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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 我感觉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对我不太好

刘杨 知乎日报 2019-04-09



尽管生活在给人施加苦难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不知道轻重,不懂得适可而止,尽管人间不值得,但除了人间,我们终归无处容身。


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888 篇小事。


题图:《我不是药神》


哪一刻让你觉得世人皆苦?


知友:刘杨


背景:我于 2018 年 7 月被诊断为白血病。


我感觉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对我不太好,比如老是吃不到鸡,比如做的馒头老是不够柔软,比如骨髓配型总是不顺利,比如肺部感染,让我一下掉了二十斤瘦肉。


从七月五号开始,我便住进新桥医院化疗,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很庆幸,第一次化疗并没有遭遇太多的痛苦,治疗效果也很好,这多亏了母后和老周的悉心照料。


一个月后,我被放出来,离开了病房的四台大功率空气净化器,重新踏入这滚滚红尘,又见灯红酒绿,又见烧烤摊升起的袅袅青烟,呼吸着裹挟着 pm2.5、苯并芘和过氧乙酯基硝酸酯的汽车尾气,我感受到了自由。


但是,自由是今晚的康桥,康桥不属于我,自由亦不属于我,别离是现在要做的事情——和这个花花世界的暂时别离。


我现在适合被关起来,以避免感染。我被迅速转移到在医院附近租的屋子里,房间里早已备好了空气净化器和紫外灭菌灯。


紫外灯不仅可以通过紫外线杀死细菌,而且可以激发氧气产生臭氧,从而达到杀菌的效果。所以我们的出租屋里,客厅,卧室,厨房,厕所,犄角旮旯,每天三次发生着如下化学反应。


O2 + hr→ O+O


O2 +O+M→ O3 +M


我劝老妈每天照一次就好,臭氧的味道不好闻,接触多了会加深鱼尾纹的,但女人的爱总是疯狂的,谁要害我儿,我就让 ta 灰飞烟灭(凶恶脸)。


被关在屋子里的日子,虽不自由,却也富足,可以吃很多以前舍不得吃的东西,有很多自己的时间。


所以想发展一些爱好,借了一个单反,买了些烘焙的工具,擦干净了吉他的灰尘,但都由于自己的怠惰,走走停停,没有学什么东西。


很快第一次化疗的间隔期过了,8 月 27 号,我开始第二次化疗。


第二次化疗是强化,药物剂量大很多,身体的反应也大很多,主要就是吐,肚子里有东西就哗哗吐,肚子里没东西就哇哇吐,吐出酸水和苦水,吐到身体缩成一团,吐到涕泗横流,面目狰狞,我感觉自己的胃就像一坨被捏作一团的废纸,且还在不断被捏。


我记得上药之前我吃过一些牛肉干,然后全吐了。现在我只要一见到或闻到牛肉干,大脑的海马区和扁桃核就会剧烈活动,陷入当时哇哇呕吐的感觉,无法自拔。


曾经我对牛肉干是那么的爱,那可是我在超市货架上的女神呀,现在受了一点伤害,就对其嗤之以鼻,我的爱真是脆弱。


除了吐,就是痒,全身瘙痒,那种痒它不是一般的痒。一般的痒,比如说脚气,你挠挠,甚至只要踩踩,就会有一种长舒一口气的爽的感觉。


但是,化疗后的这个痒你挠了,也不会很爽,反而至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还会因为血小板低挠出一道道的血痕。我那段时间的做法就是经常洗热水澡,这也增加了感染的风险。


化疗四天之后,我就被撵出医院了,回到我的出租屋里,一面呼吸弥漫在屋子里臭氧,一面等着血象降下来再去医院。


第一次化疗的时候,为了向自己完成一名白血病病人的仪式感,我忍痛推掉了我挚爱的本就不茂盛的头发。有头发好呀,配相又保暖。好在第一次化疗并没有自然掉毛。


但是第二次化疗剂量大得多。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和小伙伴打游戏,突然发现床上掉了一根鼻毛,我用我粗壮的食指往我硕大的鼻孔里一薅,哇塞,这么多鼻。


然后发现头发桩子也能被轻易抹掉,然后是眉毛胡子,甚至大脚拇指的毛都掉了。我想尽力留住它们,却总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越来越稀。


