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我在北欧当公务员

对我而言，这个柜台好像一个流转的世界舞台，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英国美国法国德国西班牙香港日本韩国印度，所有来到柜台的人，没了政治或历史的偏见滤镜，都有同样平等的身份：游客。

题图：嘉倩 / 知乎

在冰岛雷克雅未克市政厅上班的日子

知友：嘉倩

新工作第二个月，写写在冰岛政府部门工作的体验和小故事。

我拿的是普通中国护照，2017 年 3 月通过技术人才工作签证来到冰岛，任职于一家冰岛当地商业公司的国际市场部门。2018 年 5 月的最后一天离职，6 月第一天开始在雷克雅未克市政厅上班，任职雷克雅未克旅游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份不是在办公室的工作，作为政府资讯柜台服务人员，每天接待世界各地游客，回答关于冰岛的信息。简言之，纯聊天是我在冰岛赚钱的方式。

对我而言，这个柜台好像一个流转的世界舞台，每天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英国美国法国德国西班牙香港日本韩国印度，所有来到柜台的人，没了政治或历史的偏见滤镜，都有同样平等的身份：游客。

一次次当我开口说第一句话，「How may I help you? 」永远不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因此上班这件事总让我充满期待。

有天下午，来了个花白胡子的澳大利亚爷爷，驼着背，耳朵挂助听器，他刚下飞机，身上一股汗臭味。他的助听器似乎不太好使，和他说话不得不提高嗓门，让我想起小时候和爷爷说话，爷爷耳朵也不好，我总要用喊的。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我听着乐了，问为什么要来冰岛，他说他是个农民，一辈子住在小山村种果树，想出来瞧瞧，所以来了冰岛，我问他要待多久，他说待三天就回去，想让我给他介绍些地方走走，他还强调他看过极光。年轻时候，一个晚上他在山上摘苹果，抬头看到了南极光，北极光和南极光是像镜子一样同时发生的。

老爷爷说他一辈子没恋爱过，更没结婚，没小孩，但他说话时总笑得爽朗。我摊开地图，给他介绍冰岛值得一去的景点，临走前他给我一枚幸运硬币，是他在英国转机时的找零，他还写了他的农场地址，说以后去澳大利亚找他吃苹果。

我的工作还包括接电话，刚上班不久，接到一通离奇的印度来电，对方是个口音浓重的男人，怀疑他嘴里含着咖喱，直到第五遍，才听出其中两个关键字，明白过来，他问我市政厅可不可以给他介绍冰岛女人结婚，他在网上看到小道消息，冰岛缺男人，因此他自告奋勇，慷慨相助。他的语气诚恳又紧迫，没有玩笑的意味，我憋住笑，也诚恳回答，冰岛欢迎所有人来游玩，欣赏大自然的美景，祝他早日找到心仪对象。

身边的同事都是冰岛人，唯一和我差不多境况的是海德，老家非洲安哥拉，黝黑的皮肤，十多年前搬来冰岛，结婚生子，换了冰岛护照。我问海德，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困扰，因为一张绝不是冰岛人金发碧眼的长相，每次回答完问题，外国游客总要问些私事，比如为什么来冰岛，怎么留在这。

海德听后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大白牙，他说他懂，大家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外国人，似乎总要挖出些苦寒之地的辛酸故事。有时他不得不一本正经说自己从小被冰岛人领养，游客流露怜悯的眼神，口中发出嗷嗷赞叹声，便不再提问。

刚工作我还扎两个麻花辫子，每每有中国旅行团的大爷大妈路过，总有人到我面前试探问是不是中国人，一听到中文，毫不客套，完全不问旅游信息，直奔主题：你来多久了，老家哪里的，怎么想到来冰岛的，还习不习惯，想不想家，冬天冷不冷，决定待多久。

