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过路财神悲与欢
这就是机器永远达不到的水平，人。
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794 篇小事。
题图：Jordan Rowland / CC0
做银行柜员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经历？
知友：火山
太多了，借这个问题回忆回忆当年的青葱职场，捡几个印象深刻的说说。
1
2008 年毕业，顺利进入四大行之一，入行第一个岗位必定是小桂圆一枚，这没说的。
组织把我分配在都江堰支行，报到前在成都市分行机关里开新入行员工动员会，会议上也会把新员工要去报到的支行地址、联系人等等通报一下，基本格式就是会议主持者念：张三，XX 支行，地址在 XX 街 XX 号，联系人谁谁谁，电话 13XXXXX。
念我之前的员工都很正常，到我的时候「XXX，都江堰支行，地址在 XX 街……」念到这儿主持人突然停住了，略作思考，然后继续说「啊那个，干脆我给你个电话你先问问吧，我估计都江堰支行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
我？？？？？
那时候距离 5.12 大地震才过去两个月左右，都江堰属于重灾区。
我之前料到这里的灾情会有点严重，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后来报到的时候，支行机关确实已经搬到其他地方了，不过据说原支行大楼是买的以前某个纺织厂还是什么厂的厂房改建的，曾经是放一些重型设备的，修得很扎实，所以我们的支行大楼虽然被晃成了危房，但终究没塌，也没有员工和客户伤亡。
听说另一家银行的支行机关大楼直接塌了，办公的员工加一楼营业厅的客户，几十号人全埋下去了……
从支行再分到某个网点开始坐柜，师傅带上几周，正式的员工卡（那时银行还没有什么指纹上机，都是一张 IC 卡）拿到手就开始出柜，啊不是，开始坐柜了。
刚开始上班坐柜的几个月，是在板房里，闷热无比，那时候也没有喊号机，全是排队办业务，又是非常时期，人心惶惶，每天都是在闷闷的板房里度过嘈杂无比的一天。
后来随着建筑物灾后情况的排查逐渐完成，各网点陆续回到了房子里办公，情况才好一点。那时我已经完全熟悉了柜台业务（说白了就是重复劳动，只要一段时间后记牢了业务代码，完全没任何难度），而且那个时候银行也还没有什么 6S 服务考核机制，对柜员的工作状态没有太严格的要求，每天我就在柜台里跟那些大我十几岁的姐啊哥啊聊着天就把班上了。
2
先来说个不算「有趣」的经历，应该说，是很悲伤的经历。
08 年下半年有段时间，我们网点接到上级行通知，说最近会有大批未成年儿童来开户，要我们在符合银行制度的前提下，最大化简化程序，全力做好工作。
未成年人开户比成年人开户要复杂许多，需要的资料更多，还必须有法定监护人陪同前来，种种手续很繁琐。
这些儿童，全是震中地区某厂职工的子女，他们开的这些账户，是抚恤金账户。
也就是说，这些孩子，都是在地震中失去了父亲或母亲，甚至双亲的孩子，这个账户上的抚恤金会一直支付到他们成年。
随后几天，陆陆续续开始有大人带着孩子来开户，这些孩子从婴幼儿到五六岁不等，有的妈妈带着来，有的爸爸带着来，还有很多，是爷爷奶奶带着来的。
最让我们揪心的，是一个看样子五十多岁的男人抱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来开户，他是孩子的外公，而孩子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外婆，全部在地震中丧生了……
他该怎么生活，他的孙子该怎么成长，我不知道……
随后几天，来开户的孩子多起来，几乎到了从开门到扎帐一直在办理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我们网点持续了近两周。
这还只是我们一个网点。
多少个家庭毁灭了，我没法计算。