作为一个白血病病人,我明知道这一天会来的,但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错愕惊悚,「噢,你终归还是来了。」好吧,来了就来了吧,我还是继续和小伙伴一起吃鸡吧。


本来出院以后,要隔两三天就去门诊复查血常规的,但是我看到自己一直气色红润,就以为自己血象一直没有降下去,一直固执地没有去查血常规。


9 月 10 号早上,我的嘴里鼓起了一个巨大的血泡,你不要想巨大是多大,一定是你没有见过的那么大,然后全身都是紫斑。吃过午饭,我感觉我的大头有点重,晕晕的,就躺下了。


我躺在床上,感觉天旋地转,越来越晕,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喘粗气,缩成一团,体温迅速涨到四十多度。


据老妈说,我当时喘的气像耕田的老黄牛一样粗,而且热到发烫,嗯,能够吐出高热大气流,我当时应该就是一个人型大功率电吹风机。


不行了,老妈赶紧把已经准备上高铁的老爸叫回来,两个人一起把我架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查,白细胞已经降到 0.05,血小板为 0,防御血格基本已经空了,这意味着我稍有磕碰,稍有内出血,就极可能大出血挂掉。


医生跟我说,「还好还活着。」他们给我插上了心电监护仪,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嘟嘟嘟……嘟————,然后人就不行了的那种机器。


很庆幸,我并没有太严重的感染,烧很快就退下去了。打了几天升白针,血象涨上来了,我又出院了。


虽然这次没出什么大事,但这次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发烧烧成一摊烂泥,毕竟还是不好受。以前考试粗心大意也就少得几分,现在生病了还大大咧咧是会死人的。


又回到出租屋里修养,我每天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尽管过得很悠闲,我也不是没有焦虑的,我偶尔等老妈睡着了,自己出去走走,如果再叼上一支烟,穿过十字路口,秋夜的冷风把烟头吹得发红,我深吸一口,将自己包裹在似有似无的烟气之中,一副忧郁老男人模样。


可惜我是不抽烟的,只能多吃两个馒头以缓解焦虑的情绪。


我对自己的病情想得不是太多,我最焦虑的是自己当下的生活没有一丁点成就感。


住在凡尘俗世的我们就算不生病,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不顺利、焦虑、孤独、沮丧,但如果我健康,我可以努力干活,可以运动,焦虑便可以减轻一些。


可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做一会儿平板支撑,都会腰疼得厉害。


治病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不工作不学习不交流,我害怕自己就算治好了,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社会了,我害怕自己会落后朋友们很多,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带着愤怒的争强好胜的人,是狄云,不是杨过,更做不了令狐冲。


确诊以后,我找了十多个亲人跟我做了配型,好不容易有三个半相合,但是在和我的血清做特异性抗体检测时,都是强阳性,排异会很强,不符合移植要求。现在只能等中华骨髓库了。等就等吧,好饭不怕晚。


很快第二次化疗的间隔期也过了,10 月 6 号我入院进行第三次化疗。


第三次化疗的剂量仍然很大,还做了第二次腰穿。腰穿就是要用穿刺针沿脊柱棘突刺入脊髓,取一点脑脊液做检测,再注些化疗药进去以避免癌细胞从脑子里复发。


自从生病了,在我身上打孔的项目就很多,扎留置针、抽静脉血、打针属于最常规的项目,这些项目几乎每天都做,也没什么好怕的。


抽动脉血、骨穿、腰穿是最让我瑟瑟发抖的,其中又属腰穿最瘆人。


关键我是一个老运动员,硬骨头,做骨穿和腰穿的时候,医生常常说钻不动,如果不能迅速准确找到位置,针在神经末梢密集的骨膜上移动,还是很痛的。


这一次的腰穿自然也不是很顺利。我侧身蜷在床上,像一只煮熟的开背虾。针钻进去,老是不出脑脊液,说明没有钻到位置。


当后面的两个医生小姐姐激动地说,「有了,有了。」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几乎感动到哭。


后来有一次住院,我旁边住着一个 14 岁的女孩儿,刚刚发现自己生病。医生给她做腰穿,也是很久都没有抽到脑脊液,补了两次麻药,继续找位置。


终于完成了腰穿,需要保持头不高于脊柱躺六小时,这样的腰穿她后面可能还需要忍受五次。


我瞥见小姑娘静静地躺着,眼神呆呆的,我想起张爱玲的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在想什么呢?14 岁,应该念初中了吧,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呢!生而为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一次化疗,同病房的还有一个快 80 岁的老人。老人曾经是万州文艺团的带头大哥,很儒雅,有礼貌,听歌看视频都带着耳机,不愿打扰他人,这在嘈杂的医院里是很难得的。


