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黄达:从广灵到束鹿(下)|忆旧记年Ⅱ(十)
编者按
《IMI财经观察》在每周末带您聆听名家解读中外金融的发展兴替和制度演变,在史海钩沉之中领略大金融的魅力!本期奉上最新连载《忆旧记年II》,是中国金融学的主要奠基人黄达教授所撰写的回忆录。
黄达,1927年生于天津,先后在华北联合大学(1947-1948)、华北大学(1948-1950)和中国人民大学(1950-)工作,是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一届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原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及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科评议组召集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校务委员会名誉主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顾问,中国金融学会名誉会长。先后获得第二届“孙冶方经济科学奖”(1986)、首届“中国金融学科终身成就奖”(2011年)、第六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2013)以及第三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2014),并多次获得国家级优秀科研(教学)成果奖和优秀教材奖。
本文是《忆旧记年II》的第十篇,原文刊载于《金融博览》。
以下为节选全文:
从广灵到束鹿(下)
最艰苦的一段是开始的山地行军。上面关于打前站的回忆,主要是山地阶段,至于平原的行军,现在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没有记住多少事情。
山路行军,主要是怵头爬坡,特别是在精疲力竭、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总的说来,是要走出山区去平原,是下坡路。可是从灵丘出发的头几天,依然是上坡下坡交替不断,还是感觉爬坡的压力很大。
每天出发,在开始之际,有说有笑,步子是轻快的。 很快,行军的压力就会使大家沉默下来,在寂静的山路上只有沙沙的急促脚步声伴随着队伍行进。这时,总会有人出头,或说个笑话,或唱个小调,来打破沉寂,冲淡疲倦的袭扰。说笑话、唱小调的人并不是不累,那是一种责任心,一种向心力,支持着为集体做些能够鼓劲的事。
如果碰到老乡(大多时,半天都碰不到一位老乡),总要问问: “前面的村还有几里?”问路,不要说具体的村名, 要说“前面的村”,这是当时行军的保密纪律。其实,行进的方向大多只能指向一个村。而且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远,心里也会有所估计。所以问路不过是出于打破寂寞的冲动。在行军中,不久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比如说,从出发村到目的村是十里。出发不久,走了两三里碰到老乡问路,老乡的回答是十里,而不是八九里、七八里 ; 走了一半问,回答仍是十里; 快到目的村问,如果是目的村的老乡,大多回答“就到了”,如果是出发村的老乡,很可能依然回答——十里。反复印证,这并非偶然,而是反复出现的规律。后来慢慢地体会,老乡的头脑里深刻记住的是两个村之间的标准距离,他们回答的也是两个村之间的标准距离,而不去估计问话时的实际里数。不止是山里,到平原也是这样的规律。
还有一个问题,主要是在山里,最后也没有搞清楚。 那就是,甲村到乙村的距离,丙村到丁村的距离,假如老乡(包括地方干部)告诉你都是十里,但有时实际距离出入甚大。山路崎岖,有所出入是可以理解的,但有时出入极大。记得有一天出发时,村里的干部说,你们要到的下一个村离这个村十里,能在半天赶到。不紧不慢地走,就是不怎么好走的山路,半天总能走二十里上下。为什么大家明知不符合实际,却还是说十里而不说二十里呢? 回答是,老辈人一直这么说,我们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天,我们的确是走了半天才到达预计的山村。
可能就是这一次,我们打前站的爬上一个高坡,找到了一个视野开阔可以望到自己刚刚走过的几里路的地方歇歇脚。于是看到后续部队,好像二三尺的小人,一拨一拨地转过比我们现在休息的地方低很多的山脚,慢慢向前蠕动。遥望去,有人眼力好,会叫出那是张三,那是李四,大家更多是根据衣着和行走姿态,来猜测是哪个单位的哪 些人。“享受”了比旁人走在前面、爬到高处的兴奋,继续的攀爬好像增添了不少的力量。过去记得许多许多这样有趣的事情,可惜都渐渐忘却了。
北方的山,多是荒山秃岭。好多年后到南方,才领略到青山绿水、苍翠欲滴的境界,确实难以比较。但行进在荒山秃岭之间,也不时会为变换无穷的景色所吸引。蜿蜒起伏的小路天天不一样,时时会有一种新鲜感使你产生对行军的享受。有时攀爬之中,总是被逾越不过去的山崖挡住视线,转过一个山脚,突然在脚下展现了一览无余的峰峦,心旷神怡无以复加。有时,一面是陡直的峭壁,只有窄窄的小路可以落脚,而另一面是深得不敢往下张望的深谷,对于许多像我这样来自大城市的人,沿着这样的小路行进,真是心惊肉跳。可是走过这样的小路,又会享受到无可比拟的轻松。
而且,在荒山秃岭之中,也不乏令人陶醉的风光。现在还记得两处。一处叫“天降沟”,不记得是哪个县的村庄。 那是一天的宿营地。我们一行快到达时已经是接近日落的 时刻。转过山脚进入天降沟,眼前的景色使我们都惊呆了。 长长的一道沟,中间有一条蜿蜒的溪流。小溪两旁的坡上, 满是高耸挺拔的白杨和挂满柿子的柿子树,高低疏密,错落相间。斜晖撒落在小溪上,泛起闪闪的银光,撒落在树端, 橙红、苍绿交相辉映,犹如油画般的色彩斑斓。真是老天爷的特别眷顾,降下了人间的仙境。
