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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土地的故事

王超 小毛驴市民农园 2019-09-04



1989年,我出生于山西省平遥县一个距离县城 15公里的小村庄,走到村头就是进山的通道,我在这里生活了 13年,直到父母为了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而把我送到城里。


我很喜欢跟别人讲我自己的故事,在我还在青岛打工的时候,我买了一本日记本,上面记载着我对于生活一腔热血的渴望。那时候在血汗工厂里闻着毒气,做着重复的工作,但我所在的机床正上空,有五六米高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窗口,因为我是夜班,一到了早上四五点左右,窗户里的天就开始蒙蒙蓝了,虽然它离我很远,在我们这个充满刺眼光线的车间里,那抹蓝色就像太阳照耀着我一样,让我心旷神怡。我在日记里写下,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要去外面。


那年我20岁整。



为什么我会选择城市,因为在20岁的我眼中,我的乡村我是绝不可能再回去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我们那时候最热衷的游戏只有打元宝,结伴去地里各种捣乱,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和父母经受痛苦的下地体力劳动。我现在还记得,除草季节,早上天亮父母就留下纸条,让我送早饭过去,那时候天刚亮,还不到五点钟。我们就从这个时间开始,弯下腰,开始拔草,那时候种的是谷子,草和苗我很长时间后才分清楚,因为分不清楚没少被骂。周末的时间一直要做到炎热的中午,然后在地里等待着母亲送饭过来。直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还能承受那种痛苦。那时候小伙伴们经常笑话我,因为父母的宠爱,所以我会有大把大把的休息时间,不会长时间在那里做着农活而无法休息。至今为止我那些痛苦的回忆,夏天给玉米上化肥,我都要在密密麻麻的玉米叶子里穿行,身上全是被划伤的痕迹,一条一条,收麦子的时候,抱着麦捆送到拖拉机上,麦壳和秸秆末全都钻入衣服里,我的皮肤整个夏天都火辣辣的,一出汗就疼。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很佩服他们,直到现在。


山西是很贫瘠的,大家都在说煤老板,但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煤老板是什么样子。我们这里全是面朝黄土的农民。大家肤色黝黑,身体精壮,挑着担,挑水,挑粪,从村庄里一直往农田走去,那些来来回回的人,慢慢我都认识了。有时候我会在坐地铁的时候,我看着窗户里我虚胖的影子,看着到处是面无表情的乘客的时候,就会想起我过去记忆里的脸,就会想起他们的笑脸,他们就像被不停锻造后的铁块一样,浑身都散发着光泽。我们村两个铁匠铺,一个就在我家隔壁,一个就在村里农田的入口处,虽然到现在都关闭了,但是这曾经是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到了现在,我甚至都能说我是铁匠铺的见证者,因为以前我每次在一个月三次的赶集上看到铁匠铺的儿子,他叫江儿,我们因为打架所以很熟,直到最后他消失了,说去上专科学校了,然后铁匠铺里冒出的烟再也看不见了。


时代变化了。


《平凡的世界》里田二一直在说的,世界要变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深切地感受到,时代正在你身上发生变化,当一些你习以为常的事物消失,我们往往以寿终正寝的想法无视他们,但是那些消逝的空间,往往在我这样找不到根的人身上出现过敏反应。我常跟朋友讲,在我两年未回去的南京,整个我最熟悉的街道都变样了,我全不认识了,而我的朋友说,这里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啊。


我们每天生活在这里,那些变化是我们共有的,我们的敏感度渐渐消失了。我开始怀念我的家乡,虽然我知道我再不可能回到那里,继续做村庄的孩子,但是无论如何,你的声音,你的行为,都是家里的,永远不会改变。


我的三奶奶,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妻子,她在儿子离家出走和丈夫去世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了有十年了。她的儿子更是自从考上一个大学,就离开家里,再也没有回去。但是她乐观地生活了一辈子,从没抱怨,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坐在炕上看着照片告诉我们她的儿子多么聪明。她在我奶奶去世的时候,还是她那温婉的笑容,祝福我奶奶终于安心的走了。(我奶奶性格倔强,去世前七个月一直靠静脉注射不肯去世,直到瘦成皮包骨头。)


就这样,在今年快要过年的时候,她也走了。


时代就是这样,当你习以为常的存在突然不存在,你才会感受到时间的魔力。其余的时间,你都觉得你是在重复你的生活。当你注意到这些存在的时候,你就会感受到时间如同玉米叶,如同那些秸秆,他们在划伤你,他们在阻止你逃离。我当时哭得不成样子,但是立马又恢复正常。但是你心里有一个东西崩塌了,那就是你的任性,你的无视,你的无所谓,你的灵魂又缺了一块,因为他们的存在,你的灵魂才完整,那些故乡里的人,那些铁块般发亮的笑容,但现在没有了,现在故乡仿佛在召唤你,玉米地你根本没有走完。


