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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 我的同事,兼职,做副市长

2018-01-04 小事不小 知乎日报



这个地方太干净了

干净到在政府工作真的只是一种技术

而不是一种艺术


题图:《不成问题的问题》


欧洲人哪些生活方式值得人去借鉴?


知友:张弓


十一月是丹麦的选举季节,早上开车出门道路两旁都是花花绿绿的选举人招贴海报。虽然我也有选票,但政治从不在我的关注范围内。直到一次突然发现,上面的一张面孔有些眼熟。


拉票招牌上赫然挂我的一个同事。他叫 Stefan,是个产品市场工程师——我曾经有过四个同一职位的小弟。Stefan 年纪不大,为人热情又和善,然而这些优点终究敌不过脑袋上极高的发际线,在我和其他同事心里,他是个颇有喜剧感的存在。


我和他分别在两个事业部工作,因为合作频繁,Stefan 经常会花二十分钟从自己办公室跑过来,和我们商讨各种事宜——相反的情况则从未发生过。


由于对我们的产品不熟,他总会提出一些令人莞尔的问题。久而久之,这位无辜工程师就成了我们这个无良部门的消遣对象。内部一贯以「你的朋友」来称呼他,潜台词就是大家不太想承认此人是自己的朋友。


某一天,我们偶然得知 Stefan 还学过拉丁语,然而这个令人惊讶的事实不但没有改变他身上的成见,反而让他的内部代号变成了 『VestraCogniti』(感谢全知的意大利人)——硬要翻译的话,也许就是「彼氏」吧。


总之,在我们印象里彼氏有点愣,脾气也有点好的过头了,这个世界上好人多少都要吃些亏,在丹麦也没两样。


但是今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彼氏同学竟然出现在了选举人宣传海报上,上面赫然写着他隶属丹麦人民党……凭借着中国人敏锐的政治嗅觉,我觉得此事必须深挖一番。



没过两天,Stefan 又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谈完正事以后,我就问起了选举人这个问题。一开始他还挺不好意思,在我追问之后,才说出他现在竞选的是森诺堡的市长……


好吧,森村虽然只是个不到六万人的小辖区,但好歹 GPD 也有三百多亿人民币呢,和中国最穷的城市比如拉萨这种都快差不多了,你确定你,一个发际线这么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十岁,说话还会害羞的工程师,真得是以一种严肃的态度在竞选市长吗?


然而 Stefan 却告诉我,他自己「只有」一成胜算。那也就是说你还有选上的可能性?我突然对丹麦的政治多了一丝忧虑。


出于对 10%浓度的未来市长的尊敬,那天我对 Stefan 的态度比平时好了不少,然而临别时我还是没忍住吐槽的心,问道,如果你选上了市长,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一下。结果 Stefan 开朗的笑了,


「如果你真想这么做,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我从前年起就是森诺堡的副市长啦。」


当时我的心情,可能只有「震惊!丹麦第十五大城市的副市长竟然是他!?」差可形容。


那天开车回家一路上我都恍恍惚惚的,看见道旁 Stefan 的照片,心里甚至有点戚戚。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问老婆你有没有被选举权,如果有的话,要不要试试去当个副市长,反正你还没找到其他工作……


总而言之,在我——一个成熟的中国人——眼里,这件事情的唯一解释就是市长 / 副市长乃是丹麦城市的一个名誉工作,没有任何实际职权,只负责演讲剪彩。然而这个都不太说得过去,花瓶的发际线不该这么高啊……


最后一次和 Stefan 谈起这个问题,是在选举的前夜。当时我去超市买鸡蛋,远远看见一个锃亮的大头在远处闪耀。


当时他神情严肃,在用手机不知道和谁发信息,也许是在组织明天的投票吧。一想到彼氏同学也有虔诚的支持者,我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向他靠近过去。我们一边挑鸡蛋一边随便瞎聊,最后我还是没憋住心中的疑惑,鼓起勇气问道:「你现在的副市长职位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Stefan 挺忙,只能简单的回复我:「我负责的是建筑用地审批,还有政府工程跟进。」