起初倒还好，毕竟前来市政厅咨询的游客，虽然每天平均接待两百个，但大部分是欧美国家，几乎没有中国人，在高冷的冰岛遇到热情洋溢的中国同胞，痛快说中文这件事令人亲切，然而一遍遍说自己这三十年来的人生故事，还是多少心累，至于海德的领养这招，总觉得我爸妈知道了会气炸，终究我找到一个简单有效的方法：不扎麻花辫，披散头发，至少自以为看起来国际化些。

市政厅每天熙熙攘攘，人大概有一项本能，听到熟悉的语言，比别的语言更响更容易识别，有时来了一群上海游客，到柜台来和我说老家口音的普通话，我便直接用家乡话回答，对方大喜，问我哪个区，感慨一番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下一句话不出意外，都是问我有没有在冰岛买房，这里一平米多少钱。（我连租房都艰难，买房不敢想）。

上任前，老大和我说过，这个柜台的职务是提供帮助。我们作为雷克雅未克的主人，当对方求助，尽我们所能，告诉对方真实的信息，不需要官方语言，不需要贩卖任何商品，实实在在给到有用的回答就行。

原以为会容易，上班了才发现其中挑战，奇怪的博物馆，再冷门都有人来问，维京节西人岛节冰岛马节黄金圈周年庆典，在小众总有人想参加，从雷克雅未克主街上最推荐的纹身店铺，到美术馆正在举办哪个艺术流派代表的画家展览，以及冰岛足球队的训练场地在哪里，他们日常如何训练进入世界杯，千奇百怪的问题，无所不有。

即使上网也总有搜不到答案的信息，我们更不可能关于冰岛方方面面的事情都知道，况且我不过一年多前才搬来，如果坦诚说不知道，这样又不专业，于是每每遇到不知道的事情，我总老实告诉对方，答案是网上搜的。

偶尔太多人排队，来不及搜索，倒也有几回凭想象力回答，比如我想象中的西峡湾偏僻遥远，每个镇大约才五十个居民，人人都有一辆车，或者两辆车，甚至三辆车，没有公司蠢到会运营使用率极低的公交车，于是想象力让我得出结论，西峡湾没有公交车。直到给西峡湾旅游局打电话，才知道那里真有公交车存在，不过需要提前预约和确保最低出行人数。

我发现，窗口服务这类工作，越久越上手，第一次遇到不知道的事情，查了之后，下次便会自信告诉别人这些信息，然而对我这种天生路痴，每回给人指路以后，常常好奇那些游客后来都怎样了。

提供帮助这件事无法量化，我问老大究竟怎样算是每次成功帮到了别人，老大说让对方感受到是已经尽全力了就行。

因此，当有游客拿着网上流传的故事来求证，像是冰岛的精灵协会能否算命通灵，或某个流行歌手是否在某个酒店住过，为了尽全力帮助对方，我会硬着头皮打电话去求证，有时我怀疑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傻子。

关于说老实话这件事，还让我成了冰岛各界的专业拆台，比如当游客来问秘密温泉值不值得去，由于遵照老大指示，说出个人的想法，只要是诚实的就行，我总告诉对方，这个温泉冰岛语翻译过来不过是老游泳池，没什么神秘的，如果是想要感受冰岛的温泉文化，市中心大教堂附近的游泳池就行，门票也比旅游景点便宜的多。

和人打交道，也有受气时候。那天来了西班牙游客，看样子是爸爸妈妈带四个孩子出来，他们的英文糟糕，而我的西语早已七零八落，沟通艰难，他们车站等车，预定的机场巴士迟迟不来，巴士公司解释这是最便宜的车票，不提供接站服务，需要自行前往总车站。

当我把前因后果给一家之主解释了两遍，他终于听懂，我建议赶快打车过去车站，不然错过飞机更可惜，没想到男人朝我狠狠瞪了一眼，说了句西班牙语的咒骂，带着老婆孩子走开了。被骂的我，感到莫名其妙，有点心塞。十分钟后这家人又回来，让我打电话帮他们叫一辆出租车，我平静地照做了。