他是多发性骨髓瘤,还患有尿毒症,辗转于血液科和透析室,曾经医生说他活不过三年,现在已经活了七年了。


这一次发病几乎就去了,家里把墓地和棺材都选好了,但他又挺过来了,他笑着跟我们讲这些,看得出很以此为傲。


他的老伴儿也整天乐呵呵的,她说:「只要看着他活着就好,活一天算一天。」


我很敬佩和喜欢两个老人的豁达心态,同时也想到自己。


他们的人生已经走过大半,已经完成了他们想要完成和需要完成的事情,但是我的人生还有太多未竟之事,我之所以努力治疗,是因为我认为自己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照顾父母和老周,还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光和热,还有机会抱起篮球,完成后仰跳投。


如果有一天,我没有这些机会了,我便不会再继续苟且,我没有办法做到活一天算一天。


五天的化疗很快结束,我又回出租屋修养。这一次,我一定汲取教训,定期到医院复查血常规。


四天后,我复查血常规,血象已经降下来了,得入院保养,以避免感染和出血。但是新桥医院实在挪不出床位,我只能去了另一个医院。


10 月 15 号,我又住进了医院。只是化疗后的保养,只要注意不要感染就好,所以我和老妈在这边压力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病痛。


到医院第一件事,就是扎留置针,是一个小妹妹给我扎的。她在我的双手和双臂物色了很久,终于选了一个地方,擦上碘伏,往里一扎,「哎呀,不好意思,扎破了,真的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再扎一个。」


于是,小妹妹温柔的小手在我手上拍了好久,又选了一个地方,往里一扎,「哎呀,我可能需要动一动针,你忍忍。」「嗯嗯,没事的。」


针动了几下,回血还是不好,小妹妹:「你这血管不是很好打呀,这针好像还是不行。」


我:「没事没事,你不要紧张,我们再打一针。妈,你不要盯着看,你先出去一下。」


第三针终于扎好了。我经常遇到扎留置针被扎好几针情况,我渐渐相信我的血管不好扎了,我手臂上那条「黑长直」的青脉确实是已经被长期的化疗摧残得不见了。


我住的双人间,同病房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是 M3 型白血病,是最好治的白血病类型,不需要移植,化疗就好,但前面的发病期很危险。他的妻子很健谈,跟我们说了很多他的事。


他刚发病的时候差点没了,肺部严重感染,躺了五十天,血氧饱和度极低,呼吸衰竭,吸纯氧,一直吸,意识模糊,不能进食,医院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一个年轻医生来到他床边说,「这么年轻,真可惜」,把他妻子吓坏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挺过来了,熬过了前面凶险的发病期。看来来到这儿的,都是有故事的人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血象越来越低,白细胞降到 0.1 以下,如果什么也不做,感染是大概率事件。


10 月 21 号,我以一个感性男人敏锐的第六感感觉到我要发烧了,想让医生上点抗生素预防一下,但是现在抗生素管得很严,你不发烧,医生不好用抗生素。


我想让医生打升白针,因为我之前在新桥医院保养的时候就会打,针打完,白细胞涨上来就可以出院了。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干扰医生太多没有讲。


10 月 22 号晚上,我的右腿一直酸软,我只觉得是因为躺太久的缘故。老妈一直帮我捏,直到凌晨四点,老妈感觉我的腿在发烫,一量温度,已经四十度了。


赶紧挂上抗生素,吃退烧药,10 月 23 号早上出了一身汗,温度降到 38 度,人也清爽多了,我以为就这么结束了。


但是,才过了几个小时,温度又回到四十度,又吃退烧药,再出一身汗,温度又下去了。然后,温度又升上来,循环循环,感染不除,是不会停下来的。


我感觉自己一直被汗水泡着,没有干过,所谓「老湿」,就是指我那段时间的状态吧。我想起高一暑假的时候,坐火车去广州。那时候的普快那真的普通的绿皮车普通的摇,要摇 36 个小时才能到。