那些痛苦,贫瘠,所有记忆里的任何事物,我的村庄和母亲一样,我觉得我没有抛弃母亲的能力,所以这些痛苦就会伴随着你。



去年5月份,我结束了一趟骑行,来到了小毛驴市民农园。曾经我以为我就要在这个农场里办公,我感到有点别扭。好不容易逃脱农村的魔掌,难道还要再回去。不过这个顾虑在我生活了一个月以后就完全被打破了,我彻底的爱上了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有人,都如同我在记忆里重复见到的人那样,有着带光泽的笑容,让我不知所措。我来的时候还很拘束,后来慢慢加入了这个群体。我开始不停地拍照,记录,在这里,感受雨和风,感受泥土和草的清香,厕所前种了好多大喇叭花,那些香气让我彻底醉了。那几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了过去。


2007年的时候,我高考结束了,但是我落榜了,心情沉重,躺在屋子里的地下睡午觉的时候,夏天的雨来了,哗啦啦浇在院子里的青菜,花菜,豆角和西番莲上,我就这么直起腰,看向门外。因为我躺在地上,所以感觉是我和这些植物一起躺在那里的。农村空气很好,我一不小心沉浸其中,我拿出我的一个笔记本,用拙劣的仿古文首发写了一篇鼓吹地球万岁的文章,从此开始了写文章的道路。


那时候想着用尽办法逃离农村,又不能呆在工厂。那时候我们在车间里,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从一介工人上升到我们车间上方那个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做一个坐办公室的白领人士。


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


我最好的兄弟,我叫他贵爷,保送读研,在马钢刚找到工作,他是我从小最佩服的人,无论你怎么努力,你也变不成他那样能够平和的看待人生的人。他读一点点心灵鸡汤,有一个不错的女朋友,他是走到城市却还带着有光泽的笑容的我最好的朋友。就像我们的黄老师一样。



我来这里的时候是夏天,园子满满的是夏天的味道。当我整理这一年来我拍摄到的照片的时候,那些对比特别明显,说个很不好意思的说法,你会在这些变化中,感受到时间,感受到你在成长。我在这里学习到了很多,很多是对我的颠覆认知。就像我从小认为父亲不喜欢我,直到长大以后才注意到他每次看到我回家都会眼眶湿润。土地于我也是一样,以前我从未认真地关心过她,我认为我要在城市生活,我要为城市立传,然后我抑郁,难过,拼搏,奋斗,我骨子里的灵魂因为难以被城市接纳而倔强的认为自己独立存在与此,其实只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说的是方言,我说的是母亲的语言,我说的是只有家乡的土地听得懂的话语。




当这样想的时候,那些熟悉的身影都会浮现出来,卷心菜,白菜,花菜,油菜,西红柿,黄瓜,茄子,那时候粮食田在菜田的上方,我们会翻山越岭走到下方的菜田,从一片绿油油里看到五颜六色的菜田,一块一块,像大自然的锦绣,那时候这家摘点西红柿,再把自家的一点蔬菜留一点放到田埂上,谁家的地和谁家的地都连在一起,大家互相品尝对方的蔬菜。那时候我喜欢说我爸妈,为什么菜地不施农药化肥,你看,多难看啊,西红柿都黄了吧唧的。爸妈只是笑笑,不说话。直到如今我才知道,我一直认为的很多观念都被颠覆才知道,我们一直都在做生态农业,为什么家里的饭菜永远在外边吃不到,所有的农民,都是为了制造出粮食与蔬菜而付诸真心,即使只是对我们自己家,但是那些味道不是机器里所能制造出来的味道。那时候我们完全没有想过,村里的孩子都去菜田偷菜,那些菜农他们怎么不像苹果树地里那样打药,再写块牌子,有毒勿食呢?


那时候我们都是这块土地的孩子啊。


来到小毛驴,记忆就这样被轻易唤醒了。以前你多么忙碌,从来没有去想过,或者你不去想你的农村生活,你觉得是痛苦,你觉得父亲在打你,你觉得他们不会用普通话说爱你。如今这块土地上,这一块块土地里种植的,都是爱。真的,不去种地的人是感受不到的,当你在品尝一些食物的时候,不仅仅是健康那么简单,说起来大家不要笑,有时候谈恋爱啊怎么的,都喜欢往一些事物里添加感情要素,但这不是开玩笑。我所能感受到的,在这样一个农场里,看起来土了吧唧的农场里,我们对于蔬菜的认知,除了干净,健康,我们所用的方法,都是过去农民在经营自给自足农田时所用的办法,是要添加情感添加剂的。那种辛苦,那种认真,我们都看不到。


我家的地在上田和下田的中间,地里有一个坟头,坟头上有一棵花椒树。那时候要开垦农田的时候,像我们那种黄土高原进不去拖拉机,我和父亲就扛着锄头站在花椒树下,远方,从我们村到隔壁村的柏油路刚刚修好,就在山脚下,一些车来来回回,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如此辛劳的活在世上?人就应该是安逸的存活吧。这一片黄土还在散发着刚施了肥的臭味,无数的坟头散落在各处。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高楼大厦,变成道路坦途,变成天堂一般的地方。父亲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脱掉衣服,露出了背上黑色的一块块的肌肉,拿出袋子里的粮食种子,放进嘴里开始嚼着,笑着说:好,干活。


那时候我13岁,故意转过头没有理他。


现在我脑海里全是他的背影,盖过了那些道路,那些楼房,那些山。


那些汗水流过他的背,就像河流一样。




作者王超(图左,右为其父),爱故乡计划摄影师。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文中提到的让王超同学醉了的大喇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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