我记不清当年我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十年后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想起当时满目疮痍的废墟，眼泪依然在眼眶里打转。
3
来说点有趣的事。
有次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大娘来取钱，用的是存折，但折子已经打满页了，需要更换，于是我对着柜台外吼了一声（窗口有扩音器，但根据以前对待老年人客户的经验，必须得靠吼）：「太婆！你这个折子要换！」
太婆把脸凑到玻璃面前，也是喊了一嗓子：「啥子喃！你还没吃饭？」
我旁边柜的某同事大姐当时就噗嗤了一声。
我也哭笑不得，快中午了，我确实也还没吃饭。
后来还是在外面大堂的辅助解释下老大娘才明白，我不会扔下她这笔业务不办而去吃饭，我只是要给她把存折换了。
4
还有一次来的客户是个中年男人，现金取款，办完后要在取款凭条上签字，我把凭条递出窗口，让他签字，他问在哪签？我当时正在整理我柜里的现金，于是没有抬头地回了一句：在角角上签（签字栏在凭证的右下角）
签个字也就一两秒的时间，结果半天了不见凭证递回来，我抬头一看，人不见了。
卧槽，人哪去了？他要是把凭证拿走了我还得找主管补打，怪麻烦的。
正在这时，下一个客户坐上来了（没有喊号机，排队的），我问他看见之前那男的了吗？
客户往旁边一指：在那边签字呢，过来了。
正说着那男的就走过来把凭证给我了，我说你干嘛去了？
他说他去角角上签字去了……（四川话里「角角」就是角落的意思，凭证下角、房屋角落，这个词都可指代）
靠，你还真是实诚……
后来跟不同支行的同事聊天说起此事，竟然不少人都经历过相同的事，让他在凭证角角上签字，结果人跑到大厅角落去签字了……直到后来全川银行强制要求柜台服务必须要用普通话，这种现象估计也就再不会出现了吧。
5
由于银行的性质，我们行的老年人客户很多（银行界的朋友基本能猜到是哪家了吧……），他们的银行业务最简单，也最麻烦。说简单，是因为他们几乎只有存钱、取钱这两种业务需求，说麻烦，是因为他们不会使用电子设备。
ATM 就不说了，08 年，成都郊区的县级市，十个老年人里能碰上一个用银行卡的就不错了，全是存折，而且这一个用银行卡的也几乎不可能使用 ATM 机，工作人员手把手教也不行，就是不相信机器，就是觉得用了机器钱就会少，所以一定要在柜台办，哪怕前面排着长队也无所谓，反正没啥事，排就排。
其实他们来不来柜台办理，对柜员来说无所谓，反正都是办业务，办谁都是办，麻就麻烦在，他们基本上看不清密码键盘的数字。
那时候的密码键盘还不像现在又是液晶又是触屏的，那时候就是个小键盘，像这样：
这种键盘，一是数字小，二是使用时间长了，上面的数字会磨损。
老年人眼神不好，往往会端起键盘，对着光线凝视很久，有的还会端着键盘就往门口走（门外光线好），好几次一不留神差点把接线给拔断了……
凝视完后，噼啪一顿按。
密码错了。
再按。
错了……大爷你注意啊，再错一次你的账户就会……
「锁定」俩字还没出口，大爷噼啪又按了。
还是错了……
这下好，得给他解释账户为啥被锁死了，现在不仅钱取不出来，还需要吧啦吧啦什么什么资料来办理解锁。
大爷瞬间就毛了。
「你们这个啥子烂机器！按几次都按不对！」
「大爷你看清数字没有，是不是按岔了……」
「这么小的字，哪个看得清！你们也不晓得给我们放个老花镜！」
说起老花镜，我们更冤。
本来每个柜台都配有老花镜，可不管我们用绳子怎么绑，绑结实得都快绑出花了，老花镜永远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其损失的频率，一度超过员工桌上的中性笔，成为网点第一损耗品。后来我们就不敢再放老花镜了，社会主义羊毛再多也架不住这么薅啊……
还有些老年人客户，可能是怕密码输错，也可能是有种阅读习惯，会把按下去的密码念出来……
只见他们把整个身子覆盖在密码盘上（保护意识还是有的），然后一字一按地念：「4……6……5……0……」
这种时候我们的大堂或是保安一般都会上前拍拍老人家：大爷，密码别念出来，你遮得再严，后面的人也全都听到了。