被骂多了，整个人变得耐心，照镜子越发慈眉善目，毕竟游客不是故意朝我们发脾气，也许他们经历了更糟糕事情，像是飞机滞留，行李弄丢，旅行团取消，吃的不好，天气恶劣。

当然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有一回负责公交车信息柜台的同事已经下班，刚巧一对夫妇过来，给了我酒店地址，希望知道如何坐车过去，我查了信息，发现无论怎么坐车都要走一段路，给了一条步行最短的线路，这对夫妇鄙夷地说我是个外国人所以给的信息一定错误，这时我身旁的冰岛同事收拾了包下班，拿起车钥匙往外走，他们拦住她，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同事看了看我，说这个工作人员能帮助他们，夫妇中的男人说，「她不肯帮我们。」我脱口而出，「你撒谎，刚才我一直在帮你查。」我打电话给他们酒店，问了前台，得到与我先前同样的建议，夫妇什么话都没说，也没一句谢谢就离开了。

虽然工作前还在日记里憧憬过，要热情满满面对每一个人，但现实做到还挺难。每次遇到了糟心事，会感慨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啊。面对下一个人很难保持公平，语气明显不耐烦，语速也快很多。幸好大部分的人都客客气气，要是还刚巧生理期不可控制的脾气，真是连我自己想想都害怕。

说说工作氛围，也算是在体验冰岛公务员的生活。和之前的商业公司很不一样。商业公司，作为外国来的技术人员，首要任务是为公司带来利益，然而政府部门，节奏慢下来许多，身边的人也明显更多元化。

最大感受是轻松，上班第一天，大家跑来一个个自我介绍，问我习不习惯被叫英文名字，因为这不是真名，让我教大家念我的中文名。从那天开始，我在市政厅天天听到身边冰岛同事，以千奇百怪的发音叫「嘉倩」，叫得我心里发甜。

也包括一起吃甘草糖，这个北欧人民热爱的暗黑糖果，味道一言难尽，我完整吃了人生第一颗第二颗以及第三颗。由于我常常喝热水，同事纷纷围观，并贡献各自的茶包，劝说我不要那么节约。

关于上班穿衣，常年大风大雨的冰岛，人们以生存实用为主，起初我有些犹豫，挣扎在市政厅是否要穿正装，老大为我解决了困扰，给我一家冰岛设计师的店铺，说报名字就可以，他们已经准备好。

现场拿衣服，白色设计款长衫，搭配黑色长裤，还有一条搭配的格子围巾，当我看到价格标签，才明白老大说的意思，她说这是她这辈子穿过最贵的上衣，我算了算人民币接近８００元一件，啧啧赞叹冰岛买衣服果然贵。不过上班穿衣没有硬性要求，老大还鼓励我们穿欢快的颜色，老大本人爱穿姜黄色的童趣毛衣。

待遇方面，相对曾经的商业公司，税后工资少了一半，但对我这种没有买车买房生孩子的无产阶级，仍然是能饱肚过小日子有些积蓄给爸妈买机票来探望的满意收入。

由于工作性质，额外的福利尤其具备吸引力，入职第一时间，获得了自己名字的雷克雅未克政府邮箱，可以自行发邮件去那些想去的美术馆博物馆游泳池，并且常常会收到活动邀请函。

包括冰岛所有的旅行团，都可以自行发邮件免费参加，去高地，去骑马，去浮潜，去冰川徒步，起初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发邮件索取，老大鼓励我们，为了给游客提供有用的信息，一定要多参加多感受，于是这两个月基本上在不值班时候把没玩过的项目都参加了，冰岛没去过的角角落落填补了。

冰岛吃饭和买衣服一样，贵到令人发指，来这里一年都没怎么舍得在外面上馆子。没想到这份工作的惊喜之处，作为信息柜台的工作人员，我们也会收到雷克雅未克各大餐馆邀请免费品尝，同时受老大鼓励，主动发邮件询问是否能够前往体验，工作到现在，每周我都会尝试三家没去过的新餐厅。