我听了有点儿愣:「建筑用地审批?政府工程跟进?这还是兼职吗?」


「是啊,每个礼拜七小时,四月和十月会忙一点,但基本不影响我的正式工作。」


我小心翼翼地追问:「那建筑用地审批一般是怎么批的呢?是你一个人做决定吗?」


「审批很简单啊,城市规划一般三四年前就做好了,看一看规划,再看一看申请人的材料,都齐全了就可以批准咯。」


好吧,感情在中国油水最厚的政府职位之一跑来丹麦居然是批作业。于是我又继续问道:「政府工程跟进这个怎么说呢?」


「这个稍微花时间一点,就像目前我们在海面上修的那个酒店和文化中心项目。每个礼拜需要和监理公司开会一次,然后更新工期和预算,偶尔还要去现场看看是不是符合规程。不过整体上说,只要不来台风,基本每个月内容都差不多。」


我说不出话,这个项目是我们公司创始人家族的基金会赞助,由地方政府找人施工的,投资大概折合两亿人民币。虽然理论上这个小城都是我们公司盖起来的,但两亿的项目就靠一个在职工程师监管吗,我还是觉得哪里的逻辑有点问题。


临别时,我心头有千言万语,然而最后只汇成了一句话:「你知道吗,在中国哪怕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下属的一个区,分管土地和工程的副区长也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前程远大的工作……」


那一刻,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 Stefan 同学露出了一种促狭的表情:「我懂的,我也很想去中国做副区长,如果你有机会可以帮我推荐一下,我有经验。」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不,很遗憾,我觉得你根本没有这种经验。


回家路上,我想起八年前第一任日本老板对我的教导。那次我看到公司某个代理给政府塞钱,便跑去和他说起这事。日本老板却告诉我,寻租只要不涉及血缘这种稀有资源,那就只不过是另一种公平竞争罢了。大家都搞关系,到头来还是要拼产品和服务,反而可以把一些开始就没什么诚意的合作方直接过滤掉。


我当时醍醐灌顶,不禁为整个东亚文化圈的博大精深叹服不已。之后我远走丹麦,虽然北欧整个把寻租和腐败视为洪水猛兽,态度是完全的零容忍,但我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因为很显然,中日韩都是一路寻租一路发展到了现在,这起码说明,寻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我发现公司里一个小工程师竟然掌握着我居住城市的土地和工程监督权,我才感到了一些可用震撼形容的差异。


这个地方太干净了,干净到在政府工作真的只是一种技术,而不是一种艺术。整个政商生态圈里,没有觥筹交错,没有兄弟一场,没有强制交期,没有偷工减料。每个人都活得如此简单,简单到副市长仅仅是个每周七小时的兼职。是啊,他真的没有太多事情要做。


然而,我内心最深处的体会却有些微妙,甚至有些离题。那是一种带着隐约悲伤的感觉,悲伤来自于我终于想到,寻租仅仅是中国无数酷烈竞争手段中的一种,这些竞争与生俱来,无处不在,伴随每个人终生,甚至并未因为社会变得更加富足而稍稍缓解。


而与此同时,丹麦,乃至整个欧洲,却在想方设法堵住一切竞争的渠道,哪怕自己的经济数字和城市面貌已经远远无法和中国相比。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到底谁能通向未来呢?我曾经骄傲地认为答案只有一个,现在却觉得也许两者都是正确的。


欧洲的文化的确在很多地方体现出了自洽的成份。而我们的竞争,有时候也会像是某些省份那备受诟病的高考一般,考生在走上社会后,立即发现自己受到的折磨并没有让他们比来自北上的同校生优秀太多,哪怕录取分数可能天差地别。从这个角度来讲,竞争本身既是一种激励,亦可能是一种单纯残忍的耗损。而我们中国人,可能活得远比需要的更累。


走在黑夜中,路旁的海报上又出现了那位同事的脸:光亮的额头,天真的表情——现在他有资格做「我的朋友」了。笑过之后,我才颓然意识到,自己的心也许已经风干,已经再也无法融入丹麦这青涩的夜空。而一切在竞争中消耗掉的努力、青春和骄傲,都仿佛东流之水,一去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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