还有更不在乎的，让他输入密码，他说「你们都知道密码，帮我输了就行了。」
我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你的密码。
「我每次输入你们电脑上不都能看见！」
我说首先你按的密码在我们看来是 ******，其次我们也不可能去记录客户的密码。
「那我念，你输就行，3745……」
我连忙叫打住打住，密码只能你自己在外面键盘上输入，我们输不了。
「哎你们这啥基霸银行，麻烦球得很！」
我……
还有的，是按密码按对了，但不敲那个「确认」键。
于是我就在柜台里喊：「确认！」
外面的客户很认真的对我点点头：「嗯，我确认！」
我……
于是，经常会出现老年人来办理一个最基本的存取款业务，比开个户的时间都长……
6
这个世界永远是二元相对的，有输入密码的麻烦，就一定有设置密码的麻烦。
那时我所在的网点街对面，是当地的一家什么职业技术学院，这个学校里有很多彝族学生（按理说都江堰紧邻的阿坝自治州是藏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家学校有这么多彝族学生）经常来开卡啊什么的。
彝族人的名字汉译后往往都很好听（我一个大学同学叫莫色华曲，真心觉得很好听），我们的印象会深一点，但其中有一个印象太他妈深了，因为他连续来挂失重置了五次密码！
第一天来开卡，设密码设了好几次都不成功（银行系统对 6 个相同数字或是顺序数字的密码是默认不通过的，也就是像 111111 或是 123456 这样的密码因为太过简单，系统是设置不了的）。
于是我们告诉他密码不能太简单，也不能设成生日（生日数字不是强制要求，但我们一般不建议客户以生日为密码，因为我们的身份证往往和银行卡在一起，一旦丢失，这种密码很容易被猜出来，这也是银行工作人员对客户尽职的体现）。
射了，不是，设了好几次过后，这位彝族少年终于成功了，卡也办好了。
第二天，他到我的窗口，在 ATM 机上密码输错三次，卡锁住了，要挂失重置密码。
emmm，年轻人怎么记性这么不好。我给他办了。
第三天，又是他，卡锁住了……
我……你……算了我还是办了。
第四天第五天我休息。
再来单位时，一位同事大姐就问我，「诶，那个 XXXX（时间太长名字确实忘了，只记得是四个字）是不是你之前给重置了好几次密码？这两天又来挂失了两次！我最后让他设成了自己的生日，要是再来挂失就没天理了！」
我简直震惊了！
这家伙的记忆只能维持一天吗？！
快到中午时，门口一个熟悉的黝黑面庞闪进来，扫了一眼柜台，看见我在，毫不犹豫排在我这队！
该来的总会来……
到他了，果不然，卡锁了。
多的我都不说了，但你他娘设的生日为密码，怎么输错的？？！
怎么输错的？？！
实在没办法，我们给这位对数字过敏的少年想了个办法，让他照着卡号末尾 6 个数字设成密码，以后每次插卡取钱，看一眼卡号总行了吧！
他终于没再来过了。
7
我做柜员的时间不长，那时灾区重建，正是银行缺人的时候，我很快就被调到信贷部门去了，后来又调回成都市区的支行，一直在信贷条线工作，由于接触的都是法人业务，繁琐的事多了，有趣的事几乎没了。
后来提干成了副主任，又回到了网点，这才又开始接触银行一线各种有趣的形形色色。
我回成都后呆的那个网点，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有很多来自藏区的客户，还都是 VIP，这些藏族同胞，是真有钱！
我记得有一天我在我办公室工作，听到门外 VIP 休息室两个客户在对话，应该是熟人碰上了，由于四川藏区的口音很独特，一听就知道是藏族同胞。
「诶，你也来办业务嗦，最近在忙些啥子？」
「忙啥子哦，打点麻将耍，狗日的手气撇球得很，前天输了四万，昨天又输尼玛七万。」
后面说的啥我已经记不住了，光这句话我已经听得两眼放光了！
这尼玛是优质客户啊！
于是关注着这人的动向，准备等他办完业务出来拉着聊两句，把他的业务锁定在我们网点就爽了。
结果，过了一会儿，没等我去找他，输了七万的哥们儿自己走进我办公室了。
「诶，经理，你们这儿黄金咋个卖的？」
我马上把当时的贵金属牌价报给他。