要说其他福利，不知道算不算，面对世界各地的好看男孩子，可以正大光明要姓名要手机要邮箱，不是你想的那样，唔，因为要帮对方预定机场巴士。

再来说说身边的人，总觉得工作除了工作内容本身，很重要的因素还有身边的人，我所认识的这些选择当公务员的冰岛人，既不是想象中的精英主义，也不是那些传说中的北欧懒人。

这感觉很奇妙，文艺电影院新上映的电影，有同事参与演出，隔壁桌的同事下班后要去美术馆受邀办演讲，去主街咖啡馆书架上是另一个同事签过名的短篇小说集。

或许因为当公务员，钱赚少了，但没有商业公司的压力，同时确保衣食无忧，有时间做喜欢的事情。

同事中我觉得最有趣的是艾斯特，她的挂脖名牌上涂满了她的语言，冰岛语英语瑞典语挪威语法语意大利语，全是母语级别，第一次见面，她递给我生姜，一个完整的原生态的生姜，她说要像苹果一样吃，还说早晚有一天她会只吃生姜健康活着，我咬下去，辣出眼泪，我们的友谊便是从我的眼泪开始，她偶尔带团去中部无人高地，她的女儿年纪小，因此她来市政厅上班，等大些，不需要照顾，她计划回到高地，我问她要是天天在高地徒步会不会感到厌倦，她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问我为什么有人在大自然里工作还会厌倦。

旅游局团队十多名员工，我和每个同事聊过，因为这份工作相对轻松，从而大家都有想做且正在做的爱好。

维迪冬天要去好莱坞，从小立志成为冰岛碧昂斯，她爸爸是西人岛大名鼎鼎的管风琴演奏师，在雷克雅未克教堂但凡大型葬礼，维迪总会受邀去吹长笛。

古德荣是政治表演艺术家，刚从丹麦巡回演出回来。沉迷披萨的加比，虽然大学读的是旅游专业，但对于旅游业赚钱不太感兴趣，她立志做冰岛环保和公益相关的事业，今年雷克雅未克获得性小众友好旅游首选城市大奖，正是通过她的申请。

同一屋檐下市政厅的其他工作人员，玛赞来自黎巴嫩，曾是巴勒斯坦难民，十多年前来到冰岛加入国籍，他是一名作家，去美术馆演讲，主题关于家，他有些困扰，轮到了北欧艺术家，谈到家都是关于室内设计，然而每次到了他，似乎大家默认他要谈政治，他感慨他也可以说说艺术设计啊。

还有来自我误以为没有公交车的神秘西峡湾，性格腼腆的范尼，她表哥是冰岛足球队的队长，她明明喜欢猫，市政厅有时候会来一只小白猫，她嘴上说着不喜欢，但私下常常偷偷摸几下，下个月她辞职了，去高中当烹饪老师，我才知道原来在冰岛的学校，学校除了教正常的语文数学外语等课程，无论男女，还要学跳舞做饭织毛衣。

这里上班，大家都挺随意，同事之间可以爽快说出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说长道短，有天闲聊，一个同事突然说起以前是双性恋的经历，又说了她同性恋姐姐的婚礼，我顿时震撼，不知该如何回应，渐渐的，我也变得开朗起来，发现一个没有偏见没有评价的人，才会那么坦荡自然说出这些事，给别人自由，其实也是给自己自由，要是因为自己的爽朗被人评价，不过是对方心存偏见，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

老大还常常提醒我们，要是遇到了觉得有趣的游客，柜台不太忙碌时候，可以多聊天。

这份工作每天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说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片段。