另一处是在就要走出山地的唐县。进入唐县,听说这个县出产大米,远近有名。山区种稻子,有些新奇,不过听听就过去了,没有在意。也是将近日落的时候,在快要进入一处山峦起伏较小的山谷时,远远望去的平缓山峰, 山腰间都缠绕着细细的银色腰带。那不是云,云不会那么平,那么直,那么粗细均匀。有的同志告诉大家,那是盘山的水渠。逐渐接近,确实是水渠,连着水渠的是镜面大小不一、造型各异、高低错落的梯田,那时稻谷已经收净而水还没有放光。在晚照里,远远近近尚未因深秋到来而完全凋谢的茂密植被,大部分的叶子变成了紫红色,烘托着落日余晖映照的水渠、水田。这又是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卷。无福停下行军的脚步,匆匆而过。但也感受了天人合一的创造给后来人所带来的无尽的精神享受和生活动力。
走出山地,就要穿越平汉路。这是行军中最具有危险性的一环。我们学院的过路地点是望都,在保定的南面不远。那时,保定还在国民党的手里。不仅有国民党的军队,而且在附近还有依附于国民党的地方武装。出山后,在距离铁路的三四十里,也许还远一点的村子住宿,作为过路的出发点。午后出发,在天擦黑时到达距离过路点大约十 里的地方。与带领过路的向导接上头,没有休息,立即向东行进。学院没有派打前站的小组,整个过路安排由学校统一组织。
事先布置的纪律和要求: 不许弄出任何火光,包括吸烟; 除低声传达口令外,不许说话 ; 保持队形,一个人紧跟着一个人,不许掉队 ;出现有人走不动或突然发病等情况,小队要靠自己的力量边行军边解决,队伍的行进不得停顿......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抵达铁路线没有任何停留,继续东进。又快速走出十几里,好像喘了一口气,但也没有怎么停留,继续前行。
在这紧张的一夜,只记得又累又困。其间,走着走着就有些睡意蒙眬,跟着前面的人,机械地快速迈着步子, 却不时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突然,我感到走在前面的人, 那是同时留校的陈铁,消失不见了。很快,清醒过来,知道他是掉在车辙的沟里了。
那时,北方平原地区农村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骡马拉的两个木头轮子的大车。木头轮子的周边很窄,有没有五厘米或更宽一点,记不准了,周边钉有一圈铁皮,保护容易损毁的木头。窄窄的包着铁皮的轮子压在土地上,成年累月轧出了深深的车辙 ; 而且不只是深深的车辙,在田野里整个走车的道也比两旁的田地低许多,形成固定的道沟。道沟的深浅,大约在一两尺、三四尺之间。平时,人们是在道沟两旁的小路上走。听说,抗日期间,八路军往往利用道沟掩护转移。到解放战争后期,即不到两年时间,胶皮轱辘、滚珠轴承的大车迅速代替了木头轮子的大车,车辙、道沟成了障碍,于是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看过一个电影,是说木头轮子大车时候的事。导演找来了木头轮子大车,这很好; 但却让这样的车在平展展的路上跑,全然配不上套。也许,他已经找不到车辙和道沟了。
好在道沟不深,陈铁没有摔伤。大家低声笑着把他拉上来,继续赶路。清醒了一小会儿,又进入睡意蒙眬的行军状态。
可能是后半夜到达了宿营地,学校接应的同志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热水和小米饭。这一天的行程大约有八九十里。
以后记得还有几天是夜行军,应该是为了保密。之所以记得夜行军,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在夜晚,我总是弄不清哪里是水洼,哪里是烂泥。有一句“白水、黑地、紫 花泥”,既上口,又好记。但对我来说,在夜里,根本分不清哪是白,哪是黑,哪是紫,依然吃了不少苦头。
最后的几天,改成白天行军。平原行军,比走山路容易多了,但前后左右都是望不到边的平展展田野,与变化多端的山路比,显得过分单调、乏味。冀中平原,在我们国家,并不算大的平原。但处于这个平原上,不要奢望可以望见山的影子。而且到处是细细的黄沙土,想找一块石头都很困难。当地人穿的鞋子,是两层袼褙用棉线稀稀衲 出来的鞋底子,走在黄土地上又轻又软。而我们从山里穿出来的,是用麻绳密密衲的很厚很硬的鞋子,在这里显得十分笨拙。平原行军,现在留在记忆里的,好像只有快到宿营的村落时从村里散发出来的晚炊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不同的村庄却惊人地相似。可能是平原村落户数多,同时烧柴做饭,才有这样的效应。往往在进村前,总要在村边 再作短暂休息,来“享用”这样的味道。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享用过这样的味道——令人感到安逸、平和的味道,给人以就要“到家了”的味道。
到达目的地,政治学院——可能从广灵出发时即宣布法政学院更名为政治学院——被安排在束鹿县的杜科村。 杜科分前杜科和后杜科,我们留校的同学和院部在后杜科。 校部在大李各庄,文艺学院在小李各庄,其他学院的驻地也都是不远的村庄。 结束了长途行军,被子可以铺开,不需要天天打背包了。的确是可以放下心,喘一口气了。但不知为什么,在紧急撤出张家口时,在从广灵向尚未知晓的最后目的地转移时,在从灵丘出发准备长途行军到达新的落脚点时,都有的一种极为亢奋的心情,现在却一下子消失了,一时间失落感油然而生。后来听老同志说,这是紧张突然消失后的必然现象,需要新的任务再次振奋起来。
对于1946 年深秋之际华北联合大学从广灵至束鹿的这次转移,学校里的不少人称之为“八百里小长征”! 就艰苦程度来说,这次转移根本无法与红军长征相比,在我的头脑里也极少与长征联系。或许更多的是对这次行军,特别是山地行军的怀念。后来虽然也去过一些名山大川,但再也找不回来那时享受用脚步丈量祖国山河的心境。
编辑 叶祎然
来源 金融博览
监制 朱霜霜 李欣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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