这哥们很随意地拿过我桌上的计算器，按了几下，再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了句差点没把我噎死的话：
「那我做个预约嘛，我要买 4 斤。」
4……多少？
4 斤。
我当时只觉得
随即，高兴的眼泪噙满双眼，今年的贵金属业绩，哪个领导他妈的敢再 BB 我……
恩公啊！
后来问他为啥买这么多黄金，他说
女儿结婚，给女子 2 斤，给女婿 2 斤。
哥，不是，爸，你还有女儿吗……
写了一些十年前的记忆，见陆陆续续赏光的点赞数直逼 250，于是再补几个吧~特别有位老神仙的事，我觉得应该与君共享~~
8
按银行的规章制度，假钞一旦进入了柜台，必须要没收，正常流程是：
必须要两个工作人员在监控镜头下进行操作，一般都是会计主管和收到假钞的柜员，告知客户这张钞票可能是假钞后，反复过两遍验钞机，机器每次都鸣警，然后两人再通过手工验证，确认无误后，一个大大的长方形的紫色印章就啪地盖在钞票两面，上书「假币」！
然后就给客户开具一张人民银行的假币收缴凭证，上面会把客户信息、钞票的冠字号码等信息详细登记，客户签字确认，留存客户联，完事。
好多客户签字的时候还很惊恐，还以为他要负什么法律责任，其实不是，这张单子只是告知你的钱被我们以假币的名义没收了，要有疑问可以凭这张凭证去提出复议，制作假币犯法，使用假币（当然是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犯法。
但有的时候，被收缴假币的人，真的很可怜。
这些一般来说都是农民、三轮车夫这类人群，文化较低，没有最普通的假币识别能力，老实巴交，很容易收到假币。
他们辛辛苦苦卖菜、拉车，挣点零碎钱，凑整后就到银行来存上，三百，五百，很少过千，如果发现假币，啪的这一盖章，相当于他三五天的活儿白干了，确实可怜。
我印象很深刻，我收缴的第一张假币，就是这种情况。
存钱的是个维族男人，就在我们网点不远的地方推个车卖干果的，那时候刚地震完，都忙着灾后重建，谁有心思吃葡萄干，所以生意也很一般。
他来存钱，记不起是三百还是五百，反正不多，验钞机跑了几次，每次都卡在一张上，这是假币。
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收到假币，莫名还有点兴奋，于是叫来会计主管黄三哥，程序走过，啪盖上章。
维族大哥一直都还没搞清楚什么事，看到他的一张钱上被印了个紫色的大印，才反应过来钱被没收了，我记得他当时一下站起来，整个人趴在柜台玻璃上，很急切的样子，但是并不凶悍，也并没有想象中会大发雷霆的样子。
他用很不标准的汉话不停给我说：朋友，诶朋友，你看我卖个干果……朋友咱们商量一下嘛……
小说里常说能从人的眼睛里看出情感，我以前还不信，但那天，我确实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疲惫、难过、以及无可奈何。
说实话，那一刻我有点心软，加上我也天天能看到他推车卖干果的样子，觉得这个人真的挺不容易的。
但章已经盖了，程序不可逆了，只能开具收缴凭证。
给他解释了一下，说假币进柜必须收缴，这是法律法规，我们必须执行，以后你做生意多个心眼。
维族大哥拿过单子，没有闹没有吵，摇摇头把名字签了。
后来黄三哥给我说，其实这种人，你看他也很造孽的，想个办法把钱退他，虽然往大了说阻止假币继续流通是咱银行的义务，但往小了说，谁不是个小老百姓，又是灾荒年，都不容易，他拿这假币下来是继续用也好还是被人家识破收了也好，那是他的事，咱这关，能不为难这些讨生活的人就别去为难了，几张假钱，也破坏不了国家金融秩序，是吧。
我说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就不收了呗！
黄三哥给我后脑勺来了一下，你娃儿那么大声叫我过来说有假币，那他妈都被监控录着，我还能说退回去？？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黄三哥这番话，于法，不容，于情，合理。
我又问，那怎么退啊，脑袋上都是监控，360 度无死角，抠个鼻屎都是高清的，这要被上级行检查逮到了，那可要重罚啊。
