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活着的人不会毫无征兆地奔赴死亡
可是生命不能重来。
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850 篇小事。
题图：Gian Reichmuth / CC0
抑郁症患者的自杀是毫无征兆的吗？
知友
我初中的下铺，在高二的时候自杀了。
在那之前两年，我们在外出旅游时因为一些琐事发生争吵，越闹越大，最后竟然断了联系。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形同陌路一般。
她初中的成绩比我好一些，在初三的时候却骤然下降，连着一整个学年没睡过超过六小时的觉，注意力无法集中，和人说着话都会突然发呆。精神恍惚，常常头痛欲裂，暴怒时甚至和人打过架、抓住老师的衣领怒吼，愤怒完过后则非常呆滞，眼神放空，陷入茫然。
然后中考失利了，考去了一所普高，我留在本校。距离我们断联系大半年之后，她在我们唯一的一个共同群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我月底来看你们，可以么？」
我第一个在群里回复了她，然后我们重新加了好友。
两所学校相距一百多公里，交通不算太便利，换乘几趟到达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
她提前半个月准备了礼物，来找我那天正好期中考试结束，各个年级的学生从校门口涌出去，她怯怯地挎着包躲躲藏藏地来找我，生怕碰见熟人。她说，她已经不是能光明正大地重游故地的人了。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休学了，确诊双向障碍，也就是躁郁症。
我和她断断续续地聊过，知道她经历了校园暴力，被人围堵时拿着水果刀就冲上了天台，吓得对方不敢造次。
知道她现在的同学泼她脏水，班主任威胁她退学，她在办公室里跟老师拍桌子，吼的声音整层楼都听得见。
知道她大冬天的早自习被班主任从教室里抓出来，早饭也没有吃，在走廊里打算爬上栏杆，另一个在楼梯间抽烟的老师问了她一句「在等同学吗」，她就感觉自己得救了，把手放了下来。
她的腿上有美工刀划出的碎伤，摸起来坑坑洼洼。还曾经用刀尖挑开快要结痂的伤口，血和脓水把裤子里的绒毛紧吸住，清理伤口时撕扯得不敢看。
我晚自习之后和她聊几句闲天，刻意把话题往乐观的方向引。她向我倒苦水，诉说着情绪压力，说药很难吃，说父母发脾气，说每日应对无所谓的学业（她父母要求她跟着学校进度自学），说食欲下降和失眠。
絮絮叨叨完，她有些压抑。「我就只知道你不会烦我倒苦水了。」
「我烦。」当时我是这么说的，「这些又不是什么大事，为这种事难过想死值得吗？」
她不再做声。过了几天，告诉我她想开了，她还有很多目标没有完成。我没有回复她。
她自杀前不久，和一个男生恢复了联系。我不太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那段时间她的精神确实变得很好，假期和我一起出去吃吃喝喝看电影，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不顾交通规则在近郊的公路上追着刚开走的公交车跑。
我隐约知道她喜欢了那个男生好几年。
男生给她发了几条消息，她截图，码去账号信息，加上边框，贴在日常可见的各种背景中。
那句话是：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没有理由不去热爱。
我一度觉得她已经痊愈了。
所以那天她惊恐地告诉我她做了很久的噩梦，又被空间里别人恶意转发的恐怖视频吓得坐立难安时，我这样告诉她。
「你傻啊，为什么要点开？」
然后我们没有再聊过天。
过了很久很久。
都没有再聊过。
QQ、微信、电话、微博私信都找过了，她没有在任何一个社交平台再发出过消息。
过了一阵子，我的监护人告诉我，她的父母在办葬礼。
她自杀了，而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自杀的，什么时候自杀的，自杀之前在想什么，自杀的过程中想到了谁，有没有痛苦后悔，背地里流了多少眼泪。
毫无征兆似的，我当时这么觉得。
我第一次想旷课，觉得头脑空白，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心脏一抽一抽的，失去了节拍。
凌晨四点多突然清醒过来，我把她的微博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她发的东西不多，转发的搞笑视频，几句人生感叹，列下的时间计划，发过几句牢骚，写过朋友的事迹，甚至连条抽奖的信息也没有。
我看见她写的一篇长文，开头是：我有一个朋友，一辈子只有一个的那种。
写的是我。内容是很多我记不得的小事，但她写得很入微，感慨也很脱离实际，把我美化得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发表时间是我对她说，「我烦」的时候。
她在努力地强调她有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而我其实根本担当不起这么沉重的希望，我没能拯救她。
她的朋友在下面评论：越是不被善待的人，越能感受到别人的善意。
然后我突然就哭了起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哭，直到几年后的现在好像也没有停止。
我忽略了多少事情？
忽略了她来找我时的胆怯，忽略了她被抑郁压垮的难捱，忽略了她找我倾吐情绪的低落，忽略了她强撑着鼓起勇气学习乐观的不易，忽略了她的感情波折，忽略了她噩梦缠身的惊恐难安。
忽略了我是她唯一的挚友，最后的绳索。
忽略了我本可以给她援手。
忽略了她精神的病态，忽略了她所需要的只是一份温暖，一份理解，一份关怀。
我让她失去了情感的支撑。
我可能是伤害她最严重的一个。
我也开始失眠，理解她说的「哭多了会见风流泪」，也想过自杀，愧疚和痛悔日日夜夜羁留心头。
活着的人不会毫无征兆地奔赴死亡。
其他人对她求救的信号视而不见时的绝望才会。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
不能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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