有一天，来了一个德国男孩，看起来特别年轻，眼睛亮，瘦瘦高高，背了个登山包。

他来问冰岛租车。我问他几岁了，冰岛租车最低年龄二十岁。他说他二十一岁了。我又问他驾龄多久，冰岛租车需要一年以上的驾龄。他说他四年前拿的驾照。我问他租到车以后什么路线计划，他说完全没有。

我问他住宿订了没有，夏天酒店要早订，青旅床铺紧俏，他说都没订，打算睡车里，他说他还在上学，学的地理专业，暑假背了包一个人出来，之前的三个星期在加拿大搭车，现在飞到了冰岛想看看火山和冰川，没有路线计划，所以不赶时间。他说不赶时间的时候，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他真的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德国男孩离开，又来了一个日本人，模样也很年轻，问我有什么办法在冰岛可以不花钱四处看看。他说他是医学生，冰岛是他毕业周游世界旅行的最后一站，已经没钱了，临走前他说回去要过和现在旅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了。

本来以为印象深刻一定都是那些很会旅游的人，没想到我记住的还有些弱弱的看起来不怎么出门的人，一个脸色苍白的俄罗斯大妈，连续三天，没见她出过城，天天来市政厅，正好我都在，她英文不好，总问关键字，每次我回答，她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写满迷茫，我只好手舞足蹈，搭配画画给她答案。

最后一次她来，磕磕绊绊，夹杂俄语，和我说了好几遍，我都没懂，她眼里有泪，翻开包给我看，瘦瘦白白的手在面前摇晃，我大概明白是她那本总抱在怀里的俄语旅行书不见了，我带着她去了门卫，去了道路安全柜台，去了公交车柜台，大家都说没有，我和她说抱歉，她大哭，一个个垃圾桶里翻，幸好很快有同事在厕所找到，给她以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眼角挂着泪。我挺敬佩她的勇敢，这样也坚持一个人出来旅行。

信息柜台不但有游客，也有冰岛人过来，那天上班老大说有份礼物，一个冰岛女孩留给我的。我看到一整盒的巧克力奶，记起前天一个年轻女孩傍晚来市政厅，一直坐在那，我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买汽车票但发现工作人员已经下班，说着说着她哭了，她说每次遇到这样意料外的事情会心急。

我说我能理解，我小时候也这样。想到只是一张汽车票，我和同事说了一声，带她走出市政厅，去超市帮她买车票，送去车站。路上她说她不喜欢旅行，每次旅行总是许许多多的意外，她喜欢井然有序的按照计划进行的生活。

我告诉她每当我遇到了不能消解的郁闷事，会喝巧克力牛奶，没有事不是一瓶巧克力牛奶不能平息的。她笑了出来，没想到隔天上班意外收到了一整箱的巧克力奶，还被她用心包装，后来她偶尔路过市政厅，都会和我打招呼。

其实不需要收礼物，有时一句感谢也会有成就感。一对瑞士夫妇来柜台，临走前忘记了信用卡，中午我发现了，给他们打电话过去，他们已经出城，下午特地开回来拿卡，一个劲要给我小费，我不收，他们去给我买咖啡，夫妇说这第一件在冰岛的经历让他们开始喜欢冰岛。

还有一回，星期三我休假，没有值班，参加了火山骑马旅行团活动，同团遇到了一个美国游客，她问我还记不记得她，上周她刚到冰岛，来市政厅柜台问了很多问题，我都给她一一解答，还推荐了有趣活动，现在是她最后一天在冰岛，她感激我提供的信息。

当然也有尴尬时刻，之前说过冰岛人也会使用市政厅的信息咨询服务，然而我的冰岛语仅限于听懂别人是否说我坏话。我能够理解冰岛人打电话到市政厅，也肯定预期说的是冰岛语，于是每次我会用冰岛语颤颤巍巍说很抱歉我还在学习这门语言。

有一回，当我给到同样回复说正在学习，对方是一个听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用冰岛语问我为什么不会说冰岛语，我说因为我来自中国，去年过来的，这语言不是一年就能说流利，结果对方问你想说中文吗，普通话还是粤语，她都行，吓得我愣了几秒，不知如何回复，真是小概率事件，以后决心再也不用母语是中文作为借口。