黄三哥不露声色地说，你娃儿学的还多，看看你旁边那些哥啊姐啊咋操作的。
后来我还真在这些柜台前辈的身上学到了，总的来说，就是收到这种真心是老实巴交挣稀饭钱的客户递进来的假钞，在开始操作系统之前就把这张钱递出去，然后如果他要存 500，我们就说「你不是存 400 吗，多了一张」。
这时候客户肯定是懵的，说我就是存 500，我们就说「你再看看，这张多了」，特意把这张、看看说得很重，一般来说对方就明白了。
这样虽然是有监控，但我自始至终没有提过假钞，属于钻了个空子。当然，如果真要严格查起来，这样依然是违规的，但你在银行工作过就知道，监控是用来事后取证的，只要没人投诉你，谁会去翻这一段监控。
我没有没收他的钱，他总不至于去投诉我吧。
当然这样的事绝对是极少数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收到假钞，都是按流程收缴的。
上面说那个维族大哥，被收缴后没有闹腾，说实话，也属于少数。
大多数人被告知有假钞要被没收，那都是大闹营业厅的，普遍做法是要求我们把钱退给他，这是我的钱，我不存了，你还我！
我们说你其他的钱还你没问题，这一张我们必须没收。
然后就大吵大闹说银行抢他的钱了。
理都不理，啪盖好章，收缴凭证填好，拒绝签字？没问题，监控全程录着，我们已经做到了告知工作，你签与不签，没啥影响，下一位！
还有假意配合，中途突然发难的，我也遇到过。
一个大妈，先是说我知道这是假币了，你们没收没问题，诶小伙子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也好知道假币是啥样子嘛，以后免得再碰上嘛。
我那时真实新人菜鸟，不知社会险恶，看对方态度这么好，于是在假币还没有盖章的情况下，真的把钱递给对方了（这也是违规行为）。
这一递出去，大妈迅速把钱揣兜里，我在柜台里急的拍玻璃，拿出来！快点拿出来给我！
啥子钱？啥子假币？我不晓得，我就存那么多钱，在你桌上。
保安也上了，主任也出来了，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有监控录像，明知是假币而持有使用是违法行为！
大妈一看也赖不掉，而且都上升到违法的高度了，于是做了一个更让人惊讶的举动。
她把假币摸出来，几把撕了个稀烂。
大有一种「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的气势。
我靠大妈你上辈子是八国联军吗，得不到的就毁掉。
后来没办法，只能把一地的碎钞捡起来，用胶布慢慢粘好（银行的所有业务讲究雁过留痕，所有的行为都要有根据，办理了假钞没收，就一定要有对应的假钞实物，哪怕碎了，也得拼回去）
后来吸取教训，随便外面说破大天，这假币也坚决不再递出窗口，要看啊，行，我给你拿着，你隔着玻璃看，顺带给你普及下假币知识，反正不能给你。
又或者，确认假币后，第一时间先把章戳上去，断了对方想要回去的念想。
9
再说一个假币的事。
08 到 09 年之间，我国突然流入了一大批制作精良的假币，有那个年代在柜台上的同行应该很清楚记得，台湾造的，冠字号 HD 打头的。
精良到什么程度？当时我们行每个网点的验钞机，就为了这个假钞，全部收上去升级，升不了级的，全部更换了。也就是说，在验钞机更换之前，这假币连验钞机都能过。
大量到什么程度？那个时候各级行纷纷发布了严控 HD 字头假币的各种公文，一段时间内，我们的假币收缴箱里，如果有十张假币，那八张是 HD 的。
客户已经到了谈 HD 色变的程度，甚至从银行柜台或 ATM 机里取出的钱，不论多少，都会在柜台面前自己再一张张数过，只要有 HD 字头的，当场要求柜台更换（HD 字头也有真钞）
我记得最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同事接待的客户，三万元现金存款，找出来 7 张假钞，全是 HD。
当时现场就跟考古队员等着出土文物一样，当第二张假钞被发现后，会计主管、主任、柜员就围在验钞机旁边（那时已经升过级了），
「又一张，卧日！」
「诶还有还有！」
「嘿狗日的还有！」
……
那大家可能奇怪了，在验钞机识别有困难之前，怎么找出假钞的。