我拿着一张无座票,在火车接头处躺着,熙熙攘攘都是人,骄阳炙烤着车皮,车皮烘烤着我,我满身是汗,不断从我胸膛上搓下细细的、长长的、黑黑的条条。


要知道,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了,没有洗澡,又反复泡在汗水里,也能从胸膛上搓下那样的条条。


10 月 24 号,我做了肺部 CT 看肺部有没有感染,还好,两片儿清澈的好肺,没有感染。


到这天晚上,我的体温已经到了 42 度,要知道普通的水银体温计最高能量到 42 度,我的体温已经爆表了,说真的,尽管我很骚,但真的没有这么烧过。


烧到超过 42 度,我感觉这是一种极高明烹饪手法,由带有足量盐分和糖分的红色液体从内部进行加热,以保证菜品足够入味多汁和软烂。


同时,食材紧致的表皮牢牢锁住油脂和食材的本味,可以说非常完美了。看到烧得厉害,医生过来查看,我和老妈异口同声,「都已经烧到 42 度啦!」这句式,这语气——「妈已竞走十年啦」。


医生安慰我们说抗生素起作用需要时间,烧会退下去的。


10 月 25 号,血液培养的结果显示,我的血液中感染了某革兰氏阳性菌,败血症。


医生给我换了更好的抗生素。以前学生物的时候,只知道革兰氏阳性菌的皮比较厚,没想到 TA 会让我如此痛苦。


败血症听着挺瘆人,但如果是正常人,喝柠檬水就能缓解,但是我白细胞太低了,之前的化疗抑制了骨髓,无法正常分裂出白细胞。要想根本上解决我感染的问题,还得等白细胞涨上来,所以会更煎熬一些。


这几天发烧,我其实直立行走都困难,上厕所是大问题,医生建议我就在床上使用尿壶解决问题,但是我觉得在床上尿尿,会让我失去基本的尊严,我太难为情,始终坚持去厕所尿尿,让老爸搀着。


快中午的时候,老爸搀着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我倒下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一群护士小姐姐围着我,脱我的裤子,还说以后再也不能下床了。喔~,天哪,她们这么大一群人,居然脱掉了我的裤子,全看到了呀,天哪,我的那么小!!!


然后,我再也不能去厕所尿尿了,只能在床上用尿壶解决。那大的怎么办呢?我选择憋着。


更要命的是,我发现自己不能侧身了,一侧身就感觉头晕胸痛,喘不过气。


然后,我开始出现幻觉。我看着天花板,感觉有花,有石柱子,有妖怪的触手向下生长,向我逼近,我一晃神,都消失了,又换了大虫子在那儿蠕动,越来越多。


这样的幻觉一直持续,且变化多端,甚至是一些我在电影里都未曾见过的画面,我不知道这些幻觉是从哪里调取的素材,难道是我想象力太丰富。


晚上的时候,想闭上眼睛睡会儿,但是闭上眼睛,那些幻象依然存在,而且闭上眼睛,眼前画面的亮度更高了,睁着眼睛 150 尼特,闭上眼睛 200 尼特。


我一方面困得不行,一方面感觉脑子兴奋得不行,像是吃了兴奋剂。我下载了催眠的雨声,心里默念「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还是睡不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 26 号晚上都没有缓解。我感觉自己要神经衰弱了,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像一只实验室里被噪声逼得几天几夜不睡觉而疯掉的小白鼠。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吸也出现问题,Ⅰ型呼吸衰竭,就是呼吸有一点衰竭,血氧饱和度低,大脑缺氧。


反复高烧,幻觉型睡眠抑制,身体不能动弹,呼吸衰竭,这套组合拳,是不是想想就够喝一壶的。


深夜的时候,医生要给我抽动脉血做检测。我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嚷着不要,我感觉自己要疯了。


27 号,我被送到新桥医院,上了呼吸机。然后又做了一个 CT,发现重症肺部感染。


哎呀,我去,前几天不还是两片儿清澈的好肺么,怎么现在就成了两块儿严重感染的肺了呢?我顶你个肺,只能说老天爷待我不薄呀。


这天晚上,又多了一个新项目,我开始咯血,咯得不多,大概一小时一次。好男儿自当有一腔热血,而我的口腔、鼻腔、胸腔都是热心,所以是三好男儿。


电视剧里那种一口老血喷在呼吸面罩里的情况,我也经历了。


由于我刚带上呼吸面罩,业务还不是很熟练,我咳嗽的感觉来了,呼吸面罩一直取不下来,咯了一下,憋住,面罩还没有打开,再咯一下,憋不住了,血喷在面罩里。哎呀,真是的,又得麻烦老爸清理面罩了。