像是一开篇写的，这个柜台带给了我一扇看世界的窗户，有人来问冰岛最贵的旅行团，四小时火山冰川的直升机，眼睛不眨，掏出了信用卡要买。

有人盘根究底，什么都想知道，问这里的自来水为什么能直接喝，水的源头是附近哪座山哪条河。有人披了阿根廷国旗，来问冰岛足球队教练住在哪里，要去登门拜访。

每个人对于旅途中发生的意外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有人预付了全款租车，在机场和雷克雅未克市中心都没找到办公室，还会嘻嘻哈哈过来，问如果接下去都没有车，该怎么玩，也有人因为天气差旅行团临时取消全额退款，却无法接受，过来柜台大哭一场不肯走。

我和同事们一致喜欢的游客，是那些刚下飞机的游客，振奋地说，「我刚下飞机，冰岛比想象中暖和多了！」有时也会被感染到那股要探究世界的自由。

虽然不戴有色眼镜，但接触的人多了，却也总结出一些国家旅行者的特点：

1）得到同事们一致认可，有个地区认为接受帮助理所当然，连谢谢也不说，觉得全世界欠他们的，遇到的不那么礼貌的人十有八九居然都来自该地区。

2）法国人第一句话基本上都是无助地问能不能说法语。

3）单独旅行的日本老夫妇，做了功课，一页页纸小心翼翼放在防水文件夹，还带了笔，我一边说话，他们一边做笔记，离开前不断鞠躬，还对后面排队的人鞠躬，不好意思麻烦后面的人等待。

4）每次德国人过来借电话，我们提供免费帮助，临走前他们往往拿出钱包，想付电话钱。

5）美国人通常发问是十大冰岛必去景点和不可错过活动这种耸动的标题。

对于我个人，这份工作带来了两个很大的感触。第一是关于说外语和口音这件事，每天在听世界各地的人说英文，无论母语是否英文，说话快的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发现有口音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甚至在冰岛语课堂，那些学习冰岛语的美国人英国人，练习时候也会有口音。

越是自己国家的人，好像越是对自己人说英文挑剔苛刻，必须说得滴水不漏，然而见到了世界各地的人说外语难免都会有口音，倒释然了。

第二是工作带给我和冰岛的融入感，每次回答都会说「我们觉得这天气还是挺好」「我们这里历史不长也不过是 871 年左右才有人类长期居住」，一开始这样说，用「我们」会心虚会不习惯，想到毕竟才搬来一年多，但说得越多越强烈感到自己也是本地居民。

也因为这份工作，曾经的我下班后直接回家做饭，吃了饭窝在家，或者一个人闷头散步，到家锁门睡觉，现在每天回答关于餐厅关于音乐会脱口秀和主题节日活动，我渐渐会和同事去博物馆美术馆看展了，渐渐会去听爵士乐演奏了，渐渐发现雷克雅未克虽然看起来小小的冷冷清清的，却也可以过得那么丰富。

这一刻，我快要下班了，又是说话到嗓子哑的一天，柜台叫号停止在 266，坐在空荡荡的市政厅柜台，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下这些心得和故事。

想起每次递给游客城市卡，需要在卡上手写开始的时间，大家常回答「Now is good」说完会心一笑，是啊，现在就很好。

不确定这份工作合约夏天结束后，要找怎样的工作，未来何去何从，在冰岛又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和体验。

傍晚来了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华裔，他用中文问我来冰岛多久了，我说一年多，他祝我在这里开开心心的，我对他说旅途愉快，他也对我说旅途愉快，说完赶紧改口，祝我生活愉快。

我想他没说错，抱着享受旅程的态度，那么人生处处是风景吧。

写下这篇，作为新工作的小小记录。

2018 年 7 月 22 日

雷克雅未克，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