这就是机器永远达不到的水平，人。
实话实说，HD 假钞的制作确实非常精良，能骗过验钞机，也就能骗过几乎所有非银行人员的普通使用者，但银行柜员的手一摸，总能感觉出哪里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没法解释，但对一个熟练的柜员来说，如果一般的假钞摸在手里是 100% 不对劲，那 HD 假钞就是 50% 不对劲，甚至哪怕只觉得有 30% 不对劲，那也是不对劲。
就连我一个坐柜不过几个月的新人，摸到 HD 假钞后，也有第一直觉，这钱不对。
这有点像当年溥仪鉴定字画，问他怎么鉴定出真假的，他说在宫里真东西见得多了，假的就能看出来。
假钞是一个道理。每天从柜员手上过的钞票，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天天那么摸钱，是真是假，都不用去看什么水印找什么防伪标志，基本上指头一搓就知道了。
而且，这项技能有点像骑自行车，只要学会了，很难忘记。我从离开柜台，再到后来离开银行，至今十年了，但有时打个车买个烟，被不良商家换了假钱，我从接到手的那一瞬，就可以把那张钱给他扔回去，我没权力没收，你给我换一张。
你蒙不了我。
10
妈妈从小教我们，摸了钱钱要洗手。
嗯……一定要听妈妈的话……
软妹币是真的很「脏」，这种脏光说也许没什么概念，上图：
这是大家经常使用的 ATM 机，当然是背后那一面，藏在银行内部的。
机身上那一层非常非常细腻的「灰尘」，看那讨喜的粉红色就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钱灰」。
其实不是灰尘，而是类似棉絮的物质，因为我们的钞票都是用棉浆做的。
ATM 机在运作、数钱、进出钞，乃至我们员工给机器加钞的过程中，就会翻飞出这样的钱灰，而机身的清洁我们是会定期做的，落下这么一层灰，也就三五天时间。
这灰里面有多少细菌？鬼知道……
再想想好多人数钱数着数着舔一下拇指的习惯……
11
还是关于钞票的。
之前说过，十年前我所在的支行，属于成都的郊县支行，5.12 地震后，年龄较大的农民大伯大妈来存现金的现象很突出。
原因是，在很多农村地区，年龄稍大的人是不怎么相信银行的，或者与其说他们不相信银行，不如说他们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如果不由自己保管，那始终是不安心的。
所以他们的现金，都是放在家里的，压箱子底、压床板下，还有藏在墙洞里被老鼠啃成废纸的，前几年新闻也不是没报道过。
结果，地震一来，房子塌了，好多老人一辈子的积蓄要么找不到了，要么破损得一塌糊涂，再看隔壁老王，存折虽然埋在废墟了，但凭身份证去挂失补办一个，账上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没损失。
这下好多老年人想通了，相信银行了，钞票还在的就赶紧拿到银行存上，保险。
柜员收到这种钞票，清点过程就比较皱眉头了。
这样的钞票，都是客户自己收藏了好多年的，而四川气候潮湿，再是至高无上万能的金钱，也逃不过自然的规律：发霉。
钞票从递进窗口，就能闻到很重的霉味，拿在手上也很明显能感到是润的。这种「品相」的钞票，很难过验钞机，几张之间都是互相粘连的，验钞机一跑，几乎每一两张就会鸣警停下，数一次钱相当费时间。
如果钱不多，几千块，我们会用手来点数，然后把粘连的钞票撕开（真的是「撕」开，一点不夸张），最后再过一遍机器，遇上鸣警，拿出来看看，确认不是假钞，就不再重复跑了。
（按银行柜台的规定，客户递进来的钱是要在验钞机上完全没有鸣警地跑一遍才能入柜）
但遇上钱多的时候，两万三万五万，怎么办？
我们的办法是，摔。
把一沓一万元的钞票扇形搓开，然后对着桌子边使劲摔打，借此来把粘连的钞票大致摔开，提高验钞机的通过率。
有一次正摔着，柜台外存钱的大爷不乐意了：嚯哟小伙子好大的脾气，我来存个钱惹到你了？你莫拿这些帅钢拌铁的动作来怄我！
我？？？？？？
大爷您是不是也太玻璃心了？这你都能理解成在针对你发脾气？
还有一次是个老大妈，轮到她时，只见她走到我的柜台面前，解开裤子上的扣子，手就往裤子里伸……