可能是药物比较强效,也可能是我底子比较雄厚,这种咯血的情况持续了不到两天就停止了。出现幻觉的情况,在吃过药后也有所缓解,终于可以勉强睡觉了。


但是,我仍然不能侧身。吃饭只能喝营养师开的营养粉,实际上就是蛋白粉。以前健身的时候都没有做到把蛋白粉当饭吃,现在我做到了。


现在,最让我揪心的就是上厕所的问题,尿尿一直是用尿壶躺在床上尿,如果能侧身还方便一点,可是我不能,所以偶尔操作不当也会尿到床上。


然后,老爸老妈就要换床单。我是无法站立的,他们只能把我这么大一坨一点一点地推来推去,挪出空间,然后把床单换好。而当下最关键的是我已经好多天没有开大了,我已经憋了好多天了。


我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只能用便盆。老爸把便盆放在床上,我坐躺在上面,感觉很不习惯,毕竟是第一次使用,是新手。坐了好半天,终于放下心中的包袱,出来了。不出来就不出来,一出来就停不下来,毕竟憋了很多天了。


而且便盆的高度很不科学,很矮,拉出的东西是不会扩散开去的,会越垒越高,直到你可以用自己的屁股感受到自己的排泄物的温热,嗯,所以我的大概是 37.5 摄氏度,天哪,我的上帝呀。


然后,就需要老妈端一大盆水来帮我清理,老爸去帮我把排泄物倒掉,而我只能躺着,一动不动。


老爸老妈需要像照顾一岁的我一样照顾现在的我,显然现在难度会大得多,毕竟现在我是笨重的一大坨,而以前我是轻盈的一小坨儿。


经历这些的时候,我的心里盛满了无能为力的愧疚。在某期《奇葩说》里,反方有一个观点,就是子女就算过得不好,也要在父母面前装作过得很滋润,让他们放心,我是同意的。


可是,我现在怎么装?装我能站起来?装我能正常呼吸?装我能正常进食?我什么也装不了,我原形毕露。


我只能装作看不见腰间盘非常突出的老爸每天晚上一次次挣扎着从狭窄的陪护床上爬起来,给我端屎端尿,只能装作看不见老妈每天由于睡眠不足而神色恍惚,然后好像心安理得地躺着。


在《请回答 1988》里有一个情节,正焕故意把自己和哥哥的生活搞得很乱,然后让母亲来照顾自己,母亲觉得很高兴。


我懂得让爱自己的人感觉被需要是很体贴的做法,但是我不想让我爸妈以这样的方式被需要,我感觉这是一种侮辱,是生活对我的侮辱,是命运对我的戏谑。


人的欲望真是可以被无限放大,也可以被无限缩小,以前我还奢望早点出院,现在我只希望能够站起来,独立地去上个厕所,不用麻烦老爸老妈。


那几天,我常常靠着床头流泪,也没有表情,只是眼泪会不由得渗出来,舅妈让我不要哭,乐观一点。我还是流泪,我想:乐观并不是不流泪,并不是嘻嘻哈哈,也不只是一味嘴上坚强,而是在遭遇不幸以后,依然保持沉着冷静,努力寻求自己当下生活的最优解。


11 月 6 号,我终于取掉了呼吸机,也可以自己吃饭和上厕所了。重症肺部感染,不过如此吧。


刚刚取掉面罩,我感觉自己长了一张狗嘴,总感觉嘴前面还有一截东西,而且脸也麻麻的。「面具戴久了,就会长在脸上。」鲁迅诚不欺我也,我也相信他说过的「湖人总冠军」是没有骗人的。


虽然治疗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但多插几个帆,实在不行再摇摇浆,这艘破船还是要慢慢向前的。人生海海风雨急,前路茫茫车马慢,只是老周攥着的老船票如何才能登上我这艘破船?


