们得到一句无比“政治正确”的话:学习、坚韧、理性,找到人生的道路,然后先出发。

像王久良那样,找到人生的道路,然后先出发。

而这恰是我们所期待的——在这个越发自由、松散、宽容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为野心奔跑,为欲望埋单,最终为内心兜底。 

第3853期

摄影 | 射小箭

撰文 | 雷沛 射小箭

编辑 | 小为

海报设计 | 像素笔记

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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