嘿嘿嘿大妈你干啥呢！我还是个孩子啊！！
隔壁柜的同事大姐说，多半是钱放在保险内裤里的。
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的人应该都知道「保险内裤」这东西，就是内裤上缝了个口袋，带拉链的，把钱或贵重物品放在里面，避免在车上或路上被偷。这个样子：
果不然，一阵操作后，大妈从裤子里拿出一摞钱，平静而从容地系上扣子，把钱递进窗口：来，我存钱。
我拿着那霉霉的、还带着体温的钞票，平静而从容地回道：请问是活期还是定期……
其实说实话，清点这类钞票的时候，说心里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纸钞本来就不干净，我们又没有手套，大家可以想想那种摸上去都是润润的钞票拿在手里是种什么感觉，不管是摔打还是跑验钞机，霉味随之就散发开来。
再加上很多老人家习惯把钱裹成一个卷儿或是折上三折来藏储的，拿到柜台里来，那形状很难恢复到一张平整的钞票样子，不平整，就过不了验钞机，你就要不厌其烦地去整理、点数、辨别真伪……
但我们那时从来没有对这样的老年客户表达过不满或是烦躁（说我脾气大的大爷真是冤枉我了……），他们是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注定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
而且从他们小心翼翼拿出压箱底的那些发霉钞票的姿态就能看出，这少则数千多则数万的钱，对很多城市的人来说可能真的不算什么，但对于这些中国最基层的乡土社会的老百姓，他们必定是无比重视的，这种重视不见得就是出于视财如命，而是因为这些「财」，来得太不容易了。
当然，这种发霉的钞票，我们收进来后，大多数就不再付出去了，毕竟差点都要长毛了，直接记为「废钞」，今后统一上交后，销毁。
12
再说一个关于填单的，杠精的神级战争。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来到了 201X 年代（怎么有种写小说的感觉……），我以副主任的身份再次回到了一线网点。（就是前文土豪买黄金那个地方）
这个时候的银行柜台，在标准化服务上已经有了质的改变，6S 服务体系，从柜员的措辞用语、服务手势，到银行设备的整齐摆放，全都有了严格的标准。
而且诞生了「万恶」的神秘人……就是一个上级行检查人员伪装成客户，佩戴隐蔽摄像机，来网点办理业务，他会故意要办理一些容易出错的业务，然后对柜员（包括大堂）进行一些失误性的引导，稍不注意就会掉进他的陷阱，做出一些违规的行为。
被他取证后，这个网点就会在当月的考核中被扣分，这分数是和网点绩效挂钩的，最终查到是哪个柜员犯的错，相应的处罚就会落在他头上。
但我们永远不知道神秘人是谁，什么时候来……
简直是银行业的「中统」……
彼时有规定：所有的业务单据，要求客户使用正楷字填写。
没练过几年硬笔书法你都不好意思去银行！
当然了，这个正楷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要写得跟字帖一样，主要是要求笔画清晰、不涂改、不潦草，这是为了减少因为潦草字迹而造成的歧义或失误。
这个要求本来没什么，但那时我的网点上有个柜员，小伙子，较真儿较得有些过了……
客户填的单，有带包耳旁的字，笔画写的是立刀包耳，就是「卩」，他说不行，让客户必须写成正规的双包耳，「 阝」……
一张凭证单，如果是转账支票，上面都盖有企业印章，填错就废了，而且转款单上要填写转出转入双方的全称、账号、开户行等信息，字很多数字也很多，又不能涂改，客户一般都是一个一个很谨慎填上去的，现在就因为老子包耳没有拐那一道，你就要我重新填？？
客户当时就毛了……
这家伙表示：这是人民银行的规定，必须正楷。
客户说我正楷你 MLGB……
于是跑到我这儿来告状，网点的法人客户往往都是固定长期和你这个网点有业务联系的公司，而且正常的法人客户的资金量都不小，失去五十个普通个人客户我也不愿意失去一个经营良好的法人客户，所以肯定把那家伙说了一顿，哪有那么死板！一个包耳旁又造不成歧义！