老周每天下班都会到医院看我。这天她穿了一件浅绿色呢子大衣,黑色的裤子和帆布鞋,一切显得那么不搭,就像是大冬天,把手缩在袖子里匆匆到楼下拿个快递就回屋的装束一样随便,而不是一个在意自己形象的女生出门的模样。


关键是那件呢子大衣,念书的时候就穿了三年,本来质量就不好,现在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球,而且乌漆漆皱巴巴的,我看着她,一时间陷入深深的自责,眼泪不由得渗出来,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以前读书的时候穷没办法,现在本来应该工作了,本来应该我好好照顾她的,虽然不能让她过上富贵的生活,但也应该有基本的生活品质,可是我为什么要生病呀(脏话)。


我真的不想看到她因为我的事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将就,我希望她的生活仍然是光鲜亮丽的,吃好吃的,化美美的妆,穿漂亮的衣服,和朋友出去玩,坚持自己的爱好,一个 25 岁的元气女孩该有的模样。


她曾说,以后工作了,想要学习钢琴完成小时候的梦想,现在也没有再提过了。


我与老周的相识是极乌龙的事情。本来是两个互不相识的僚机帮朋友追女生,结果女主角没来,两个僚机勾搭上了。遇见老周,是我的运气。


记得我的病刚确诊的时候,我和老周站在西南医院血液病中心外的广场上,当时还飘着小雨,她啜泣着:「你这辈子还没有过过好日子呢……」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我曾说过,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为了让彼此成为更好的人,并感受人生的幸福。


我这个人对外人有礼貌,对熟人却是脾气古怪。如果不是和另一个人那么亲密的相处,我不会那么透彻地看见自己。


和老周相处的日子,真的像照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自己很多问题,并在老周的督促下一点点改变。


老周真的让我变成了更好的人,也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老周常说,最开心的就是一起在黄树村的日子了,一起做饭,散步,朝阳的生气落在阳台,晚霞的余晖照进小屋,看小奶猫长成亭亭玉立的大猫,我想同样的幸福我们还可以创造很多。


我们曾经计划要一起去好多地方,盖满护照的章;要买一个七座的车,可以带着两边的父母一起去自驾游;


要把房子装修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养一只柯基还有大傻猫。刚生病的时候,我也曾经怕我没命去陪她完成这些,我跟她讲要想清楚,我只希望她能过的得好。


她说,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和我一起完成就没有意义了。后来 ,我便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情,我越是提,越是显出我的矫情和脆弱,我要做的事情是努力康复。


我想:真正塔夫(tough)的男人可以在万事俱备,意气风发的时候拥抱她,给她温暖,也可以在丢盔卸甲最虚弱的时候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心安。


11 月 7 号,我终于走出了病房,过了一下称,哎呀,掉了 20 斤,这可都是瘦肉呀。我曾经也是 1000 米能跑进 3 分钟的老运动员呀,现在站都站不稳。


「要有多坚强,才敢恋恋不忘。」我躺在床上,举起小腿,看着我萎蔫干瘪的二两腓肠肌,拍一拍,仿佛摇曳在风中的一块儿老腊肉。


我想:既然罗斯都能克服满身的伤病,跌跌撞撞八年后,再在最高的篮球舞台得 50 分,我为什么不能回到我正常的生活呢?


望着天花板,我想:苦难到底能给人带来什么?这真是愚蠢的问题,苦难就是苦,就是难,除了让人痛苦,它一无是处。


什么「苦难是人生的财富」,这样的财富,我宁愿一贫如洗;什么「花香自苦寒来」,我不是梅花,我不穿秋裤在苦寒里抖一年,也不会香的;


什么「千锤万凿出深山,你凿石灰去,不要来凿我。


只是生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没有谁能把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苦难总是不期而至,我们必须囤积足够的坚强以应对它的到来。可是我的坚强不是苦难给我的,而是我本来就很强。


以前看《荒岛余生》的时候,我就想,汤姆·汉克斯在岛上经历了那么多,当他回去以后,命运应该如何补偿他,才能配得上他在岛上经历的疼痛、孤独、恐惧和绝望。


然而历尽艰辛,他回到孟菲斯,又失去了他最爱的人。我很喜欢他最后的一段独白,他眼含热泪,但心如止水地将自己的不幸娓娓道来,最后,他说,「I gotta keep breathing,because tomorrow the sun will rise,who knows the tide could bring.」


尽管生活在给人施加苦难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不知道轻重,不懂得适可而止,尽管人间不值得,但除了人间,我们终归无处容身。


所以,请回答 2018,以后下手能轻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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