后来又一次，这较真小王子碰上硬茬了，一个比他还较真的较真老神仙！
这老神仙我觉得要多言两句。
神仙姓白，是我们网点的常客，网点里上下十几号人，哪怕做卫生的阿姨，都认识他，不仅认识，而且怕，怕得跟孙子似的。
老神仙曾经是个中学老师，根据我的观察，属于做学问把脑子做坏了那种，北方话叫「轴」，拿四川话来说就是「读书读曰了」，他来的频率不高，但每月至少保证 2 到 3 次，取个社保，存个几百块，取个几百块，就这些业务。
但每次来，都会吹毛求疵地找我们网点的各种问题，比神秘人还牛逼，人家神秘人好歹还隐藏身份，他是明着来，而且对我们给他说的每一句话，无比较真。
打个比方，他存钱你让他填单据，他就说以前都没有填，为什么现在要填？你说这是上级行规定。他问你是哪级行的规定？什么时候出的规定？几号文的规定？你把纸质的盖有红章的文件拿给我看，我看到有「存款人必须填单」这句话，我就填。
是不是特想一巴掌呼上去……拿现在知乎的话说，这就是杠精，而且是钻石级的。
最可恨的是你稍微跟他不对付两句，他就开始破口大骂，骂到你服为止，反正他一退休老头有的是时间，我们穿着行服，不能骂他，更不能动他，只能任凭他撒野。
说出来也不怕笑话，我刚到网点任职没几天就遇上他，那时完全没有一点当领导的经验，被他骂得跑进柜台安全门里面不敢出去，想着是磨一会儿他就走了吧，结果会计主管拍拍我的肩：主任，出去面对疾风吧，你不出去把他送走，今儿我们全都别想下班……
久而久之我们网点的人对他简直是敬若神明，保安只要在门口远远看到他过来，就会给柜台、给我们办公室挨个通知：白大爷来了！
跟特么王二小报信似的！
他办业务，对他客气得跟存款几百万的 VIP 客户一个水平，他的要求，只要原则上不违反银行制度，我们都是「好好好，您老说了算」，只要他没挑刺、没吵架，安安稳稳走出大厅，全网点都能听见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就这样的老神仙，那一次咱们的较真小王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敢上去硬刚！
同样是因为填单的原因，老神仙不是姓白嘛，签字的时候比较草，那个「白」字下面只划了很短一横。
小王子说，根据人行规定，填单必须用正楷，你那个白字下面没有封上，要重新签。
我当时正在柜台里处理另一件工作，听见他这话一出，我们全都倒抽一口冷气：你他娘的疯了吧！
老神仙好几次来没找到什么漏子了，这才是搔到痒处了！
什么规定？什么时候出的规定？你今天不把盖了章的文件给我看这事没完！我凭什么要重新签？这就是我的签名，我签了几十年了，下面封了底那就不是我的签字了！
我们正想打圆场，结果那小王子也杠上了，今天你不签这业务办不了，我是遵照规定，依章办事我不理亏。
老神仙开始口吐莲花似的闹起来，我一边安抚他，一边教训小王子，你他娘的怎么又来劲了，说了多少次了只要字迹清晰字迹清晰，他就取几百块钱你费得上跟他杠这个吗！
小王子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又被我一说，一下做了个更不理智的事：他把单子拉过来，抄起笔就在白字下面划了一横，把那个挨千刀的口子给封上了！
额滴个神啊……
事情大发了……
小王子这一划，我们彻底输了，一来老神仙看见对方把他「签了几十年」的名字给补了一笔，暴跳如雷，要不是防弹玻璃隔着我怀疑他能冲进来掐死小王子……二来，银行员工严禁给客户填写任何单据，他写这一下，已经被监控录下，这是妥妥的违规。
万幸的是，老神仙不知道这个规定，不然他要是投诉上去，一调监控，够小王子喝一壶的。
那天的善后真是历尽艰辛，最终在我们的不断道歉下，当着老神仙的面把那张被修改了签名的单据撕了，然后补打一份，重签了一次字。
送走老神仙时，我真的好想问他，爷，为什么你这么爱我们网点……对面还有家银行，也是四大行，我私人赞助您五百块钱，您去那边开个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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